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的冷风一阵凉过一阵,卷起满地枯黄落叶,漫天飘舞在长安城的宽阔大道与重重屋垣之间。
十月天气,大隋京都正是渐入寒潮时节。南北十一条大街和东西十四路大道两旁栽植的槐木垂柳上空枝落拓,残叶寥寥,却愈显蓝天下的黑瓦屋宇高敞壮阔,临街的灰褐坊墙也如刀切出来般整齐划一。西落夕阳的余辉穿过屋舍行树,在黄土路面上投下高矮不一的阴影,推车挑担的行人们就在阴影之间匆匆走过,连几辆牛车的驾辕老牛似也伴随吱吱呀呀的声音和地面上扬起的尘土,加快了一向慢吞吞的脚步——太阳就要落山了。
这是隋大业九年的黄昏落日,整整三十年前,大隋开国皇帝杨坚将都城从西北部的汉代长安城旧址,迁到这位于龙首原上的“乾阳六爻”吉祥之地,契合着大隋一统南北重铸华夏的赫赫威势,一座前所未见的宏伟都城就此拔地而起。城北为皇室居住的宫城、朝廷处政的皇城,城南则由横竖街道分割出一百多个整齐里坊,供臣民居住衍息。
当初都城刚刚兴建之时,来自四面八方的官人百姓拖家带口争先恐后入城栖身,几条主要城门大道上车如流水马如龙,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到处一片崭新繁华景象,老一辈的人至今记忆犹新。三十年过去,当年的新瓦白墙上,如今也生出了无数衰草,和着秋风落叶瑟瑟摇动。
蹄声骤响,北皇城之东的永兴里外横街上,几骑身穿官府黑衣的骁果武士飞驰而过,马蹄溅起的黄尘裹住路边躲闪不及的行人,惹来一片怨声载道。一个汉子“呸”地吐出嘴里的沙子,骂道:
“这些挨刀的真他妈猖狂!堂堂国都,天子脚下也敢跑马?京兆尹是干什么吃的!”
“你少说两句!”他身边一老者警告,“杨玄感那反贼刚刚杀头,眼下官府正满天搜罗他的余党,这些人准是奉了上命来抓人的!就这些天,城里城外怕不已经抓了上千人,你也想去凑个热闹不成?”
正说着,附近不知哪个里坊传来踹门声、喝道声、女人哭声、小孩子杀猪一般的尖叫惨嗥声……顺着秋风飘来,路人们听得人人身上战栗,都低了头匆匆走开,但也全属见怪不怪了——自从五个月之前,大隋已故宰相杨素的儿子杨玄感,趁当朝皇帝第二次东征高句丽之际在黎阳起兵反叛,东都洛阳与西京长安同时戒严,缉骑四出,到处搜捕“乱党”,这般兵荒马乱的景象持续了近半年。虽说八月份,杨玄感兵败身死诛灭九族了,但各城里坊盘查更严,搜捕力度更大,估计还得搅扰好一阵子才能平息。
甚至,能不能最终平息下去,都还很难说啊……
隔过只到人肩的坊墙,永兴里内一块空地上,就三三两两聚着几个闲汉,听当中一人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惨哪,真惨哪!我就站在刑场外头看着,那杨玄感的弟弟叫杨积善的,被宇文大将军绑到木桩子上,用个车轮子套住脖子,让九品以上文武官儿们拿着兵器乱砍乱射,一眨眼,那杨积善就被射得象个刺猬!身上怕不有一百七八十个窟窿,血糊拉的碎得不成人形了,可脑袋还套在车轮里,没断气!他还叫唤哪,说是他亲手杀了他哥杨玄感,求天子饶他一命,你们猜宇文大将军说什么?”
