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如墨,夜深如海。点点橙红、金黄的灯火被夜风洗涤,清澈温暖的光勾勒出扬州城的轮廓,宛若仙境,却是人间。
在繁华灯火无暇顾及的僻静小巷,却有盏奇特的灯被一个背影单柔的碧衣女子提在手里,照亮了她匆匆的行色。细看去,那并不是什么灯笼,而是只绣球大小的琉璃水缸,缸中盈盈的水不时随着女子颠簸的脚步泼溅出来,那水中一橙一白两条金鱼却游得很是悠闲,橙金莹白的光芒在琉璃缸中流曳,竟比灯烛还要明艳光亮。
碧衣女越走越快,终于在一面高墙下停步。她背靠着水粉墙站定,捧起琉璃鱼缸,下决心似的紧紧盯着缸中两条金鱼。
忽然间,那橙色的金鱼“噗”得跃出了水面,如长了翅膀般悬浮在空中,开口道:“澹澹姐,翻过这堵墙,就是眠月楼的后院了……你这便进去吗?”
金鱼的光芒照亮了何澹澹脸上满不在乎的神情,亦照亮了她幽雅如河畔青草的身影,和俊眼修眉间那股凛然。她冷笑道:“切,老娘现在这身功夫,乱军之中取将帅首级都如探囊取物,翻进女娄的后院算什么。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们两个杂种妖精碍手碍脚!”
何澹澹叹了口气。两只小鱼精见惯了她心情不好时爆粗口,静静得不再说话。
何澹澹的百只妖怪原本都养在赤铜所铸的洞天壶中,可三个月前她与骨火岭地精交手,洞天壶不幸受到重创,五行失衡灵气不足,不能再容纳这两只水属性的低等妖物。偏偏这两只鱼精,又是最顽皮捣蛋的,何澹澹只得把她们时时放在眼皮底下,不时臭骂两句,才能勉强让她们少惹些事。
“我何澹澹一世英名,难道要毁在你们两个小王八蛋手里……”
她骂骂咧咧,清影一闪飞过了高墙,心中暗忖着:眠月楼的鸨母百宜娇托自己搞了那么多名贵香药,收了东西居然赖账,真是可恶之极。这次找到她不仅得要回银子,还得好好教训她一顿才行!
何澹澹施展轻身术飞上了眠月楼二楼,鱼缸里未荡起半丝波纹,她的双脚也悄没声踩稳了瓦片,可这脚底下,忽然传来一声——是一连串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奇怪尖叫……
“澹澹姐……这个声音好糁人!不要进去了吧……”小白鱼怯怯道。
“小孩子不懂就别乱说话。”何澹澹有点尴尬,左手抱了鱼缸,右手勾住檐角,如柳丝似的轻轻荡进了廊内,碧影一闪,已神不知鬼不觉蹿进了一个无人的厢房。百宜娇素来贪婪爱财如命,厢房自是极尽奢华,博古架上不乏钧窑、汝窑、哥窑的美瓷,妆台上是珐琅花卉纹珠宝盒,宝相花铜镜,窗尚铺的是蕲州竹簟,床前鎏金双蜂团花纹镂空银香囊,焚着甲香沉麝,熏得人眼饧面软,飘飘欲醉。
“切。”何澹澹把鱼缸搁在妆台上,舒舒服服在竹簟上仰了,心中暗笑自己太傻:百宜娇这种翻云覆雨的卑鄙小人,搜刮的也多是不义之财,自己何必大费周章问她讨那三十几两银子?随便从这里顺走一两件宝贝,她的百只小妖二三年内都可衣食无忧。
这屋子里最值钱的要数……何澹澹翘着二郎腿,手指欢快得在腰间的洞天壶上敲打着节奏。她的如意算盘刚打了一半,门外脚步声嘈杂,另有一中年女子极不耐烦得催促道:“快些快些!上个楼都这么磨磨蹭蹭!”这不是百宜娇那烧老娘们的声音么!
房门“砰”地被推开,何澹澹已翻身上梁。为首进屋的自是百宜娇,一身浓得化不开的嫣红抹胸裙,上身很是丰腴,何澹澹这个俯视的视角恰好可以看到深深的……嗯哼。紧随百宜娇进屋的,是十来个穿着一模一样白衣,梳着一模一样百合髻的妙龄女子,待百宜娇气哼哼坐下了,方垂着头在中央地上整整齐齐站了两排。
“你,没气质;你,门牙太大;你,招风耳;你,胸太小,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是挤的;你,腿短……瞪我干什么!赶脱了鞋量量身高么?你,黑头太多,回家以后把豆腐大米捣烂了自制个面膜;你,头发暗哑,毛糙,没光泽……”
百宜娇戳着这十二个姑娘的鼻子一个个骂了过去。她声音虽不大,却听得姑娘们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梁上藏身的何澹澹也是出了身冷汗,太犀利了吧……再说百宜娇这个扬州城第一老鸨亲自选花魁,下头挑上来的人也应当是中上之姿,不至于这么不堪入目。可惜何澹澹这个视角……看不到这些姑娘的模样。
百宜娇骂完,那个被骂胸小的姑娘再也憋不住了,掩面哭着跑了出去。百宜娇拂袖道:“走便走吧!‘悬、崖、绝、壁’,还想赚这三百两现银?”
