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棚,不过是几根竹竿架着,捆上几把茅草,陈瑞瑜压塌了草棚,也不过“吱嘎”一声,几声碗碟打破的声响,这河道湾处本就空畅,这几声实在不引人注意。当然,陈瑞瑜此时已昏了过去,万事不知。只是他这一跌,人都埋在茅草里,只剩下一双脚露在外面,也不知这草棚为何搭得如此潦草。
谁曾想一声女人的尖叫,却大有“响彻云霄”的动静,叫声未落,从四周几间草棚里猛地窜出十几个人影,纷纷向塌了的草棚围过来。
“赵二狗,你这是做死!”
一女子顶着一头纷乱的茅草从“废墟”里钻出来,还不等站稳身子,便怒喝起来。
“又是这厮,爷爷今日不打断你的狗腿就枉为人了。”一位衣衫褴褛的大汉怒喝着奔近。
“青儿,伤着没?”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老远便连声询问。
“孙女没伤着,叔公勿要担心。”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快,快,快站过来些。”老者急急叫道。
“起火了,快,青儿姑娘快站出来。”旁的人纷纷叫道。
想是那草棚里原就有着火头,这么一刻功夫,余火引燃了茅草,眼瞧着那火便一点点烧起来。
那大汉最先奔到,先伸手一把将青儿拉出来,众人忙着将残雪捧着丢进火头,几双大脚一阵踩踏,转眼便将火头踩灭。
那老者与大汉拉着青儿姑娘好一阵子打量,总算确定无碍,这才放下心来。
“赵二狗!”大汉想起来了,怒喝一声,“还躺着装死狗不成,就是死狗今日也要打断腿。”说着,上前一把将陈瑞瑜从茅草堆里提了起来,也不细看,扬起拳头便要打。
“二叔且慢......”青儿到底眼尖,忙开口叫道:“不是他。”
大汉这才留神细看,提在手里近乎僵直的身子果然是个陌生少年。
“呀,”大汉连忙放下,陈瑞瑜犹如一块木头一般,姿势都没怎么变。
“是个死人。”众人围了上来。
“眼瞎了,这死人会无缘无故的进棚子?”
“不是......水鬼吧?”
“大白日里的,哪儿来的鬼?”
大汉满脸狐疑,蹲下身子细细打量着。那老者也走近来细看,只是青儿听人说是水鬼,有些害怕,走了两步便就站下了。
“还有气儿。”老者摸了摸陈瑞瑜胸口,道:“来,抬到屋里去。”
那大汉却没动,旁人瞧见,也都停下手来。
“怎地?”老者问道。
“叔公瞧瞧,这人有伤。”大汉指了指陈瑞瑜脑后的血渍。“怕是......来历不明。”
那老者斜了大汉一眼,道:“抬回去。”
“是。”大汉不敢再言,招呼了几人,小心翼翼的将陈瑞瑜抬倒另一座稍大的草棚里。
那老者让众人将陈瑞瑜抬到窗尚,略略一想,便吩咐青儿取来剪刀,让那大汉将陈瑞瑜浑身湿透的小衣剪下。那青儿略略面红,转身出去盛了碗热汤来。老者又吩咐那大汉用冷水揉搓陈瑞瑜的身子,直到全身发红,方才作罢,这才取来几床厚实的棉被,一股脑儿的盖在陈瑞瑜的身上。
“嗯,这命暂算留住了气,”那大汉伸手在陈瑞瑜胸前摸了阵子,道:“已暖了几分。”
“叔公,这汤可喝得?”青儿问道。
“喝得。”老者道:“若是喂得进,可又多了口气。”
青儿便坐在床边,用小勺一口口的喂。陈瑞瑜下意识的张开口,尽管人依旧昏迷,却是一口口的咽下热汤,不多时,便喝了满满一碗。整个身子都缓和过来,呼吸也变得悠长,看上去倒像是正在熟睡。
众人站在床边,瞧着陈瑞瑜出神,都觉得此人来得蹊跷,眼下却什么也问不得。
“叔公,”青儿道:“他这伤......”
老者一怔,瞧了瞧那大汉,见那大汉也摇摇头,这才轻叹一气,道:“这时节,又到哪儿挖药去?”