“说什么?”旁边人问。
“宇文大将军说:呸!只有夜猫子才出窝吃老娘,你就是只夜猫子!给我杀!于是就把杨积善和那些杨家乱党拿下来,再五马分尸,尸体砍成碎块烧成灰,倒进河里地里,叫他们永世不得投胎……”
绘声绘色地描述完,几个闲汉都有一阵没说话,末了有人叹道:
“杨家兄弟死去的爹杨素老相国,当年那可是大隋江山的顶梁柱哪!他家在延康里的大宅子占了半坊地面,那个华贵深严,比皇宫大内也不差甚么!府门外天天都有多少大小官员们等着求见,车马轿夫在道路两旁一直排到里坊门外头去!上天子对他家的恩宠就更别提了,满朝文武谁不羡慕他杨家的威风富贵?如今老相国死了还不到十年,全家就给杀得一干二净,宅子入了官,连老相国自己也被挖坟掘墓、挫骨扬灰……人哪,这是怎么说的?”
人们点头感叹之际,忽听远远传来一阵鼓乐吹打之声,渐行渐近,竟是直向这永兴里而来。
几个汉子出了里坊,循声望去,街南转角处,先是出现了一对身着锦袍、骑行骏马的英俊“函使儿郎”,紧接在他们身后,轿夫们肩扛着的抬舆一乘接一乘,在街上连成了望不到头的长长一串。抬舆内堆放着五色彩缎、上好束帛、高如小山的澄净光亮新五铢钱堆、杀好剥净缚了红绸的肥猪壮羊、成囤米面、猎禽野味、做成新巧花样盘供的面果子、甚至油盐酱醋椒姜葱蒜……一箱箱、一盘盘,全都露天置于抬舆内,依次经过街上人们的眼睛。
街道上的行人早自觉避让到路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这是哪家贵人官爷娶亲啊?场面可真不小!”
“是啊,这年头还有这么大手笔的,肯定不是寻常富家庶民!”
“我知道,我知道!”一个家住永兴里的中年汉子笑道,“这是我家邻居高府的表小姐要出阁了,听说攀了门好亲,要嫁给当朝唐国公的二公子呢!”
他的话引得不少好奇人究根问底,这汉子却也再说不出什么来了,只道,听说高府是已经灭亡的敌国北齐皇族,进长安时间还不长,高家主人官职也不甚高,而且此次出嫁的小姐,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只是他一个守寡妹妹所出,听说是姓“长孙”——至于他家的姑娘怎么能高攀上“国公府”的公子,那就不是外人能知道的了。
正打听议论间,不知谁喊了一声:
“新郎官过来喽——”
众人齐齐望去,见长列的抬舆队过后,又是两匹骏马,马上各乘一位二十多岁的华服青年,是男家的“迎亲儿郎”,通常由新郎的平辈亲属充任。这两人中间夹着一位骑乘三花鬃白马、身着绯色瑞兽团花绫锦长袍的少年,少年手里抱一团用五彩绫罗裹紧的事物,与左右两位迎亲儿郎说笑而来——这才是今天的新郎官了。
三骑之后,用五彩锦缎缠绕扎花的迎亲毡车也出现在街角,车子前后有十几位以幂籬遮面罩身的迎亲妇女骑马相随,幂籬四周垂下的薄纱不断被秋风吹荡,在渐黯的暮色里,时不时露出脸容身形。队伍最后,是几十名步行陪同的里坊壮汉,身穿杂色短衣,有的还夹挟长刀木杖,一面走一面喧哗呼号,煞是热闹。
这一行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地走向永兴里里门,街上好事者大多注目那少年新郎,行到近前,只见这位国公府的公子约十五六岁年纪,肌肤作浅麦色,五官轮廓极为深刻鲜明,显然是北朝常见的胡汉混血儿,眉梢眼角斜飞入鬓,只这么略一顾盼,便觉英气迫人不可逼视。虽是手抱奠雁身着婚衣,但看他挺直腰板昂然行进的架式,不象是上门迎亲,倒象刚刚开疆拓土打了胜仗凯旋归来一般。
“大郎,”他身右的迎亲儿郎笑向另一位华服青年道,“我识得二郎也有两三年了,从来没见过他有脸红害羞的时候!我说新女婿,你今天可是接娘子来了,就不能给岳家留点斯文温雅的好风评么?”
