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田瞥了一眼木森,又说:“老夫想说句可能是木森君不爱听的话,请木森君谅解。”
木森忙说:“不敢不敢,先生金玉良言,说的都是爱护学生的话,学生又哪里不爱听呢?还请先生直言指教。”
竹田点点头说:“好,既然木森君不见怪与老夫,老夫也就倚老卖老说将一二了。”
竹田将烟斗重又装满烟丝点燃,接着说:“老夫观你之棋优点有一,缺点有二。这优点是计算力超强,死活之间还能兼顾大局,舍弃有度,这一点殊为不易,老夫前几日输你的那盘棋便印证了这点。但你须知,所谓山外山,人外人,当世的顶尖高手哪一位不是计算精准,运筹自如呢?老夫年事已高,计算力大不如从前,你胜的了老夫,却不代表你能胜的了别人。”
竹田哈哈一笑,又说:“倘若老夫年轻十几岁,纵使计算不如你,也还是有的一战的啊。”
木森也笑了笑说:“先生说的是。”
竹田说:“不管怎样,这毕竟是你的优点,不可不说。你的棋还有两个缺点,这第一就是过于飘逸,灵动有余,稳健不足,也就是说行子的效率不高,遇上低手也就罢了,倘若与当今顶尖的高手过招,你多半是下风的棋了,所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矣。”
竹田说到这里,用手一指棋盘说:“第二便是你的布局差的太多,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下棋便如同做画,未画之前,要做到成竹在胸,不可天马行空,肆意妄为。你的棋布局前后矛盾,瞻之在前,忽之在后,怕连自己最后也不知所云了。不客气的说,木森君的布局尚不到老夫的五成之数。”
木森听到这里感佩异常,不由的道:“先生说的极是,这些都是困扰学生多年的疑惑,先生一语中的,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竹田先生您啊!”
竹田笑了,摆摆手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你能有今天的棋力与你多年来的勤恳自学不无关系,但也正是如此,你的缺点也和你没能接受系统正规的教学有关。”
木森感叹道:“今天听先生一番话,学生实在是收益匪浅,只是--只是---”木森欲言又止。
竹田问道:“只是如何啊?”
木森有些沮丧的样子说:“只是不能经常聆听教诲于先生的左右,实在是太遗憾了。”
竹田闻言不由的哈哈大笑道:“那有何难,倘若木森君不嫌弃的话,老夫倒有个想法。”
木森急忙问道:“先生有什么想法,快说来听听。”
竹田说:“老夫除了有仁这个孩子之外,也算的上是孤苦了半生,早有心思收一个徒弟来教,一是打发这寂寞的岁月,二来也是将老夫半生求道所得的一二传与后人,只是机缘不合,未曾遇上象木森君这样一个天赋异禀,却又立志献身与棋道的人,所以这个念头已经淡忘了很久,但是见了木森君之后,倒又重新钩起了老夫的这个念想。”
木森闻言,心里先是一怔,后又是一乐,心里想,感情竹田先生是想收我做徒弟吗?这样的话可就是太好了。
木森本是个直肠的人,心里这么想着,嘴里便问道:“先生--先生的意思是愿意收我为徒吗?那可太好了!”
竹田哈哈大笑,说:“木森君误会了老夫的意思了,木森君的综合棋力已在老夫之上,老夫又哪敢为君师啊?”
木森一脸的失望说:“先生夸奖了,只不过我所在的棋校里虽然有几个资质不错的孩子,却也没有先生所希望的那样的,怕是让先生失望了。”木森满以为竹田说这番话的意思是想自己帮他寻找一个资质好的学生来当徒弟,倒有点后悔自己刚才表错了情。
竹田见木森闷闷不乐的样子,呵呵笑道:“非也非也,木森君又误会了,老夫的意思是--倘若木森君不嫌弃的话,不妨和老夫效仿桃园三杰,来一个义结金兰如何?”
木森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张大了嘴结结巴巴的说:“竹--竹田先生,我--我没有听错吧?”
竹田笑着说:“当然没有,按照你们民间的说法,就是和老夫拜把子,不知道木森君愿不愿意和老夫拜这个把子呀?”
木森将头摇的象拨浪鼓一般,说:“使不得,使不得,先生年长木森数十岁,学生当执晚辈之礼,先生愿意的话,我还是拜您为师吧,这个义结金兰什么的就免了吧,学生当不起的!”