那大汉道:“听天由命吧,此人既然能活下来,那伤也就看老天的了。”
青儿没有答话,俯身用块布小心的搽拭陈瑞瑜的伤口,那块布很快便就染红了。
“叔公,”青儿道:“这伤怕是不治不成的,瞧,这血......”
老者、大汉细细瞧去,那血色果然还有几丝新鲜的,知是伤口尚未完全止血,这不治,定然不妥。
“罢了,救人救到底,大家伙儿凑凑,看够不够抓副药去。”老者道。
余人犹豫片刻,到底还是纷纷出去,回去取了铜钱回来。
既然这些人住的是草棚,可想而知,这家境么......不说也罢。最后一数,总共五十六文。
那大汉道:“叔公,这抓药......怕是一副也不够。”
老者沉默片刻,道:“刘恩,你去薛神医哪儿好生说说,不够......看能不能先欠下,到底是救命的药。”
“薛神医?”那大汉一听,面色不渝道:“他哪回赊过药钱?没得受他的气。”
“去吧,”老者道:“将此事好生说个明白,这救人一命,可是积德的事儿,没准儿这回他就依了呢?”
那大汉还是犹豫,瞧瞧老者,又看了看面色依旧惨白的陈瑞瑜,一跺脚,恨恨的去了。
“大伙儿歇去吧。”老者发话,余人各自再打量了下陈瑞瑜,也就散去。
“叔公,”青儿问道:“这伤不用药......可好得了么?”
老者再次细细瞧了瞧陈瑞瑜的伤口,微微摇头,道:“这般长的口子,怕是......”
青儿不再问,只是带着几分好奇,几分担忧的看着陈瑞瑜的面孔。
爷孙俩好一阵子没说话,都瞧着陈瑞瑜出神。
“叔公,这人......是个什么来历?”青儿忽然问道。
“这哪儿晓得?等醒来问问才知。”老者道。
“瞧着.....不像本地方人。”青儿道。
“嗯,”老者道:“瞧上去年岁也不大,白白净净的,怕是哪家大户人家子弟,不知怎会落到这个境地。”
“大户人家?”青儿似乎有些不解。
“嗯,瞧这少年的手脚,可不像是农家子弟,”老者一笑道:“莫说手脚,单是这面色......看看你二叔他们,便就晓得了。”
自然,青儿的二叔,刘恩以及这些邻居们,哪一个不是日晒雨淋的,就是青儿自己,那肤色也不见得比陈瑞瑜的白净。
“叔公,”青儿叫道:“孙女是说,那些大户人家的,就像那边的,”青儿说着,冲那牛毛大帐那边偏了偏头,接着道:“哪一家不是带着十几个、几十个人的?又怎会落下他一人?”
老者也有些怀疑,道:“这倒说的是,难不成是遭了歹人?”说完,又摇摇头。
这事儿猜是猜不透的,以老者、青儿这样的人家,那大户人家到底是副什么样子,也不过是看着人多、田多、深宅大院而已,这带着十几个、几十个仆从的大户也没什么区别。
正说着,那大汉大踏步进到棚内,一言不发,面色极其不善。
“二叔,如何?”青儿抢先问道。尽管从刘恩的面色上看,已经知道结果,但她却还是要问上一问。
刘恩赌气咬了咬牙,愤愤说道:“早说了去了白去,左右再受番气罢了。”
“他当真不赊?你可说了缘故?”老者问道。
“怎会不说?”刘恩道:“他倒是愿赊账......”
“那二叔怎地没取药?”青儿不待刘恩说完,抢了一句。
刘恩更加气了,道:“我能取么?人家薛神医那救人性命的仙药,要一两银子一副。赊账可以,要拿咱家里那十亩地去抵。”
“他......"老者气急,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不是抢人么?”青儿嘟着嘴,气道:“当真是仙药不成,一两银子一副?那银子比性命还重?”