此言一出,迎亲队伍中所有听到的人都哈哈大笑。被称做“大郎”的青年约有二十四五岁,圆脸蚕眉,五官轮廓与少年新郎依稀有几分相似,却没那股子锐利英气,反而颇具温厚宽和之态,他也打趣道:
“我识得我二弟十五年了,一样没见过这小子害臊的模样!——二弟,你收敛一点,高家门第就要到了,预备着应付人家弄女婿吧!”
北朝风俗,新郎上门迎娶新妇时,女家亲眷都要对女婿百般戏弄刁难,甚至有绑缚禁拘棍棒相加者,据说“越是热闹喧嚷,越是吉祥喜庆”,娶亲男子人人都要过这一关,今日的新郎官——唐国公次子李世民自然也不例外。听送亲的大哥李建成这么说,李世民信心满满地笑答:
“我怕什么?我们家兄弟谁不是从小刀枪剑戟里练着功夫玩大的,三姐夫更是京都关中出了名的剑客大侠。要是今天高家闹得太凶,姐夫你绝不会坐视不管的,是不是?”
“亏你好意思说出口,”右边那高瘦白净的迎亲儿郎柴绍娶了李家的三小姐,提到“弄女婿”,他深有感触,“两年前我到贵府迎亲时,合府上下只差没把我苦刑拷打绑起来送官……”
“不关我的事啊!”少年新郎大笑,“两年前我还是十三岁的毛孩子呢!”
“不关你的事?”柴绍斜睨,“我到唐公府门前时,别人出来打杀女婿,手里不过拿个扫帚面杖什么的,只有十三岁的毛孩子二郎你,从兵器房里抡了方天画戟出来……”
三骑男子的笑声中,后面一位拥随花车的妇女纵马上前,隔着幂籬纱娇嗔:
“二弟那是舍不得我出嫁,挺身护着我这个三姐呢!绍郎你还记仇不成?”
“不敢,不敢!”柴绍拱手而笑,这少妇正是他妻子,唐国公李渊的第三女李慕兰,“不捱一番狠辛苦,哪能迎得娘子归?——高府到了!”
众人抬头看,果见前面那两骑“函使儿郎”进了一户人家披红挂彩的乌头大门,抬舆行列转入宅后,那两扇大门砰一声紧紧关上。
坊内看热闹的人群,甚至迎亲队伍里的轿夫妇女们都乐得前仰后合,纷纷转头来看新郎官如何应对。怀里抱着活雁的李世民大皱眉头,下马走上前,以手叩门,清清嗓子,高声道:
“贼……贼来须打,客来须看!报道姑嫂,出来相看!”
吱呀一声,乌头门开了条缝,几个女子的格格笑声传出来,一个半老妇人的声气问道:
“本是何方君子,何处英才?精神磊朗,因何到来?”
这时迎亲的李建成也上前站到弟弟身侧,代答道:
“本是陇西君子,公府次男,年已成立,腆至高门!”
门内又是一阵笑声,换了个女子声音问道:
“既是公府世子,贵胜英流,不审来意,有何所求?”
“闻君高语,故来相投,”这次换柴绍对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乌头门里哗然,两扇门猝不及防打开,四五位巾帕裹头身着窄裙的妇女操帚执杖,冲出来就是一阵乱扫,那半老妇人的声气喊道:
“还会引《诗经》,这是伙子风liu雅贼!娘子们看紧门户,守定家里的千金小姐哪——”
四下里欢呼大笑,门前的三个青年男子抱头闪避,哪里闪得过去,头上身上都挨了不少杖帚。毕竟李家是武官世家,柴绍更是长安侠客,两个迎亲儿郎左右护定新郎官,趁着众妇女乱打一气之际向前直抢,三步并做两步挤进大门,身后迎亲行列也借此一拥而入,算是冲破第一关。
女家当然不会就这么罢了,一众妇女男子围定新郎,七嘴八舌嚷嚷:
“既是英才,快示学问!出口成章,方明心意!”
