嫩叶似剑,立竹若矛。日光如利刃将天穹刺破,那光芒与无尽的淡青墨绿交融混杂。目光所及再无所谓远近,天地的界限几乎消失无踪。于微薄雾气中,朦胧恍若仙境。
这是左玉第二次进入翠竹林,却是第一次细致的观看到林中景致。此刻竹林中晨雾将散未散,日光从浓郁的林叶之间射进来,劲竹绿叶晨雾露珠交映之间光怪陆离。
年少的左玉正是好奇心胜的年纪,也不禁被这美景迷住了。即觉得有无法言表的美丽异常,又仿佛有种奇怪的远离人间之感,不由得在心中暗暗称奇。
左玉前日就被老读怪带入过翠竹林,只是当时先是惊疑之下,后来又因剑清的出现而拘谨起来。自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欣赏竹林里是个什么景致。
左玉正陶醉于这奇幻美景之间,身旁一个和蔼又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
“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
说话的人正是剑清。
“古人名‘梅兰竹菊’为四君子。其中唯竹之一物与众不同,因其拔节向上、不生旁骛,昂其瘦骨之躯直指青天、宁折不弯。正是男儿生于世、行于世、立于世的不二楷模。左玉,你可懂么?”
平日里剑清在闲暇时间总会教左玉读书写字,伙房里也有不少剑清收藏的书籍杂谈。左玉在蜀山之上并没有习武,身边的同龄人又只有凤儿算是他的朋友。于是在空闲之时,读书和发呆就成了左玉最多的消遣方式。这“四君子”的说法,左玉还是知道的。
“师父,竹子不论生长在什么地方,都是一口气的向上长,一节一节的拔高。从来都不会因为****而弯曲生长,哪怕是因此而折断。我们男子汉正是要像竹子一样,不畏惧风雨,不害怕困难,认准了道路就勇往直前。师父,我说的对么?”
剑清诧异的看了看左玉。他本来只是一时兴起,看竹而思人生。便顺口问了一下左玉,却没想到左玉真的讲出这么一番话来。虽然话语之间尚显稚嫩,却正说到了他的心里。不过听左玉自称“男子汉”,倒也觉得有趣。
剑清微微一笑道:“好徒弟,讲的好。人生与自然本就相辅相成,竹的魅力在于气节,男儿的魅力也在于此。只是人生多变化,道路多崎岖,是否能如这顶天之竹般卓立不阿就要看你这男子汉是否有这份气节了。”
左玉正怕自己说错话,忽听师父夸奖,心下自是高兴非常。
二人说话之间来到一栋竹屋跟前。竹屋之后则是一片空地,细看之下却是一整块硕大的山岩。岩石表面露出地表,光滑如镜,不见杂草落叶。
剑清道:“这里是我平日练功的地方,我叫它‘天镜台’。”
左玉心想,怪不得以前有时候找不到师父,原来他是来了这里。
剑清道:“以后你便住在这竹屋里,伙房那边我会安排人替你做工。你只需在此安心习武便是了。”
左玉答应,之后便跑进竹屋。这里与左玉原来的居所并不很远,但对十二年来从未离开过定神院的左玉而言,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
竹屋不大,只是简单的一间房。屋内不过一张竹床,一把竹椅,再无他物。
左玉并不觉得寒酸,只是心里想道:“看这屋里一尘不染,师父一定是常常来此了。而我以后就要在这里学习武艺了,我一定会好好练的。我要为母亲报仇,还要去找到我的父亲!”
