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到中天。秋夜凉如水,难得的却是月色姣好。刚听到打过了三更,瑞香披了一件大衣,往手中捧着的紫金暖炉里丢进一块新炭,轻轻地走到书房窗前,矮下身去,在窗棂上扣了三下。
“这里。”
云翎清脆的声音从窗台下传来,一只漂亮有力的手伸到他面前,云翎的声音里含着一些笑意:“难为你还没忘记。”
瑞香想着她笑起来的样子,不由得也跟着笑了笑,笨手笨脚地爬上了窗台,扶着她的手,又是笨手笨脚地跳下。
扑通!
不出所料地失了平衡,冲撞的力道直接把云翎给撞倒在地,她一愣神,一个身量清瘦几乎没太大重量的身体压在了自己身上。
瑞香手里抱着的暖炉磕着云翎的胸口,暖洋洋的感觉不住透过衣服,而瑞香身体的其他部分却依然带着丝丝凉,仿佛怎么都温热不起来。他在她耳边轻轻喘了几口气,让她有一瞬间的失神。
“阿翎……”
瑞香带了歉意的声音把云翎的思维拉了回来,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你这只猪赶紧给我下来!笨得像猪一样!”
“呵……”瑞香轻笑了一下,赶紧爬起来,动作还是一如既往的笨拙缓慢,好半天才站定了,道,“下人们都睡了……不会有人知道你来找过我。”
云翎咬了咬嘴唇,瑞香记得她每次被人戳中痛脚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曾几何时自己和莫岚都觉得这个表情很可爱,所以整日以捉弄云翎引她露出这个表情为乐。
“偷走枢密院那一页文书的人……是你?”瑞香手放在暖炉上烘着,漫不经心地问。
“王爷你是神人么,怎么什么都猜得中?”云翎忍不住苦笑,摇头道,“要治我个盗窃军机之罪么?”
“啊,这次我只是随便说说,”瑞香挑了挑眉毛,有些啼笑皆非,重复道,“真的,我随便猜的。只是那一页丢得太巧,就是纪录了运送往北疆的军粮数目,你是怕我也许就轻轻放过了,经过这么一偷,我想不注意都不行。”
他看了看云翎的神色,又赶紧补充道:“又或者,不是要我不注意都不行,而是少了那一页,枢密院的人必定会认为我对那张纸起了疑心,可是偏偏还要粉饰太平,因此不敢来问我要。一则,延迟了时间,二则,让他们知道我对此的疑虑而有些顾忌。”
“而现在。”他淡淡地说,“我等你来告诉我这些事的来龙去脉。看在你情急之下仍叫我一声瑞香,阿翎,依旧是我当年喜欢的那个幼时玩伴阿翎。”
云翎张了张嘴唇,身体轻轻颤了一下。
月光里少女挺拔英秀的身姿曼妙美好,一双灵动的大眼清醒澄澈地看着瑞香,她叹气,说道:“你呀你……也依旧是当年那个看透了人在想什么就立刻不饶人的瑞香。”
她轻吐一口气,捋了一下鬓边的头发:“粉饰太平,这四个字就可以概括皇上和现下那些枢密院使所做的事的目的了。明瑶长公主当年名为友好邦交实为和亲而嫁往了藏仪,短短二十年光阴,明瑶长公主却在两个月前,丢下自己的一双儿女,离奇地消失于深宫。于是北疆这么多年的和平,一朝被打破。”
瑞香沉默不语,他料想明瑶长公主遭到了什么不测,却也没料到是这样一件奇事,说成无头公案也不为过,这事件的主角明瑶长公主是生是死都没人知道,以她为名的战争却很快就要打起来了。
“以瑞香你的聪敏,应当也可以推算出皇上会派哪个将领去北疆。”云翎续道,“而且,为了瞒住朝野上下,那位被调派去的将领不应是以增援为名,而是调职。”
“调往北疆苦寒之地,就肯定是犯了什么过错。”瑞香接口,“伊吕最近收容的那位风尘女子,就是他如今最容易被抓到过错的地方。”
“而且那位流媚姑娘来历不明。”云翎展颜而笑,少女的笑容明朗率真,在月光下本当如同芙蓉花般盛开,却不知为何总带有淡淡的阴影,“跟瑞香说话真是省心省力,我只要起个头,你就知道我要说什么。”
“所以。”瑞香淡淡笑,“本来伊吕的结局不外有两个,没被抓住小辫子,留守在京城,或者被抓住了小辫子,调职往北疆,打个几个月平息藏仪,然后回来。然而加了这个来历不明的流媚姑娘,结局就难说得很。若是父皇还按照这个小辫子来定伊吕的错,将他调去了北疆,那么按照伊吕那可和莫岚比较的放肆作风,想必流媚姑娘是会被他偷偷带去的。更何况,明里调职,暗里父皇还是要将平复北疆的任务交予他,除了平定北疆之外,想来他开口任何要求,父皇都会答应。而那位流媚姑娘的存在,会对北疆之战产生什么影响,谁都无法提前断言。”
“不错。”
“所以……”瑞香再次轻叹了一口气,他无论说话叹气都很轻,仿佛是要隐藏自己,“所以,阿翎希望我想办法阻止伊吕去北疆。”
他说完这句话,垂下眼帘盖住了清亮的眼神,不再做声,云翎却忽地跪了下来:
“伊吕曾对阿翎有大恩,阿翎不能眼看着他或是身死北疆或是辱没伊家名声的凄凉结局,求平靖王爷成全。”
“你叫我平靖王爷。”瑞香眼色沉沉,“在白虎营时你突然大喝莫岚的那一声,大约也是想提醒他注意身份有别,不要当众大大咧咧自称自己后再叫我瑞香,是不是?”
云翎光洁的额头抵住了冰冷的泥土,一声不吭。
“到了这种时候,瑞香,不如平靖王爷有用。”瑞香没有要云翎起来的意思,“但是阿翎有没有想过,若伊吕躲去了这一劫,平定北疆的人选,却又应该是谁?”
他没有等云翎回答,已经转身而去,看样子是不想原路返回,决定绕个路回卧室了。
“不过,我还是答应你。答应你的人是平靖王爷,不是瑞香,因此,以后瑞香还是你的朋友。但是,无论是作为平靖王爷还是瑞香,无论是你不顾家国之危还是你爱上了伊吕这件事……我自觉,我都受得起你这一跪。”
他的声音清冷,因为中气不足而轻缓,随着他的脚步远去。
月光下,跪在地上的少女抬起头,大大的眼睛里什么反光的东西不住滚动,却终究没有掉落下来。
那句“我以后一定做瑞香的王妃一辈子照顾他”的誓言,不知是多少年前说过的,现今想起,却只得了四个字。
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