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渐晚,天际彤彩团簇,流云之下,袅袅炊烟四起,正是到了日薄西山万家炤房生火时。
淡抹而下的夜色中,先前渡过乌江的少年郎,刘希,望着身前不远处杂乱的屋舍,停下身形,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丝丝汗珠。
好在在天黑前找到了这么一个小镇,否则又得露宿林野了,那滋味,极为不好受,连日来的赶路,身体颇为疲倦,此刻,他最想要的便是洗个热水澡来,再吃上几口热腾腾的汤食。
信步往前走去,或许是地处偏远,与其说是镇子倒不如说是几十户人家聚集的村庄,天边那抹残阳还未退去,便已看不到半个人影来。
看着周边杂乱破败的院落,不少家中竟是瞧不见一丝的火光来,怕是舍不得那灯油钱,趁着黑雾浓稠之前,早早的爬上了床榻。
走了好一会,鼻前飘着略有略无的香气让刘希饱受煎熬,可一路走来,竟是瞧不见客栈酒肆之所,不由得在心中暗自盘算起借宿于百姓之宅,再讨些吃食对付下辘辘饥肠。
正想着,前方一座较为气派的院落出现在他的眼前,院前两盏灯笼已被点燃,散着幽幽红色光晕,带着丝许凉意的晚风吹过,灯笼摇曳,灯火也随之舞动。
院子里菜肴香味弥漫,更有嬉笑之声,看来可以上前试一试运气,花些银钱,在此借宿一晚。
想到这,刘希便要上前,正欲拿起那兽环来敲门时,消瘦的身体莫名的一颤,修长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中。
下一刻,兽环落在了朱红的木门上,而刘希却已经到了数丈之外,飞快的朝着小镇东南边疾行而去。
好强盛的‘龙蛇九变’气息,是叔父刘寒!
这些天,刘希从西汉一路追查,便是为了寻找突然不辞而别的叔父,眼下有了他的消息,哪里还会在乎疲倦劳累,将身上的气劲给全部用了上来,恨不得插翅飞到气息传来的地方。
白衣猎猎作响,刘希的周身蒙上了一层淡若流水般的蒙蒙亮光,恰若披上了落自九霄云端的寒霜。
身形如流星追月,向前疾行,脚尖在青砖上踩过,便留下一条寸许长的裂缝来。
穿过几间低矮的屋舍,刘希刚要拐进一条狭窄的巷道,却见前方一道黑影快若闪电般的扑来,当即挥拳便要打出。
“希儿,是我。”
他最为熟悉的声音响起,刘希忙将身子侧向别处,全力打出的拳头砸在了一边红砖泥墙上,当即砖屑飞舞开来,拳头破墙而出。
也顾不得手背上划开的几道血痕,跟着刘寒,又是快速的跑了开来。
二人疾行了一盏茶的功夫,在前方的刘寒猛地停下了身形,快速的打量着四周,继而是长叹了口气,折身钻进了左边的破庙之中。
这是佑护一方的土地神庙宇,只是门庭冷落,变得衰败不堪,灰积成土,蛛网密布,屋檐上更是露出好大一块的洞,清冷的月华从此间照了进来。
“叔父,这是怎么了?”
走进破庙之中,刘希便迫不及待的问了出来,这些天,他一直在想刘寒为何要突然离去,而眼下四周不断围来的强大气势让刘希更加忍不住了,脱口而出,将心里疑惑道了出来。
话音刚落,便见刘寒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惊得刘希快步上前,搀扶住他。
借着清幽的月光,刘希看到那依旧嘴角上扬的温和笑意,双眼依旧深邃明亮,但却多了掩盖不住的疲倦,本是白皙俊秀的脸越发的白了。
这是让人看着瘆得慌的惨白。
一个月不见,曾经光彩照人的叔父竟是这般的憔悴,刘希不禁心中暗自酸楚,待目光再往下移时,不由得惊呼出声来。
那青色提花的袍子上竟染红了鲜血,特别是胸口之处,殷红的鲜血仍在不断的往外渗出。
“叔父……”
相对于刘希的慌张,刘寒倒是平静了许多,伸手止住要运功替他疗伤的前者,“没用了,希儿,这是洞天高手真气所伤,别再白费力气了,你我时辰不多,叔父这就将藏了十多年的事情全都告知与你。”
闻言,刘希愣住了,自幼他便和刘寒住在西汉水川城的小镇上,不同于那些每日为生计奔波的街坊,刘寒并不为银钱而发愁,每日里除了传授他武艺与经义,便是去茶楼喝茶,顺带着勾搭勾搭邻里的小娘子。
虽然行事快乐不羁,但刘希明白他这叔父很是不简单,否则,又怎会文武双全?