竹田有些发怒,说:“木森君是看不起老夫这个外国的老头吗?如木森君所言,老夫年长你几十岁,你难道就让一个痴长你数十岁的老人将自己请求别人的话,就这么生生的吞回肚子里吗?嘿嘿,你说老夫老了,老夫自己倒不这么认为。”
木森见竹田发怒的样子,不由的笑了,心想,这老头倒是天真的可爱,居然有这样荒唐的念头,想我木森却也不是俗流之人,要是真的认了这个哥哥的话,以后向先生讨教棋道上的疑难却是方便的多了。
木森站起来说:“先生不必发怒,您的美意我心领了,只不过这样太过骇俗,假如先生愿意的话,木森愿执弟子礼,叫您一声师兄吧,先生以为这样如何?”
竹田将手一挥,哈哈笑道:“好好,如此甚好,还是你想的周到一点啊。从此以后,这里便是师弟你自己的家了,你我二人,每周一聚,就算是一个研究会吧,不是师兄倚老卖老啊,虽然老夫棋力不如从前,但能教你的东西也还是有很多的。”
木森听了这话,不由的大喜过望,蹭的站了起来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顿了一顿又说:“师兄您还是叫我三儿吧。”
竹田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木森正自激动着,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突然有人在身后大叫一声:“既然认了师兄,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跪下磕头?”
木森回头望去,李理正从门口笑嘻嘻的走来,嘴里仍嚷嚷着说:“快快快,赶快敬茶磕头。”
木森脸一红,向着竹田就要跪下去,却被老人一把扶住。
竹田笑道:“哎,那里有这许多的俗礼,不可不可。”
李理哈哈大笑说:“要跪的,要跪的,这三儿一向眼高于顶,我今天到真想看看他给您老磕头是个什么样儿?”
木森这才明白李理原来是拿自己在开玩笑,心中却并不恼怒,只是嘿嘿的笑着,一脸幸福的样子。
李理走到木森的面前真诚的说:“三儿,恭喜你啊,你可不要辜负了老人的期望,辱没了师兄的名头啊!”
李理不等木森说话,复又转身对竹田说:“晚辈也恭喜先生收了个好师弟啊!哈哈一笑又说,看来今天又要在先生这里喝酒了。”
竹田大笑:“好好好,今天的酒就算是老夫和木森师弟结拜的喜久巴。”
李理摇摇头说:“向来只有小的敬老的,今个儿哪能倒过来呢?不可,不可。”
李理变魔术般从背后拎出两瓶酒笑嘻嘻的说:“我和先生心意相通,便知道今天有喜事,所以早就准备了两瓶酒。今天就借先生的宝地,我替三儿先孝敬孝敬您老人家吧。”
木森闻言,大是感激,由于事情来的突然,却全然没有想到两人早已相互说妥。只道是李理事先备下送给竹田的礼数,又恰逢其会,又哪里想到李理的这两瓶酒正是有的之矢呢?
* * *
中午时分,三人又是把酒言欢,相谈甚洽。
木森问李理:“你刚才去了哪儿?等你老半天?”
李理眉毛一扬,从口袋里掏出份报纸说:“对了,我正准备说这件事情。”
李理将报纸递给木森,然后接着说道:“刚才我见你没来,就先去公司在江城的办事处看了看,回来的时候买了这份报纸,三儿你先看看。”
木森一边打开报纸一边问:“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啊?”
李理说:“你先看看体育版,麻烦事又来了。”
木森展开报纸,仔细的看了一遍,然后苦笑着对李理说:“这回你又打算怎么办呢?是继续瞒天过海,还是老实交代问题呢?”
竹田在一旁有些好奇,问道:“什么事情啊?很麻烦吗?”
李理喝了一大口酒,苦笑着说:“麻烦也不是太麻烦,只是不太好解决。”
木森瞪了李理一眼说:“你这不是废话吗?什么叫不太好解决?这根本就没办法解决,我看你只有一条出路,登报说清事实。”
李理没理木森,兀自向竹田解释着说:“事情是这样的,今天的报纸上登了这么一篇文章,文章的标题是网络传奇上演颠峰对决,国华老总堪称最佳导演。”
竹田问:“是说前几天老夫和三儿在网上的对局吗?”