“咏诗!咏诗!否则这下至大门第一步就过不去!”
被众人揉搓拉扯得没脾气,十五岁的新郎稳稳站定当地,好一阵子,等身周人声渐静,才开口咏道:
“昨夜鸟生春,惊鸣动四邻。今朝妆楼下,定有咏花人。流星浮酒泛,粟稹绕杯唇……”
“太扭捏了!不够劲!”这一嗓子居然不是来自女家,而是花车后跟来迎亲的那群汉子喊出来的,并且得到众人纷纷响应,都叫唤“不过瘾哪新郎官!”
李世民回头向那群汉子瞪了一眼,稍稍提高嗓音,脸不红心不跳地咏完最后两句:
“……何劳一片雨,唤作阳台神?”
静了片刻,各方人齐齐爆出哄堂大笑,为诗中太过明显的艳情寓意。
高府是北齐皇族之后,现主人高士廉又以文学知名,与南北才子士人多相交好,他家中人等也颇通文墨,对这入门诗再调笑一番,总算放了迎亲队伍进来。此后再至中门、逢门上有锁、逢院中结彩扎堆、走到中堂阶下、推开正堂门等,都依样葫芦戏弄着新郎官,不断勒令他吟诗作赋。
这本是风行的礼俗,李家自然也早有准备,迎亲儿郎李建成和柴绍分别代弟咏了几首诗,对高家众人出的其他难题也一一应付过去。当太阳完全落下,高府内外灯烛火把幢幢点亮之际,新郎李世民终于怀抱活雁登堂入室,将与新娘子见面行“奠雁”之礼了。
高家的正堂里高燃十二枝红烛,堂中却用行障和腰扇隔成内外两所,身处外间的李世民举目望去,透过行障上蒙着的桃红薄纱,隐约可见屏障那边,一位头梳髻鬟身着朱色礼服的女子,屈膝跪坐在马鞍上,面目看不清楚,娇小的身型却是十分稔熟……
心跳之际,迈步刚要过去,却见横里穿插出一个少年男子,笑吟吟挡在面前——这少年的面貌却也再熟悉不过,李世民苦笑道:
“无忌,你不会也来难为我吧?”
这少年是新娘子的亲哥哥,姓长孙名无忌,跟母亲和妹妹一同寄住在舅家。他与李世民同年,两人从小就是好友,妹妹与李家订下聘约后,两人更是亲上加亲,向来不拘形迹。此刻见入门的妹夫发问,长孙无忌只是笑,抛下句“催妆时再说”,转身走入行障之后,与女家其他人一起伴在小新娘身边。
李世民运了运气,上前两步走到行障薄纱前,吟道:
“雁随时而南北,不失其节,飞成行、止成列,明嫁娶之礼,不相逾越!”
手臂轻挥,向前一送,将怀中以红罗裹身、五色绵缚口的活雁掷出去,越过堂中屏障飞到那一边。长孙无忌等几个女家人发一声喊,张开早准备好的绫罗接住,又将大雁裹上一层,不令它挣扎出声。
这时李世民绕过屏障,面对几个满脸坏笑的女家人,无奈地从怀中取出新钱串来“赎取”奠雁,抱回怀中,整整衣衫,向坐在堂中马鞍上的新娘子走去。
马鞍旁一支红烛轻轻爆开脂焰,令得火光一摇。瞬间闪过后,髻鬟下清瘦优美的脸庞含羞微侧,让烛影勾勒出明暗相间的轮廓。
这新妇年纪只十三四岁,容貌也并不特别艳丽惊人,但清秀的眉目间隐隐透着书卷气,肃容跪坐的腰杆挺得笔直,甚显端凝雅致。对于来迎亲的李世民来说,这张俏脸是熟悉、甜美而令人安心的——小字“无瑕”的长孙家小姐,几年前还常常跟着哥哥与“李家二郎”共同读书玩耍,这两年订了亲,虽说不再轻易出来见人了,但在府里或偶然相遇,小姑娘转身趋避之时,飘过来的动人秋波,也足以让情窦初开的少年朝暮难忘……
十五岁的新郎官怔怔的出了神,直到妻兄长孙无忌在身后大声咳嗽,方才醒过来,朝向北面单膝跪下,低头将怀中大雁放在新妇身前。再抬头时,两道眼波在空中正正对撞在一起——
髻上花钗步摇叮当作响,小新娘转过脸去,颊上飞起一抹粉色霞云,却不知是映自桃红轻纱,还是来自花烛焰光?
