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害怕得想上网去发求救信的。
因为我已经想不出什麽法子来自助了。
但我上网搜寻後却发现,已经有一些热心的网友认真地替我想解决之道。
甚至还有一些人发动「一人一通电话,一人一信,要求警方派人24小时保护黑嘉丽」。
或许我无意中救了一个小孩的举动,多少塑造了一些英雄的形象吧。
可是,我却在电脑前掉下眼泪。
这些人跟我素昧平生,为什麽要替我出这些力量呢?
只因为,我代表了一个他们认同的精神吗?
我第一次因为陌生人而感到温暖,像是寒风中手心捧着蜡烛那样,虽然身体周围都是寒冷的,手心却不断传来点点暖意。
当然官方的回答是「不可能」,因为人力有限啦,违反公平原则啦,不可能以後都这样比照办理保护每个人民。
这样的回覆激怒了网友,大骂政府不能保护人民到底能做啥。
但是我即使害怕如此,却一点也不感到生气,或觉得自己可怜。
因为,比起许多莫名惨遭折磨、毫无选择就如此死去的受害者而已,至少我有反击过了不是吗。
至少,我意图摧毁过它,也行动过了。
我现在只是怕死而已。
每天,一直要到天全亮我才能入睡,还没傍晚就惊醒。夜晚,我独自醒着在爸妈的房间看书。
说是看书,其实根本看不下去。我有如惊弓之鸟般,任何细微的风吹草动都能让我吓得要死。
这样的生活,我不知道自己可以撑多久。
有句话说,生命自己会找到出路。我想,换句话说,讲难听点,意思大概就是好死不如赖着活吧。
我休学了。因为这样的作息无法正常上课。
我曾经想过要先把遗嘱写好,不过我又没财产,写那个做什麽呢?我的一些心爱的娃娃、收藏品,毫无市价可言。我也想过要写遗书,可是我又想说什麽、交代什麽呢?
对於爸妈,我感谢他们把我养大,但是我现在却觉得自己如果能消失的话,会是减轻他们的负担。这种话我不想写。休学後我和同学都没见面了,雷小墨现在没有打工了,她爸妈好像也不准她来找我的样子。
我曾经在信箱收过她的信,说她没办法过来看我,但是要我别回信给她,如果被她爸妈发现会生气的。
对於我所认识的其他人,对於这个社会,对於这个世界,我想表达什麽呢?
谁,会想听呢?听了,又能有什麽帮助呢?
我和这个世界的连结,几乎已经被无脸人全部切断了。
即使我想重新建立也没办法。
我到现在才明白,原来啊,人和这个世界的连结,几乎就是人生的全部了。
不然除了生命我还剩下什麽呢?
如果可以活下去的话,我还能有机会重新建立和这个世界的连结吗?
爲了这样未知的希望,所以我宁愿承受着如此难以承受的巨大恐惧而活下去吗?
今天晚上我不小心睡着了。
「女儿,你怎麽睡着了呢?」老妈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
我惊醒的同时,也吓得跳起来,直觉就想逃跑。
但是老妈没有露出诡异的表情,也没有追上来。她只是站在原地,表情既难过又怜悯。
她只是半夜醒来想上厕所,发现我睡着所以把我叫醒而已。
可是我的反应却像是认为她是无脸人一样。
老妈上完厕所又睡了之後,我愣了很久。
我知道自己的举动伤了她。
我知道自己用这样的方式存活着很可悲。
原来,恐惧不是单一平面的,而是多元立体的,它有很多层面。
寂寞,是一种恐惧。被孤立,是一种恐惧。面对死亡,是一种恐惧。害怕自己在乎的人受到伤害,是一种恐惧。
一个人所面临的恐惧,和有人跟自己一起面临的恐惧不同。
漫长等待的恐惧,和迫在眉睫的恐惧也不同。
这些,无脸人全部都让我体验了。
我猜想,我能战胜恐惧唯一的东西,大概只剩下绝望。
人们越是害怕落单,就越喜欢举办参与大型的庆祝活动。
所以今年的元宵节灯会,比以往还盛大壮观。
因为奶奶行动不方便,所以我们全家人在家一起吃晚餐,一起看电视直播灯会,看着灿烂炫目的烟火,看着拥挤的人潮,看着各式各样大型的花灯。
「等等吃完晚餐,还有元宵喔!」奶奶慈祥地笑着对我说。「小丽喜欢吃哪种口味的呢?」
「嗯?我都喜欢啊。」其实我比较喜欢吃汤圆,不过我当然没说出口。
还能够吃到奶奶准备的东西,吃什麽都好啊!
「妈,等等我去厨房拿就好,你就不要再走了。」老妈对奶奶说。
「好,好。」
奶奶的风湿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也越来越严重,我们都尽量不要让她走来走去。
台北的灯会,台中的灯会,高雄的灯会,宜兰的灯会,花莲的灯会,桃园的灯会……每台SNG连线地点都不一样,分布全省。
其实这样看下来会觉得大致上都差不多,各式花灯争奇斗艳,每个灯会都在比烟火谁放得壮观。
正当我感到有点无聊时,突然某一台直播的灯会会场发生了烧动。
老妈不太在意新闻到底在播啥,她把晚餐的碗盘简单收拾一些拿去厨房,等等要端元宵出来了。
老爸扶奶奶去上厕所,因此我就注意地看那则新闻。
就在记者还来不及搞清楚发生什麽事情的时候,她突然惨叫一声然後倒下。
我整个人毛了起来。
记者倒下後,在萤幕上出现的是无脸人。
无脸人依然手持凶刀,全身是血──别人的血。
我直觉想尖叫但是却发不出声音。
现场的人看它一定是有脸孔的,只有经过摄影机拍摄连线到电视画面,电视前的观众才会看出它没有脸。
摄影师想往後退,却被人潮推挤着无法动弹。
它朝着摄影师逼近,离镜头越来越近,却没有去捅摄影师一刀。
它停住了,就在离让整个镜头都充满它那张无颜的脸面的距离。
「黑──嘉──丽──我──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