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个破烂不堪的山神庙时,方龙叫其他小孩子稍等一下,他用衣袖擦了擦脸,提着一袋海螺就冲了进去。
那庙子不大,里面只供奉着一位神像,据老人说供的神仙姓赵,当地民众都尊称为大王,所以就叫大王庙。
平时庙里香火并不盛,没有什么僧侣主持,只是住着一位老庙祝,每逢初一、十五负责给大王烧烧香。老庙祝姓华,应该有个七八十岁了,缺了一条胳膊。平时就靠一些信男信女施舍一些粮食,或是其他一些要出海的人们过来祈求平安时,给点供奉什么的。
老庙祝一见方龙,笑哈哈的说道:“小子,书看完了没有?”
方龙强打精神,回道:“谢谢华老,书我看完了。我们抓了一点海螺,而且今天还有两只大螃蟹呢,您可有下酒菜了!”方龙边说边把海螺递过去。
“好孩子,不错不错,真乖!”华师傅用仅存的右手捋了捋雪白的胡子。
“华老,我先把牛给东家牵回去再说,一会再过来陪您!”方龙话刚说完,人就跑出得不见踪影了。
他不得不快点,因为回去晚了的话自己被骂是小事,连累大力他们被各自的东家责骂就不好了。方龙的东家是自己的远房堂叔,而大力的东家跟他没什么关系,为人平时凶得很。
当方龙回到的时候,东家方府里的下人们也已经吃过了,幸好管厨房的李婶还是给他留了一大碗稀饭,一看就是中午剩下的,难得的是青菜中还埋有一片肥肉。
不过不管如何,对于方龙来说已经是很满足了。其他小伙伴更惨,他们常常只能喝到一些米汤呢。
厨房外面露出一个小脑袋,一个幼稚的声音:“哥哥,吃饱了吗?”
原来是东家的女儿、自己的堂妹方小雯,是这丫头给自己埋的肉。方龙心里一阵感动。
方龙现在是一个孤儿。
这么说的意思,当然就是说他之前并不是孤儿。整个山车村不大不小,共有五百七十六户人家,分为方、吴、陈、王等四个大姓。方龙的东家方浩天是山车村的里长,也是他的一个远房叔叔。
早在三年前,方龙还是有一个完整的家的。父亲方征,人长得瘦弱,没办法出海,也不是干农活的好手,就选择去学艺当个裁缝。方征上过半年私塾,在乡下也算是识字人了。只是时逢战乱,乡下人又穷,能有几个人做衣服?所以他也挣不到钱养家糊口,家里的五亩田地,租给别人耕种,但那是临近海边的盐碱地,收成也寥寥无几。
方征的口头禅是:“世上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虽然穷,但是努力坚持供方龙去上私塾,他相信读书将来一定能让儿子摆脱贫穷的命运。
读书,对于乡下孩子那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所以那两年,也是方龙短短十五年人生中感到最为快乐的日子。
只是好景不长,家里还是出事了。方征兄弟二人,他排行老二。方龙的大伯成家早,死得也早,留下五个儿子当家,个个长得牛高马大的。大堂哥方彪三十出头,二堂哥方雷也快三十岁了,也是因为穷而还没有成家。
不知道方彪听了谁唆使,开始打上方征家那几亩地的主意,说那是他娘亲的陪嫁之地,硬是要逼迫方征讨回去。
他兄弟二人总是找理由,三天两头的骂上门来,方征气他不过就争吵起来,被那方雷打伤了胸部,当天吐血身亡。方雷随后逃之夭夭不知所踪。
方龙那才十二岁,见到这种手足相残的场景,让他悲痛欲绝。可是一个小孩子什么忙也帮不上,只是在内心深处种上一颗仇恨的种子。
自从他父亲死后,母亲整天以泪洗脸,不久也抑郁而终。他的唯一的一个姐姐,被人介绍远嫁他乡,再也没有回来。她想把年幼的弟弟一起带走的,只是方龙死活也不愿意离开。
方彪眼见方龙家里家破人亡的,本以为那块田地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不料方龙直接找到了里长方浩天,说是要把那田地无偿赠予他,同时还愿意免费给他放牛,只求一日有三餐即可。
方浩天一听大喜,连忙请来族里的几位长老作为见证人,把那地籍更换到自己名下。虽说那地产出极少,但对于海边人来说,田地本来就少得可怜,宝贵得很呢。这小子不但把它免费给自己,还愿意给自己当放牛娃,天底下哪有几回能遇上这等好事?