“奠雁礼毕!新妇梳妆!”
女家傧相适时发一声喊,几人上来扶起新娘子,只当没看到新郎的怨愤目光,架了人就走——去戴凤冠、妆裹新娘嫁衣。
新郎想接人?苦吟“催妆诗”吧!
十三岁的新娘身不由已,腾云驾雾一般又回到自己的闺房之内。她的母亲高氏、舅母兼养母鲜于氏带几个侍婢,都在这里等着为她上头。寡母已经哭过几次了,眼睛仍是红红的,一边动手为女儿打散云鬓梳理,嘴里一边絮叨说过几万次的话:
“进了李家门,可得小心做人,毕竟是公府门第,规矩大得很……娘见过几次唐公,看上去脾气还好……你婆婆窦氏夫人虽然精明,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娘最担心的是,二郎年纪还轻,性子急了些,你也是个有主意的,就只怕你们小夫妻争执起来,你不肯让……瑕儿啊,出了门当人家媳妇,千万要做小伏低,受了气娘可没法子再护着你了……”
抽咽一口气,高氏又拭泪道:
“唉,倘若你爹爹仍在,那有多好……”
长孙无瑕一直微笑着听母亲唠叨,至此才眼圈一红,回身抱住了母亲手臂,轻拍抚慰:
“娘,您别难过了……爹爹的在天之灵,看到您这般含辛茹苦抚养哥哥和我成人,看到舅舅一家对我们如此爱护关照,一定会含笑九泉的……”
“长孙将军看到瑕儿要嫁的女婿,也一定会高兴满意,”高家夫人鲜于氏也笑劝道,“国公府的公子,少年英俊,前途无量,最难得的,从小就一块相处,脾气性格都知根底,这门好亲,打着灯笼去哪里找啊……”
正说着,窗外就传进那个“前途无量的英俊少年”高吟催妆诗的声音:
“今宵织女降人间,对镜匀妆计已闲。自有夭桃花菡面,不须脂粉污容颜!”
听到这尚带稚气的吟咏声,房内妇女们又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连高氏都忍不住带泪而笑,擦拭着脸上泪珠道:
“嫂嫂说得是,我们母女是被长孙家赶出门的,瑕儿能结上这门亲事,我就是死,也对得住她爹爹了!”
无忌、无瑕兄妹俩的生身父亲长孙晟,本是名震八方的大隋右骁卫将军,深受两代皇帝器重信任,他在四十多岁妻丧后续弦高氏,老夫少妻倒也恩爱,但大业五年,长孙晟在五十八岁上去世,留下寡妻连同一双小儿女,竟被他发妻所生的年长儿子逐回娘家。从那以后,长孙兄妹就一直在舅家高府容身,也视舅父舅母为养父母。
窗外催妆诗吟毕,又传进一阵男人们粗声大气的叫嚷:
“新娘子,快出来!新娘子,快出来!新娘子,快出来……”
这却是步行走在迎亲队列之后的那群里坊壮汉了。鲜于氏微微皱眉,笑道:
“要说起来,这唐公府也真是吓人。他家位高权重,财大人多,这些都罢了,我可没想到李家在长安城的街坊曲巷里头也有这么大势力——你们瞧瞧,窗户外头跟着来迎亲的那些汉子,听无忌说是‘长安大侠’史万宝亲自带了手下儿郎们来凑热闹呢!瑕儿啊,别说日后,光是眼前入门‘弄新妇’这一关,你就不好过哟!”