李理点了点头。
竹田有些不理解,问道:“那又如何?怎么又会很麻烦呢?”
李理说:“这篇报道的作者前一段时间也采访过我,写了一篇报道叫‘商业巨子重金打造棋赛航母,故友携手前来助兴,先生您对此还有印象吗?”
竹田点点头说:“是,我就是看了这篇报道才认为李理君和一劫倾城是故交的。”
李理说:“今天的文章就是上一篇文章的后续报道,文章中说先生和一劫倾城不仅是我的故交,而且还会联袂参加今年的名人赛,作者在文中还说,自己亲自打电话到鲲鹏网站证实一劫倾城是通过国华公司的总工登陆的,文中还注明,一劫倾城之所以消失了几个月,就是因为丢失了密码,无法登陆的。”
竹田一介棋士,于其中的关节还是弄不明白,又问道:“老夫还是有点不明白,这些难道是很麻烦的事情吗?”
李理解释着说:“是这样的,第一是我根本就不认识一劫倾城,第二是一劫倾城现在必须参加名人赛。”
李理苦笑着又说:“这第一条根本就不存在,这第二条又如何成立呢?”
木森在一旁接口说道:“所以我认为你现在最好的解决的方法就是向大家说明真相。”
李理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他对木森的不明世事早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李理说:“现在即使我说明真相,怕也没多少人相信我李某了。”
竹田奇怪的问道:“那又是为什么?”
李理说:“如果我现在说明真相的话,对棋院,对国华都是一个重大的损失。对棋院来说,因为名人赛开战在即,不允许有任何的失误影响这次的比赛,这也包括在媒体报道这一方面,而这份报纸正是由棋院主办的,所以棋院面临的损失是信誉上的。其他的媒体和广大的棋迷会认为这是国华和棋院故意的炒作。对国华来说,可能会面临着流失大量的用户。还有一条就是,国华和棋院将联合推出的对弈网站也将面临夭折的可能。”
竹田没想到其中会有这么多的关节,不由的张大了嘴,说:“难道李理君就准备这样一直瞒下去吗?老夫倒认为如果说出事实的话,损失虽然会大一点,但依李理君的能力,一定还会有补救的办法的。”
李理摇了摇头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倒也没什么,大不了我退出今年的名人赛。现在关键的是我即使说出真相,也没人会相信了,反而会受人以柄。”
木森问:“为什么?”
李理接着解释着说:“现在的商业竞争很激烈,平时没有什么事情的时候,我都是如履寒冰,小心提防着,现在落人口实,明枪暗箭一股脑儿的都会涌上来,让你防不胜防。第二就是如果说出事实,就必须得有个令人信服的解释,如此一来就必然会牵扯上竹田先生,所以不管从哪方面看,我都只能保持沉默。”
木森听完之后,不由的暗自感叹李理的心思缜密。
竹田长叹了一声说:“看来是老夫害了你啊!倘若没有那份传真,又何来今日之事?”
李理笑了一笑说:“先生不必愧疚,倘若没有您的那份传真,晚辈今天又怎么会坐在这里,与您这样的世外高人相识呢?再者说,三儿又怎能拜您老人家为师兄呢?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世间的事大多如此,定数使然,也没什么的。”
竹田黯然道:“李理君不必安慰老夫,倘若说出老夫的事情,对你有所帮助,就请李理君决定吧。”
李理说:“先生不用再说了,那样不是我李理的行事风格,再说,这件事情也不是说出先生来就万事大吉的,况且还有两个可以解决的方法呢。”
木森抢着问道:“什么方法?”
李理笑着说:“其实也不是方法,也就是两个结局而已,第一就是,这个真的一劫倾城找上门来,这样的话事情就好解决了。无论用什么样的方法我都会说服他,实在不行的话,我大不了给他磕两个头罢了,我就不信他是铁石心肠,这也是最好的结局了。”
木森和竹田听到这里不由的莞尔一笑,两人俱都想起李理撅着个屁股给人下跪的情形是什么样子,复又想起李理只不过是在强颜欢笑苦中作乐罢了,心情又沉重起来,竹田想到事情因为自己而起,沉重犹甚。
李理接着说道:“这第二个方法也是第一个方法的延续,那就是保持现状,一个字,等。如果这个一劫倾城不找上门来,那就阿弥陀佛,皆大欢喜,万事皆休了。果然找上门来,那方法就同上了。”李理耸了耸肩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竹田说:“事到如今恐怕也只有这样了,还有一点,如果一劫倾城不出现的话,名人赛又怎么办呢?”