多少次,他曾问起二人隐居小镇的缘由,只是刘寒不愿说,只得作罢了,如今再听此事被提及,刘希心里不禁生出了丝许惊愕。
“咳咳……”
刘寒剧烈的咳嗽声打破了庙宇里的沉寂,也将刘希的思绪唤了回来,没去擦嘴边的血迹,他面色罕见的凝重起来,继续开口道,“希儿,记住叔父下面所说的话,因为它与你今生的命运息息相关。”
听着话语中从未有过的认真,刘希忙点首应道,“孩儿自当谨记叔父之言。”
“好,希儿,你记住,你爹是大汉太子,刘瞿;娘亲是御史大夫萧和之女萧臻,而我是大汉的三皇子,当然,这些都是在那畜生登基之前。”
说到这,刘寒双目怒瞪,眼中满是杀意,这么多年来,刘希还是第一次遇见整日里洒脱嬉笑的叔父有这般骇人的表情。
也许是真的到了刻不容缓之时,刘寒胸口快速起伏几息后,沉着声又道,“当年我正带兵与李唐交战于乌江,突然闻得父王驾崩的消息,还未作出反应来,又遇埋伏,险些丧命于乌江。”
“后来,我逃了出来,马不停蹄的赶往长安,可在途中便听得太子哥哥病逝的消息,由那畜生登得大位,朝中群臣不服,奈何父王很是器重的三公力排众议,拥戴与他。”
“一帮白眼狼,咳咳……”
止不住的怒气散了出来,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咳嗽,刘寒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妖艳的红色,像极了皑皑白雪中渐已凋落的胭脂红梅,看在眼里,有着说不出的揪心之痛。
强大的气息越来越近,即便是刘希也能清晰的感受出来人修为极其恐怖,只是待到庙宇之外十丈之处却是停了下来。
不知为何,竟不再前行。
“那畜生还没来,他们是不会动手的,不过想来也快了,所以我得长话短说。希儿,你曾经问过叔父,世上最厉害的功法是什么?当时我并没有说,其实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最厉害的功法。
万物殊途同归,修炼也不例外,任何一样功法,都能达到破虚的境界。‘龙蛇九变’虽较寻常而不同,它修行之上比寻常功法要难得多,所以在境界上要高于其他人,但并不代表它强大到无可匹敌,日后希儿你还需小心谨慎行事。”
“还记得叔父与你提及过的几大宗派么?”
一直未出声的刘希连忙点了点头,“记得,儒、道、兵、医、杂、法、阴阳、纵横、墨家及小说家,九流十家。”
“没错,就是它们,眼下除了儒家在汉朝风光显赫,其他宗派都没了踪迹,但是希儿你要记住,日后要是遇到这些宗派的弟子,切莫冲动行事,因为它们之中每一个都能毁去一方天地。前些日子,我潜去长安探寻当年之事时,又听说北方匈奴出现了一佛家,从西域而来,想来也是了不得的存在。”
伸出染着鲜红血色的手,刘寒从怀中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玉片,通体幽绿,内缠一丝游动红霭,玉片之上立着一长啸飞翅天虎。
“希儿,叔父一直未告诉你,其实我是兵家尘间行走‘破军’,这虎符便是信物,当年的变故让人措手不及,所以我怀疑兵家出了叛徒,因而没有再敢与宗门联系。你拿着这个,倘若有了困难,去信阳城‘奇异轩’,那里或许有可信任之人,但还需多加防备。”
说着,刘寒脸色骤然一变,将虎符塞给刘希,很是焦急的打量着四周,稍后走到不远处断臂的土地神像,一掌打出,那一丈高许神像轰然移了开来。
随即,刘寒右脚在地面踩过,强大的气势喷然而出,泥石纷飞,地上出现个大坑来。
而他因运功动了伤势,鲜血张口而出。
“希儿,你躲进去,屏住呼吸,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要出来。”
刘希再愚笨也明白这话语中的意思,这分明就是在与他做着诀别,当即倔强的立在原地摇头道,“叔父,孩儿要与你共生死。”
惨白如雪的脸上绽放出如同往昔温和醉人的笑意,刘寒满目柔情,“希儿,你要活下去,这样,当年的事情才有水落石出之时,叔父也能心安了。”
道完这句,刘寒拉着刘希的衣袖,将他往土坑中引去,那曾经很是温暖的手如今竟是带着丝丝凉意。
“叔父……”
刘希明白这决定是改变不了,顿时觉得心里酸楚的很,那种很想抗争危局,却又无力去做的挣扎让他很是难受。
待刘希跳入了土坑,刘寒似乎想起了何事,又从怀中取出一个香囊来,金丝边绣着并蒂莲,这香囊他经常见到,往昔寂静无人之时,刘寒常在拿在手中轻抚,面色忧伤,眼中有着融不去的悲凉。
似乎那一刻,寻常嬉笑啼骂皆不存在了,似乎这香囊对他来说,有着解不开的心结。
“希儿,倘若日后有缘,你见到李唐长公主,李云英,将着香囊给她,就说我刘寒此生愧对于她。”
叹了口气,刘寒眼中凄凉之色稍纵即逝,脸上挂着的笑意依旧,双眼盯住刘希,似乎要一眼望尽这养育了十八年的少年。
“活下去……”
道完这一句,在土坑中的刘希还想说什么,便见头顶黑影飘来,却是那神像又被推了回来。
四周一片黑暗,刘希心头堵得厉害,他很想破土而出,可是这番去做只会毁了叔父多年来的努力。
咬着牙,不知不觉中,泪水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