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来了!”
张牢头喊罢,里面便有人应了一声,然后将门打开,放几人进去。进了铁门,张牢头带着一行人继续往里走,来到一间囚室门前,掏出钥匙将门打开,对那中年文士说道:
“到了,那杨业就关在这间牢室内。”
说罢率先走进牢室,然后将手上提的灯笼挂在了墙上照明。
中年文士一行几人跟着进来,牢室不大,里面还算整洁,室内土炕上蜷缩着一个人,想来就是那杨业了。那人面朝里躺着,严冬中土炕上只铺了一层稻草,身上盖了一条破旧的薄被子,头发散乱,看不清容貌。
“把他叫醒。”中年文士打量了一番牢室内的情景之后,对张牢头说道。
张牢头闻言走到炕前,将那人被子掀开,然后将其喊醒。
杨业被张牢头叫醒,挣扎着起身,倚着墙壁坐在炕上,头也不抬,声音嘶哑的问道:
“又要再审了么?”
中年文士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之人,只见他头发凌乱,脸上也很脏,低垂着头,看不清楚原来相貌,但却仍给人一种清秀斯文的感觉,让人一见之下就不禁想到谦谦君子;身上则穿着一身破烂囚服,上面满是血污,显然是受过大刑所致。
中年文士见状,眼中闪过一丝煞气,回头向张牢头沉声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张牢头知他所指为何,吓的赶忙辩解:
“这可不关小人的事啊,那是刑部提审的时候用的刑。这天牢不比寻常监牢,关在这里的人,哪是我们这样的小人物能得罪的起的?您就是借小人一百个胆,小人也不敢去动他们啊。”
中年文士不过乍见杨业惨状一时急怒,随即也就知道错怪了那张牢头。须知这天牢中所关的多是达官显贵,甚或皇亲国戚,这些人今天关进来,没准明天就出去了;有的甚至今儿个判了死罪,明儿个都要处决了,上面又给来个无罪释放,官复原职,甚至还要加官进爵。这类事在这天牢中再寻常不过了。退一步讲,就算那人真的没能活着离开这天牢,在官场上厮混的,谁没几个朋友照应?万一被他们那些朋友秋后算账,照样不是一个小小狱吏承受得起的。所以这些狱吏从来不敢如地方上的监牢那样随意虐打囚犯,相反,天牢中的狱吏,多是在收受犯人亲眷的大量贿赂后,将这些犯人好吃好喝的供着,虐打囚犯之事,在天牢中倒是几乎不曾存在过。
反应过来之后,那中年文士便对张牢头说道:
“你先出去吧,我有些话要问杨业。”
张牢头闻言有些犹豫,实在不放心让这身份不明的人单独和如此重犯呆在一起,只是考虑到适才见到的密旨,踌躇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敢反对,赔着笑脸退了出去。
中年文士打发了张牢头,回身又盯着杨业看了半晌,叹道: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平凉花!当初的状元公,何等的神采飞扬,谁能想到短短月余时间,便会落得今日这般下场?当真是世事无常。”
那个叫杨业的人,许是听到这次来人声音陌生,不是平日提审自己的那些人,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看中年文士,发现他一身便装,未着官服,不似要提审自己的样子,便问道:
“你是谁?来这就是为了嘲笑我的么?”
中年文士笑了笑,温声答道:
“我叫沈渊,今儿个是奉命来审你的。状元公你又何苦这样强撑,早日招了,又岂会受这许多苦楚?须知你招与不招,结果都是一样,不过是或早或晚罢了,到时候,在世人眼中,你仍然是个逆贼。”
杨业听罢,原本疲惫黯淡的双目中,却陡然透出一股不屈之意,暗哑着嗓子说道:
“我自知冤枉,为何要招?于你们,于世人来说,或许我招不招结果都是一样的,于我自己而言,却是不同。若我不招,纵然是千夫所指,我杨业仍然清清白白,心中坦荡。我一日不招,这世上就至少还有一个人坚持我杨业是清白的,若连我自己都认了,纵使全天下人都说杨某是无辜的,又有何用?”
中年文士闻言默然,半晌之后,说道:
“你心智坚定远非常人,刑部一直拿你没办法!刑部都审不出结果,我自问断狱问案比刑部那帮人差远了,又何必自讨没趣。
我今天来,其实不是审你的,刚才那些话,不过是我自己好奇,才想问的。”
说罢,中年文士将袖中那份密旨拿出,摊开来正要念时,犹豫了下,又合上递与了杨业,说道:
“你自己看吧!”
他所指的上面那位,自然就是当今的魏帝了。
杨业闻言诧异,迟疑了下,便接过那份明黄帛卷,细细看罢第一遍,浑身一震,脸色变得十分狰狞,难以置信地嘶声喊道:
“我不信!若真是今上传旨,又岂会这般鬼祟随意?”