“不提他了......”老者连连摇头道:“他倒是仍不死心,总惦记咱家那十亩地。”
“若非瞧这他也一把年纪了,我非......”刘恩说着,捏了捏拳头。
“罢了,唉......”老者道:“虽是贪了些......左右乡邻里,也就他一个会些医术,就不说他了。”
“可这伤......”青儿望着陈瑞瑜,满面忧色。
“唉!”老者道:“青儿,咱们也算尽力了,余下的,便要看他自个儿的造化了。这模样都还有一口气儿在,命硬着呢.....就等等看吧。”
三人一时无话,眼下也只能如此。
到了晚间,青儿又喂了陈瑞瑜一碗热汤,那陈瑞瑜仍是沉睡,却开始发热,浑身上下火烫,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嘀嘀咕咕却又听不太清楚。
老者、青儿等人看着无奈,并无任何办法。第二日一早,那老者与大汉低声商量了几句,便约了众人各自出去,往附近山里挖药,可这初春的时节,又哪儿寻得到?午后回来,老者见陈瑞瑜依旧发热,便亲自去寻那薛神医,不料薛神医再次起价,这回要二两银子一副药,看样子是拿准了要那块地,气得老者二话没说,扭头就走。这震垮了房子还可以在草棚里凑合,可若没了地,一家老小可怎么活?
回到草棚瞧着陈瑞瑜的模样,只能长吁短叹。青儿最是着急,一日开心玩具间,嘴角都已起泡,可也没有法子。倒是那刘恩稳得住,只是阴沉着脸,怕是在心里算计,这若是死在草棚里,该不会惹下什么麻烦吧。
到了第三日上,陈瑞瑜的状况更加难看,头上烫的都搁不住手,浑身不时地颤抖,一张脸血一般的红,嘴唇发乌,眼瞧着就要熬不下去了,旁边几座草棚的人都过来瞧了,均是摇头作罢,甚而有人已经寻了张破草席。
青儿连声问老者、大汉,看还能想出什么法子救上一救。老者与刘恩苦思良久,依旧无言以对。
青儿越发焦急,不停的给陈瑞瑜搽拭额头,要不然便是在草棚里走来走去,一刻也不停下。
老者、刘恩都对陈瑞瑜死了心,这心肠便就硬起来,他们这等人家,这生老病死的,全在一个“无奈”上,这便是不惯,也已惯了。
“青儿,”老者忍不住劝道:“这......咱们也算是尽了全力。这回咱们家里那几间房也震得垮了,如今剩下的便是全部家当,好在还翻出些米粮,不然咱们一家也活不下去。此人.....怕是天意如此啊。”
“天意?”青儿急道:“真是天意,怎会撞到咱们这棚子里来?”
“唉!"刘恩心里一直有所狐疑,这话更是猜忌甚深,难不成......老天就是让这人死在这里?岂不是晦气?
青儿忽然站住,道:“叔公,我们去求求那边的人家?”
老者、刘恩一听,稍稍一怔,待想明白青儿是说的旁边那牛毛大帐里住的人,却久久未言,显然觉得并不指望。
“罢了,青儿,去了也是无用。”刘恩道。
“为何?”青儿道:“试试总好吧?”
“青儿,”刘恩道:“那边的人家,想来是哪家大户,说不好还是哪位官老爷的家眷,若搁在往日,怕是早撵了咱们去。这回还算好,只说百步之内不许人近,给咱们留个住的地儿。这你不都瞧见的?你怎还想着去求?”
青儿咬着嘴唇,显然也觉得希望不大,可瞧了瞧陈瑞瑜的模样,又道:“叔公不是说了,这人也是大户人家子弟?这大户人家总要帮着大户人家的吧?”
“青儿......"老者有些无奈的笑道:“这穷人家帮着穷人,可这大户人家.....却未必啊。罢了,你一个姑娘家的,这话你听了也是无用。”
“这......"青儿不懂,但却不死心。“叔公,就让孙女去说说,试试也好?总比就这么瞧着要好。这些大户人家不是也要施粥的么?不是也见他们往庙里结善缘的?这说是救人一命,不也是积功德?虽未见着那边的主人,可若是以为吃斋念佛的老夫人,说不准就有救了呢。”
老者与刘恩对视一眼,眼里均闪过一丝异样,像是不约而同生出了某些念头,却都没说话,只缓缓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