左玉拿在手里的是一块玉佩,梨花白色光滑圆润。玉佩一面刻有一副简单的山水,另一面则刻有一银钩铁画的“左”字。正是左玉身边唯一的母亲遗物,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也是因此玉而来。
“这里简单些,稍后我会再带食材过来。你若过不了这样的日子,我随时可以送你回去。不过你也将不再是我的徒弟了。”
左玉抬头望向剑清,眼中只有刚毅,此刻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止他习武的心了,又岂会在乎一点清苦。
“师父,这里很好,我不怕苦……”
剑清微微一笑道:“这里是翠竹林的中心,此间向外方圆百里皆无人烟,你便在此熟悉熟悉环境吧。为师回去安排些事情再来教你吐气吸纳之法,你要趁此时间将我给你的《傲剑诀》纲领背会。”
左玉又是一惊,先前剑清带他来此只用了片刻时间,哪想到竟飞越了百里距离。他还以为此地距定神院伙房不远呢。
左玉忙答应道:“是,师父。我一定把它背会。”
剑清点头算是回答,遂转身离去,快似流光。
这竹屋附近实在是简单至极,不过是无尽的竹林围着一块镜面似地的山石空地。左玉稍转了一圈也就不再观看,回到屋内翻开了那本薄薄的《傲剑诀》施行纲领。
左玉之前从剑清那里离开就忙于收拾行囊,之后一路到此一直都没有看过这薄册。如今这才翻开这本他心中的“初级功法”。
左玉一眼就认出这上面是剑清的笔迹。只见墨色鲜艳,分明是不久前刚刚写下的。左玉明白这是师父特意为他誊写的,不禁心中感动。虽然左玉认为这是一套初级功法,但却也是他亲眼见到的第一本功法秘笈,更是他习武的开始,自然极度认真的看了起来。
“傲剑诀为我蜀山祖师所创。昔年祖师剑斩魔佞正气贯天,邪魔外道闻风而丧胆。祖师感天下多难,浩劫难免。于蜀地名蜀山立剑派,传武学扶正道抗魔劫。然弟子罪焉,剑诀不得满存。今仅余纲领技法合十七章,实感愧对祖师。唯盼后人月满剑诀,大功于蜀山。若传此决,上言同传。余不敢亵剑,自绝空室谢罪蜀山。弟子剑祈易绝笔。”
左玉大吃一惊,一开头竟然是蜀山剑派第三代掌门剑祈易的绝笔书函。原来剑清誊写此决时也按照前掌门的遗命将这段文字记录在上。
左玉心道:“原来这傲剑诀只是残章,却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故竟会使蜀山的剑诀遗失。书籍里只有这位掌门的名字,却没有记载他什么事情。原来是他告罪自尽了,恐怕也是他有遗命不要将自己放进蜀山的历代记事中的吧。不过蜀山剑派的规矩竟这么严么,一代掌门竟然只因为弄丢了这么一部初级功法就告罪自尽,这也太过分了。”
左玉并不知道《傲剑诀》于蜀山的重要性,但他的猜测并没有错,事实上这位掌门人的确留有遗言。说自己愧对祖师愧对蜀山,不配与历代掌门一起栖身蜀山剑派史录。只是后来的门人依然将他的姓名写入了史录,却没有记录那段事故罢了。
虽然按剑祈易所言,《傲剑诀》遗失部分是他的责任。左玉却实在为这位祖师感到可怜,比可怜更多的则是不值……
再往下则是《傲剑诀》的剑技纲领了,只见上面写道:
“立掌似山,指剑若竹。自然之气,勃然于胸。天府之瀚,入海繁星。舞如膀臂,行若疾虹。拧步瞬形,莹惑潜藏。挥洒枢机,心阴宿名。……”
洋洋千字,左玉却几乎看不懂。只知道里面提到了一些穴道和阴阳窍位的名称。不过左玉记得剑清的吩咐,于是暂不管是否懂得,只是一点一点的背在心里。
左玉本就既执拗又聪明,以前剑清教他读书,他一向不学会就决不罢休。此刻左玉一入神去背这《傲剑诀》,就忘了时间忘了一切了。不过,只怕对此刻的左玉而言,《傲剑诀》大概只是一片晦涩些的诗歌罢了。
不知不觉中,一整天就这样过去了。当太阳从竹林的另一侧沉下去,已经昏暗的竹屋里,左玉已经躺在窗尚睡着了。拿着《傲剑诀》小册子的手还放在胸口上。偶尔会有一两声呢喃的低声传出,却是左玉在梦中还背着呢。
这时,竹屋的门悄无声息的开了。一个身影来到左玉床前,轻轻的拉过一侧的被子盖在左玉身上,又转身离去了。
远方林中隐约有歌声传过:“虚心抱节山之阿,清风白月聊婆娑。寒梢千尺将如何,渭川淇澳风烟多。”
……
晨光中左玉睁开双眼,发现剑清正稳稳的坐在床前的竹椅上。
左玉忙翻身下床,身上的被子一下子滑落。左玉记得昨天一直在努力记忆剑清交给他的《傲剑诀》纲领,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并不记得有自己盖被子,心头感动,已然晓得是师父帮他盖上的。
左玉道:“对不起,师父。我醒得晚了。”
昨日归来帮左玉盖被子的正是剑清。其实剑清白天之时并未立即离去,他一直隐身在侧观察着左玉。当看到左玉只是简单的查看了四周就回了竹屋时,剑清略有些暗暗担心。因为若要在天下间立足,必须要有一颗细致的心。世间困难风险无数,若不能小心谨慎怕是要吃亏的。好在左玉年纪尚小,还有许多时间来培养他学会小心的处事。当看到左玉回屋后即认认真真的记背剑诀,剑清也不禁对这少年的心性赞赏不已。毕竟先不论天赋如何,是否努力才是后天成长的关键。而左玉本就天赋不差,更是那后天努力之人,剑清自然心喜。
直到天黑后左玉睡去,剑清现身为左玉盖上了被子,这才离去。
“剑诀记得如何了?”