中年文士摇了摇头,回道:
“之所以没让宫里的人来传,不过是为了隐秘罢了,毕竟万一传出去,上面那位脸上未免难看。”
杨业犹似不信,又费力的将身子挪的离墙上挂着的灯笼更近些,颤抖着双手举着那份密旨就着灯光又仔细看了一遍,盯着锦帛之上那鲜红似血的大印,脸色渐渐变得灰败,如同被人抽去全身力气一般,萎顿在墙壁上,一动不动,眼神中再无一丝神采,身陷囹圄,连日遭受苦打都未曾屈服的意志,似乎就被这轻飘飘的一卷锦帛抹杀殆尽。
中年文士见状也不说话,只是在一旁看着他,眼神却有些恍惚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之后,杨业方才声音嘶哑的说道:
“杨某自小孤苦,看尽了生民多艰。寒窗苦读,学业有成之后,原想着辅佐今上,治国安邦,救民于苦难,开创一个太平盛世。就算飞来横祸,被人污蔑谋逆,此心仍未有变,只道天理昭昭,此冤终会昭雪,圣上和黎民不会一直被奸佞蒙蔽。
可今上就因为一个子虚乌有的前朝余孽身份,就猜忌于我,要杀我;无知愚民要看前所未有的三元及第被杀头,也起哄想要我死。
忠君报国,救民水火,哈哈!哈哈哈!原来我杨业要忠的就是这样的君,要救的就是这样民!哈哈哈哈!”
笑声悲愤凄厉,渐至无声,脸上却有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沈渊一直等杨业笑声止歇,才幽幽一叹,说道:
“时候不早了,状元公还请上路吧,一路走好!”
说罢示对身边小厮示了示意,小厮见状,走上前去,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瓷瓶来,递向杨业。
杨业看了看那瓶子,伸手接过,木然无语。中年文士几人背过身去,似是不忍再看,也不催促。
过了一会儿,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传来,几人回头看去,只见杨业坐在土炕上,背靠墙壁,神态安详,已无生机。瓷瓶掉在地上,摔的粉碎。
沈渊走上前去,伸出手指在其鼻端试了试,摇头叹息一声,然后又拿起掉落在杨业手边的那份密旨来看。这份密旨,之前是贴着封的,他虽然知道密旨大意,但却也未曾亲见其中书写的详细内容。
沈渊逐行读去,只见上面写的,无非是说杨业逆天行事、大逆不道、不得民心、世人皆曰该杀之类的,于是魏帝顺天命,应民意,杀之以慰天下、以儆效尤等等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与自己所料并无差别。
看完之后,沈渊冷哼一声,随手将其扔在了地上,将身边的仆人都吓了一跳,其中一人连忙过去拾起,重新卷好收了起来。
张牢头自被那中年文士赶了出来之后,因里面关押的是朝廷重犯,他害怕万一出了什么问题,几人是自己放进去的,自己铁定要受牵累,是以不敢走远,就站在门外不远处留意里面的动静。正提心吊胆的时候,忽然听到杨业的凄厉笑声传来,不由激灵灵打个寒战,心道莫不是出事了?有心要冲进去,却又怕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事情,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了下来。
好在杨业笑过之后就没动静了,张牢头一颗悬着的心又放了下来。
可是竖着耳朵再听了半晌,里面却仍然一丝动静也没有,安静的诡异。又等了一会儿,张牢头只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总觉得里面静的可怕,下意识地便感觉是出了什么事了,于是一咬牙,就走到牢室门口,打算推门而入。不料手刚放到门上,那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沈渊率先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同来的小厮和车夫抬着杨业跟在后面。
张牢头往杨业身上一看,只见杨业脸色发黑,七窍沁出丝丝黑红的血丝,样子和以往被鸩杀的那些犯人一般无二,不由眼前一黑,险些晕倒,指指杨业,又指指沈渊几人,大惊失色道:
“这、这、这……,你、你们?”
沈渊没有理会吓得连话都说不囫囵的张牢头,对身后抬着杨业尸身的两人说道:
“你们先去外边等我,我与张牢头有些话要说。”
几人听罢抬着杨业朝外走去。
张牢头此时早已惊的手足无措,连拦住那二人也忘了,竟让他们抬着杨业走了出去。
待二人走后,沈渊领着着张牢头返回司狱厅,捧起先前的茶碗送到嘴边轻啜了一口,似是觉得茶有些凉了,皱了皱眉,又放回桌上,对身边的张牢头说:
“我听说有几个逆贼今日半夜潜进刑部偷了一面天牢的通行令牌,然后冒充官差进得天牢,趁守卫不备劫走了重犯杨业,想来是那杨业的同党了?”
那张牢头八面玲珑,初时惊慌过后,已经镇定许多。听得沈文士的话,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知道这是要自己明天事发的时候,按照他的说辞去遮掩此事,当下不由为难的道:
“只怕刑部官员不是这么好糊弄的,如此重犯走失,刑部岂有不彻查之理?而且就算如此说,小人也脱不了渎职之罪啊,只怕小命不保!”
“放心,你只需这么说就是了,他们会相信的!若真要追究,他们失了通行天牢的令牌,也是罪责不小,哪里还有工夫来跟你纠缠,你只要嘴巴严,就不会有事的。”
张牢头闻言才算彻底放心,明白了这是上边已经安排好的说辞,刑部的人到时候也肯定会受命接受这个说辞。这样一来坐实了杨业的罪名,没罪哪来的同党劫你越狱?分明是畏罪潜逃;二来给世人一个体面的交待,到时候发下海捕公文做个样子,过几年没人关注了,也就不了了之了;最重要的一点,杨业死了,上面那位彻底放心了。
沈渊交代完张牢头之后,出得天牢,小厮与车夫已经将杨业放进车厢里,在等着自己了。待沈渊上了马车,车夫便驾车带着离开了此地。此时已是寅时,正是天将亮前最黑暗的时候,马车很快再次湮没在夜色里。
第二日,整个平凉城都传出了杨业伙同其党羽越狱潜逃的事情,很快海捕公文就贴遍了魏国全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