李理看了看木森说:“好是老办法,由三儿来顶替了。”
木森叫道:“又是我啊?”
李理瞪了木森一眼,大声说:“当然是你,不是你是谁?”
木森皱起眉头,仿佛在想着什么,嘴唇嗫嚅了几下刚要说出什么,却欲言又止。复又展颜一笑说:“好,从现在起我就是一劫倾城,一劫倾城就是我了。”
李理拍了拍木森的肩膀笑着说:“这就对了嘛,小同志。”
竹田在一旁仍然不放心的问:“李理君,这样做合适吗?”
李理回答道:“说到底,这个一劫倾城也只是个网络上虚幻的人物,至今我国的法律对网络上发生的事情并没有一个绝对的约束和界限,我这样大概也算不上违法吧。再说,我李理只是个商人,一个真正的商人,于人于己,我都会这样做,也只能这样做。李理最后一句话说的异常坚定。”
* * *
李理手握着方向盘,向坐在旁边的木森说:“嘿,三儿,帮我点根烟。”
木森眼睛看着车窗外边,兀自想着什么,似乎并没有听见李理的声音。
“哎,想什么呢?三儿?”李理用手捣了捣木森。
“啊,你刚才说什么?要烟是吧?”木森一激灵,从车座上一纵而起,却忘了自己是坐在车子里边,砰--的一声,头结结实实撞在了车顶上。
李理忍住笑说:“怎么了,是不是又在想某人了?”
木森没有理会李理的说笑,掏出两根烟点燃后,递了一只给李理。
“哎,我说你去学车吧。”李理见木森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便找了个话题来说。
“学开车?我去学开车干什么?”木森问道。
“你不是和竹田先生说好了每个星期的周六和周日去江城研究棋的吗?要是你会开车的话,不就方便很多了吗?”李理说。
“是啊,这倒是个问题,坐班车花费的时间太长了。”木森有点动心。
木森想了想又说:“不行,我连走路的时候都在想着棋,这要是开起车来,还不落的个车毁人亡啊?再说我也买不起车不是。”
李理呸---了一声说:“你个乌鸦嘴,不能说点好听的啊?只要你去学,这车的事由我来办好了。”
木森呵呵笑了:“免了吧,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李理见木森这样说,也没再坚持下去,只是说:“我来帮你想办法吧。”
李理忽然间又想起了什么,笑着说:“三儿,竹田这老头对你可真够意思啊,打死我也没想到他要和你磕头拜把子,哎,你说这象不象武侠小说里的故事啊?”
木森点了点头说:“是啊,刚才我还想这事来着,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仿佛就是在做梦一样。”
李理感叹着说:“这人与人啊,也就个缘分,男女之间如此,男人与男人之间也是这样,强求不来的。没了缘分这东西,什么爱情友情啊,全他妈都是扯淡。”
木森笑了笑,没有说话。
李理又说:“说实话,这老先生还真叫人佩服,为了友情离乡背土十数年,除去寂寞和思乡之情不说,还得忍受着背黑锅的痛苦,这真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啊。”
木森感叹着说:“是啊,师兄他老人家确实是不容易啊,难得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还能保持着一种乐观澹泊的心态,实在是我辈望尘莫及的啊!”
李理说:“以后只要一有空,我就陪你一道去江城,你还别说,老头的酒还真好喝,彩凤的手艺也不错。”
木森笑着说:“没事去陪陪老人家,也是应该的,只是你别老把这吃喝挂在嘴上啊。”
李理呵呵笑着:“又说,我看啊,这老头要是有个女儿的话,也指不定嫁给你了呢!”
木森板着脸说:“先生对你也不错呢,倘若先生有两个女儿的话,指不定你还得叫我一声姐夫呢。哎,不对啊,好象应该叫叔叔才是啊。”
李理笑骂了一句扯淡,没再反驳。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眼见着前方已现出城市的轮廓来,虽然模糊着,却依稀透出一股家的味道来。
李理突然双手放开方向盘,伸了个懒腰,大叫了一声。
“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