左玉露出笑颜:“师傅,没想到这本书就前面两页字数多,后面几页就没那么多字啦。徒儿我都背下来了。”
剑清早已经知道左玉记了一整天的剑诀,才故意这么问的。结果听了左玉所言却很是惊讶。他誊写的剑诀的确是在后几页只简单的写有几句歌诀,而真正的剑诀纲领就只有前两页所载的那数千字了。但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在一天之间记住数千字,显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剑清要左玉当面背诵,于是左玉朗朗背诵了起来。不一会,数千言纲领歌诀,左玉背诵的分毫不差。左玉有着优于常人的身体素质,剑清是很清楚的。这也是剑清最终决定收其为徒的原因之一,如剑清般高人自不会随便收取一个没有分毫天资的徒弟。可是此刻剑清才发现,左玉在身体素质之外还有着惊人的记忆力。这对于修者而言,无异于天赐之才。
剑清道:“不错,你记的很好。但要切记,武学要诀有如人之魄、火之精。其字字珠玑,日后还需慢慢领悟。这傲剑诀只是半部,所载是为剑技。稍后为师会传你一套功法,可与次剑技相辅相成,正如油之助火可更另威能更上一层。”
剑清取出一把竹剑、一套布衣交给左玉,道:“蜀山剑派全派上下皆以剑为姓,虽然千多年来派内使用其他兵器的高手也不计其数,我们蜀山唯一的正宗传承依然是剑。你来看……”
剑清说罢,探出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前伸,其余三指收入掌内,正是指剑的姿势。这指剑向门外山岩空地一指。只听得“哧”的一声,剑清指向的那处岩面出现一个深曰数寸的小洞。
左玉嘴巴张开有鹅蛋大,道:“师傅,你用……你用手指发剑气?”
剑清微笑道:“我蜀山剑派能以身体发放剑气的人不在少数。功力有成,自然可依剑气伤人于无形。若掌中有剑,更可将徒手所发剑气提升数倍。高手往往会炼制或寻得一把优异的宝剑,更会使剑气的威力得到极大加强。”
看着左玉期待的眼神,剑清道:“只要你努力修习,自会有一天拥有如此能力。待你学艺有成,师傅也会送一把宝剑与你。”
剑清又教给左玉修习内功的吐纳锻炼之法,并详细的对其不明之处进行讲解。有着见多识广又功力高深的剑清悉心教导,天资本就胜人一筹的左玉自然没有什么问题。
如此日复一日,专心习武的左玉天资尽显。若有时左玉遇到什么难解之处而剑清又不在身边,他便不眠不休的习练揣摩,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看着飞速成长的左玉,剑清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徒儿。但剑清也注意到左玉性格中那好坏参半的执拗,以及夜深人静之时左玉那喃喃的呓语:“落霞……娘……报仇……”
……
天殇山脉是仙剑宗的所在地,六十年前正道七派在这里与魔教一场大战。魔教因此偃旗息鼓至今,而仙剑宗则一跃成为正道魁首,风光无限。
元府城是天殇一带最大的城市,虽是夜间却也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一座极其宏伟的大客栈就坐落在元府城中,用金碧辉煌雕栏玉砌来形容也毫不为过。往来的富商与朝廷里的大官们往往会选在这个旅店落脚,也因里面不仅仅是个客栈,还有各色消遣演艺提供给客人。即便是远在城边,也可轻易的看见这家客栈那巨大的牌匾以及上面那三个鎏金大字《云鹭楼》。
这云鹭楼是整个元府城最大的客栈,也是富人豪杰皆知的最为著名的销金窟。而它真正的身份却是魔教于六十年前天殇一役后在此设立的秘密据点。