拿人钱财,总得做做样子,于是方浩天出面,找到乡里报告了方雷的恶行,并到处缉拿归案。只是迟迟没有音信,但是他待方龙还不太苛刻,一个下人该吃什么还是给他吃什么。
方龙没在方府住,还是住在自己家里。说是家,其实那是三间很破旧的茅草屋,连门闩也没有,反正也没有什么贵重东西,乡下也没什么小偷小摸的。但是不管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家,他更愿意住在家里。平时他又听话又勤快,还是方浩天的远房侄子,所以一直来没人敢为难他。
方龙胡乱扒拉完稀饭,匆匆的往大王庙赶去。他把那片肥肉含在嘴里,久久舍不得咽下去。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华师傅早就点着支小蜡烛等在庙门口。他看见方龙瘦小的身影出现,哈哈笑道:“你小子年纪轻轻,天天走夜路,也不怕鬼怪啊?”
方龙嘻嘻一笑:“华师傅,我天天过来,都有向赵大王行礼的,他老人家大慈大悲会保佑我的。我才不怕什么鬼呢。”心想,今天挨周八往死里揍,都没受什么大伤,说不准就是赵大王在暗中保佑呢。他话一说完,冲到神像旁边,又手合十,虔诚地拜了九下。
弱小的孩子容易被别人欺负,方龙也早已习惯了,他并没把白天被读打的事放在心了。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一天辛苦下来,跟华师傅相处是自己觉得最快乐的时光。
“小鬼头,你过来,老夫手痒了!”华师傅痛爱地看着眼前这个小孩。
两人在微弱的烛光下,你来我往的杀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方龙又把他将输了几回。
华师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冷眼观看方龙,却不见他有丝毫的窃喜之意,不由得暗暗惊奇,这小子难得的淡定啊!说也奇怪,这小孩今天的棋艺水平怎么突然变得无比犀利了?
方龙也在纳闷,平时才跟华师傅说了一个月的棋,之前总是十盘输了九盘。今天下棋根本就不必多加思索,也能下赢华老。难道说自己这次死里逃生,真的得到什么神灵保佑,开了天眼?
华老看着眼前这小子,眼里感觉无比的遗憾。他摇了摇头,只可惜这方龙的体格过于盈弱,并不是一个练武良才,不然的话可将自己的绝学传授给他……
夜里的山神庙里,一老一小正在下棋对弈着。
方龙陪华师傅下了几盘棋。他故意让了几招,华师傅还是招架不住,气得只吹胡子瞪眼睛。华师傅干脆一手把将棋盘拨乱,撒赖地说:“好小子,我们不下了。你陪老人家聊聊天吧。”
“好的。”
华师傅叹了叹气:“你啊,虽然是生在穷乡僻壤的,但怎么看你也绝非池中之物。如果不是生在乱世,或许能封王封侯的呢。”
方龙笑笑道:“华师傅您是哪的人?我看了您的手稿,很远的地方您也知道得一清二楚的。而且您的口音,跟我们这的官话也有点不同。”
华师傅点了点头,说道:“我啊,家乡是京城的,只怕现在已经沦陷了。”
“京城?临安?”
华师傅点了点头,这回轮到他主动说话了:“你是不是一直想问我为什么没了一只胳膊?经历过什么事,对不?”
方龙拼命地点头!
华老师傅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缓缓说道:“老夫我啊,曾经是一个偏将,在北方跟鞑子拼命呢。不料有一回被奸人出卖中了埋伏,才落到如此景地。”他神色有些惆怅,遥想当年的英姿,谁能料到会落到如此地步?
“那您受伤了为何不选择回老家安身啊?”
“傻小子,如果我回家的话,朝廷会把我当逃兵对待,肯定会害得全家都被问斩的!”原来他当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后,虽然一只胳膊没了,但还是保住一条命。由于自己的部队惨败后逃得不知所踪,他再也找不到队伍。他想这鞑子骁勇善战,而且又凶残无比,而宋兵节节败退,他就干脆往最南方流浪,直到了这偏远的村子时,不巧得了一场大病奄奄一息的,幸好后来被村民发现了,养好身子后就一直留下来了。
“小子,你这两年来,已经把我的所有书籍和笔记都看遍了,我也没什么可瞒你的。这里还有最后一本手稿,据说是一位前辈将领听了武穆侯讲解兵法时记下来的。你一并拿去看看吧。”
华老爷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小本册子,十分残旧,看得出有不少年头了。
“岳元帅岳老将军?”
“是啊,老夫就是参详不透,结果中了内奸和敌人的诱敌之计,你千万不可学我啊!”
“我不明白,你说当时那高宗皇帝,为何要加害岳老爷爷?”
“那是百年之前的老皇历了,老夫我还没出世呢,我又哪懂得官场、朝廷的险恶用意?将来你慢慢研究去吧。记得,这个手稿你不必再还我了,这么珍贵的东西,总不能荒废在这破败之地,跟老身一起腐烂吧。你我也算有缘,收好!”
方龙谨慎地把手稿收好:“谢谢华师傅。”
华师傅突然变得沉默起来,久久不再言语。
方龙感觉天色已晚,不便再逗留,就告辞说是明天晚上再过来看他。华师傅也不留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自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