十三岁的新娘子眉尖也颦起来,咬着樱唇思索片刻,轻推母亲:
“娘,你去窗边往外看看,李家三姐姐来了没有?”
高氏依言放下手中花子,走到窗边,觑着窗缝向外张望,只见夜幕下的火把映亮一个圈子,圈子正中是那辆锦缎结彩的毡车,车右,十几位来迎亲的妇女都摘下了遮身幂籬,正凑在一起说笑,立在最前头的一个青年女子长身玉立,明艳爽朗,正是之前见过几面的李家三小姐慕兰。
“李三娘子也来了。”
“那就好了。”长孙无瑕抿嘴一笑,安心了不少,“三姐姐不会让我吃亏太多……”
新娘与女眷们在室内耽搁着,门外催妆诗一首接一首而来,什么“两心她自早相知,一过遮栏故作迟”,什么“更转只愁奔兔月,情来不要画蛾眉”,男子的催车呐喊声也是一浪高过一浪。长孙无瑕不慌不忙,束正凤冠花钿,整好绣金嫁衣,又等到母亲和舅母都妆扮完毕,方在屋外沸反盈天的千呼万唤中款款出门。
这时已是繁星满天了,高家在堂前院中挂起灯笼,摆下座位,男主人高士廉早笑眯眯坐定,等着以新娘子养父的身份受礼。
高士廉名俭,“士廉”是字,这一年其实才只三十二三岁,生得五官清秀,眉目如画,唇上留了两髭微须,举止言谈颇具风雅。他以北齐皇族之后,又素有文学名望,眼下在朝中任“治礼郎”一职,要论品级与唐国公李渊是差着一截,但李渊性子随和,交游广泛,与高士廉算是老相识,高士廉更十分器重李渊英俊勇武的次子,将自己甥女许婚后,两家走动往来很是贴近。
此刻他在院中长桌后的胡窗尚坐定,待妻子和寡妹也在身旁左右坐好,见那一对未婚小夫妻肩并肩站到一起,彼此目光不敢相接,就在要纳头下拜之时,院外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圣敕到!治礼郎高俭奉敕!”
***
这一声嗓音并不算十分高昂,但此刻高家院内人声渐静,人们都在看新婚夫妇拜别女家长辈,因此这传敕声喊进来,人人都是心头一震。
回头望去,只见张灯结彩的大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几乘人马,人马都在火光圈子之外,影影绰绰的看不清面目,隐约间似有一股寒流从这几骑那边散发而出,渐渐侵压住院内热火朝天的喜氛。
那几十个来迎亲的壮汉本来将从大门到院堂的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此刻受那寒意沾袭,不知不觉退向两旁,让开一条通路。已经坐好的高家主人高士廉也惊骇起身,分坐他两旁的高氏、鲜于氏亦随之站立,那一对并肩立好的新婚小夫妇左右退后,一时间,满院只剩下火把的劈啪轻爆声。
靴声櫜櫜,渐行渐近,院外的几人下马,大步走进乌头门内的火光圈子。
当头一人四十来岁,体型肥胖,脚步虚浮,颔下胡须分左右两缕编成须辫下垂,双眼却是微微上翻,极傲慢地在院中一站,双手托起一轴黄帛,喝道:
“高俭奉敕!”
高士廉认得这人是当今皇帝的宠臣、右屯卫将军宇文化及,听他宣敕,不敢怠慢,就地撩袍跪倒,院中旁人也随之黑压压跪了一地。
“治礼郎高俭,本系伪齐余孽,”宇文化及展开黄轴敕旨,不紧不慢念道,“蒙我天朝深恩,朕拔擢于不次之间,高俭不思尽忠报主,乃与逆贼杨玄感交游结党,共相怨望。今玄感伏诛,高俭着免治礼郎,出为硃鸢主簿,其诸子随父赴任,敕到之时即行启程,不得徘徊观望,此敕!”