余下的姑娘均被百宜娇这一句噎得够呛,有的骄傲得挺了挺胸,有的悄悄低头又迅速抬了起来。
百宜娇接着说道:“这白府的三小姐早已跟皇甫大人的八公子定了亲事,白三小姐貌美无双,皇甫家也是扬州城第一世家,只可惜他家的老八是个贱坯子,素日不受皇甫大人待见。眼看婚期近了,三小姐不愿跳这个火坑,已经离家出走音信全无。”
所以……找来这十二个姑娘,不是选花魁,而是选替身么?婚期已到,自己女儿却落跑,白家面子上恐怕颇挂不住。想来那白三小姐养在深闺足不出户,见过她的人极少,找个文静貌美,底细清白的别家女子鱼目混珠,也未尝不可。
只是现在,连手上握着全扬州所有美人的百宜娇都选不出合适的女子,白家人想必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吧?
何澹澹心中暗笑,这趟没白跑,有好戏看!慢着……仅仅是好戏么?这可是个不可多得的商机啊……
“你们且都出去吧。”百宜娇叹了口气,待姑娘们都出了屋,方捧了茶盏轻呷了口茶,似乎是在静静思考对策。
何澹澹双脚勾住房梁,身体刷得倒挂了下去,一头长发不偏不倚正垂在百宜娇眼前。她轻声道:“百宜娇,你看我怎么样?”
百宜娇愣住。她含在口里的仰天雪绿还未来得及咽下,便“噗——”尽数喷到了何澹澹发上。
“啊——!吊——死——”百宜娇一个“鬼”字还未出口,何澹澹一个耳光便扇了过去。索性眠月楼上下听惯了老鸨没日没夜发飙的声音,并未有人进来查看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何澹澹退后两步,甩了甩头发:“好茶,好茶,茶能明目,亦能润发。半老徐娘,睁大眼睛看看,还记得姑奶奶我么?”
百宜娇被茶水呛得狂咳不止。何澹澹本想好心上前拍拍她的背,百宜娇吓得差点从凳子上跌下来:“女——女侠,我,我真不是故意要拖欠那三十六两的香药钱,实在、实在是近日都忙着白府的事,耽搁了……”
“是三十六两——五钱!”何澹澹在百宜娇脑门上响了个爆栗。百宜娇忙陪笑道:“是是是,是五钱……不,还有五钱!定然一个子儿不少得还您!女侠,我那妆奁盒子里有银票,一百两的……不用、不用找了!”
“是吗……百姨好大方。我是江湖女子手脚重,怕碰坏了您的东西。您受累,替我拿来吧。”何澹澹大模大样坐在桌子上,眼神中满是嘲讽。她何澹澹是谁,师从无尽海寄情岛,黛雪仙人座下第一得意弟子,闯荡凡间八年,什么鬼蜮伎俩没见过。只要一打开那个妆奁盒子,便会触发机关天塌地陷落入这老鸨的陷阱……这点把戏,实在是不够看呢。
百宜娇见计策已被何澹澹识破,咬着嘴唇不做声。何澹澹道:“你也不必装害怕叫我放松警惕了,因为我是永远不会放下警惕的。再不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便打到你真的害怕为止。”
“你要接这单生意?”百宜娇敛容问道。
“白家给你的价码不止三百两吧。我看至少八百……不,一千两。你不用解释,我也不贪心,便算作一千两吧。咱们三七开,我七你三。”何澹澹乐不可支得欣赏着百宜娇咬牙切齿的神情,“先预付我三百两。余下四百两,洞房花烛夜后送来皇甫家。条件如此优厚,我想百姨不会有什么异议吧?”
百宜娇一筹莫展得看着眼前的碧衣女子,明明看上去柔柔弱弱,做起事来,却是个“缠死鬼”,彬彬有礼的样子比爆粗口时还要可恶……
“既如此,我也不瞒着姑娘。你既对这几百两银子如此看重,想必不知道那皇甫八公子的人品。”百宜娇正了正发髻上的银镀金点翠穿珠流苏,神情比方才还要严肃,“皇甫八公子皇甫定一,皇甫世家最不受宠的小儿子,扬州城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死在他手底下的粉头、良家、贩夫走卒官宦子弟,已不下数十人……你若跟了他,轻则守活寡,说重了,是逃不出这条命去的!你自忖机智,武功不弱,你可知皇甫定一手上一柄‘铸天’长剑,也是万夫莫敌?”
老鸨这番话还真把何澹澹唬住了。铸天可不是普通的宝剑,是仙家宝贝,凡人应是听都没听说过的,又怎配持有?百宜娇竟也知道得如此清楚,恐怕她方才所言亦有可参详之处。
何澹澹莞尔一笑:“多谢关心。你也不算白卖给我这个消息——先前的三十六两五钱香药钱,那五钱的零头,我便不要了。事既谈妥,咱们这便写字据吧,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