此刻,五名黑衣人在云鹭楼顶层一个豪华房间内围桌而坐。五人的黑衣上都绣有一朵金边血莲花,妖艳而诡异。而金边血莲花正是魔教的标志,可知这五人当是魔教中人了。
坐在上首的黑衣人青丝垂肩,柳眉星眸。紧身的黑衣下其身影瘦弱却显婀娜。观其年纪当不过豆蔻,却是一位少女。少女左手边坐着的是一位老者,银发如雪脸色红润。一双大手青筋显现,当是外家高手无疑。老者的下首位置是一个女人,一身黑衣几乎包裹不住她丰满火爆的身躯。发髻挽起,则是已经嫁为人妇。少女右手边做着两个中年人,奇的是二人几乎一模一样的相貌,一模一样的神情。只怕在不熟识的人眼里,二人根本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般无法分辨。这两个中年人自当是双胞兄弟了。
那身形火爆的女人对坐在首位的少女道:“小公主,我们明天早晨就出发回总坛了。您偷跑出来教主都急坏了。”
那被换做小公主的少女哼了一声道:“还想帮爹爹做事呢,谁想到你们这么没用,一点小事也办不好。回去又要挨爹爹骂……”
小公主努着嘴,一脸的不高兴。那说话的女人却也是一脸苦色,只是她心里想的却怕是任务没办好又要因为这小公主而被迁怒了。
小公主左手边座位上的老者说道:“小公主,这次的事情蝶姬他们做的也还不错。你可不能再使性子了,要是教主怪罪下来我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了啊!”
小公主似乎只对这老者颇为亲热,道:“铁爷爷,我就是想帮爹爹点小忙嘛!他总是没空理我……”
原来那身材火爆的女人名为蝶姬,同那对双胞胎兄弟一起奉魔教教主之命寻找一个物件的下落。他们三人同为魔教泣血堂的执事。而小公主却是魔教教主的小女儿,因为魔教教主总是没有时间陪她,这次偷偷跑出来打算独自完成蝶姬他们的任务,好去向她的父亲邀功。然而小公主偷跑出来,魔教教主又岂会不知。只是考虑到自己却是有些对女儿不起,也就打算随了她意一次。只是安排了一直照顾小公主的老管家一路暗中保护,却也是一个父亲的良苦用心。这铁管家自幼习练外功,一身铜皮铁骨不畏刀枪,可算是非同一般的前辈高手。有他随行,魔教教主自然也就放心了。
铁管家对蝶姬三人道:“你们的任务却也不算失败,更不必担心教主会迁怒于你们。既此间事情以了,尽快收拾行装准备上路吧……”
铁管家话音到此,眼神却向窗外一扫。只因他仿佛看到窗外一道残影划过,但转念也便不再多虑。只因这里是云鹭楼的七层顶楼,窗外又没有踏脚之处。作为教内据点更是绝密之事,又有什么人能在这种地方进行窥探呢!
几人再不多言,各回房间收拾去了。那小公主依然努着嘴,看来对这次行动的“失败”很不甘心。
窗外夜色正深,小巷之内一人由青色夜行衣笼罩全身。只听他低声自语:“嘿!魔教,爪子还真硬啊,差点就发现大爷我了。不过这消息不错呐!混沌决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此人再次扭头四周瞧了瞧,之后腾身而起向远处奔去。却是行走在各家屋脊之上,灵动胜似猿猴,当真如履平地一般。
当太阳再次升起,时间之轮将昨夜那宁静却并不平常的开心玩具远远的抛落在后。世间平静如昔,仍然没有魔教的丝毫消息传出。正道六派在平和中声势愈胜,那落霞山的血光却似乎已经被天下人渐渐遗忘了。而这一番平静的表象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危机与灾难又有几人会真的去思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