敕旨读完,院中仍是一片寂静,蓦地,高氏以绢子捂嘴,呜一声哭出来。
“硃鸢……在哪儿?”高家夫人鲜于氏颤声询问,跪在她身边的新娘子长孙无瑕低声答:
“舅母,硃鸢是在岭南……千山万水之外,瘴疠丛生之地……”
说了两句,她自己也掩住朱唇,说不下去了。女眷们的哭泣声中,高士廉惨白着脸,叩下头去:
“臣高俭……奉敕谢恩。”
伸出双手,接过那一轴黄绢,年轻的高家主人再拜起身,勉强向来传敕的钦使笑道:
“宇文将军远来辛苦,又恰逢舍下嫁女的大喜日子,就请入内略加歇息,用些水酒……”
“免了吧!”宇文化及一口回绝,“士廉公,不是我有意为难,主上圣敕里说得明明白白,命你和令郎们即行赶赴岭南,不得耽误!瞧瞧,连护送你们上路的军卒我都带来了,就请府上牵马出来,咱们走吧!”
此言一出,院中群情耸动,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却无人敢出面抗命拦阻。眼见宇文化及挥手之间,几名军卒上来就要拿人,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突然响起:
“岂有此理!”
两名壮汉左右闪开,一名身着赤色短襦霞红长裙的青年女子越众而出,怒斥:
“圣敕里说得明明白白,高大人只是贬到岭南去当‘主簿’,仍然是朝廷命官,不是流放发配的犯人!宇文将军你带兵来擒拿朝廷命官,可是奉了圣上特敕?还是你有意曲解圣敕,成心和高家过不去?”
宇文化及一怔,大怒:
“哪里来的小女子,竟敢对朝廷钦使无礼!”
“大哥,”这时一直隐在他身后的一个男人走上前,轻扯他衣襟,耳语道,“这好象是唐国公李渊家的人……”
出面指斥的,正是李渊的三女儿李慕兰。她一现身,李渊长子李建成也忙赶过来,拦回这冲动的妹子,举头望望宇文化及那边,正看到那刚刚出面的男人,大喜叫道:
“宇文三郎!”
叫宇文化及“大哥”的男人,是他的三弟宇文士及,素来与唐国公李渊交好,跟李家上下都很熟悉。此刻被李建成一口叫出来,宇文士及也不好再躲藏,略带苦笑地回应:
“原来是建成大郎啊……怎么你们在这里?难道跟高家有甚么瓜葛吗?”
“正是。”李建成答道,“舍弟与高府的表小姐长孙小娘子订有婚约,此时正在行亲迎大礼。还望三郎看在与家父的交情面上,周全则个!”说罢深深一揖。
作主人的高士廉也跟着向宇文兄弟一揖,嘶哑着嗓子道:
“高俭获罪于主上,并不奢望能得圣主原宥,自岭南生还,也不敢耽搁启程时辰。只是我这甥女命苦,八岁丧父,她死去的父亲长孙季晟将军曾与宇文将军同殿为臣,万望将军看在逝者份上,容得高俭片刻时分,让我将甥女发嫁完毕,莫要误了她的终身大事……”
“曾经与我同殿为臣者太多了,”宇文化及冷笑,“一一周全起来,下官这差事还办是不办?误了圣敕主上责罚,难道我能把长孙晟从地下挖起来顶罪不成?”
这话说得十分无礼,院中人人听了都怒色满面。李家的迎亲儿郎柴绍向壮汉头领——人称“长安大侠”的史万宝使了个眼色,史万宝会意,大声道:
“宇文将军太不近人情!谁家没有个急事难事哪!唐公还是皇亲国戚呢,李家也和你宇文家交情不浅,他家娶媳妇,你不来送贺礼也罢了,这么横插一杠子阻挠捣乱,简直天理难容!”
史万宝本是这一方民间豪侠头领,他开了腔,随同来迎亲的汉子们也七嘴八舌叫嚷:
“是啊是啊!你这是成心跟唐公大人过不去嘛!”
“都在一个长安城里住着,相互照应些好,别把事做绝了!”
“出门多行善,头上三尺有神明!”
被这一群地头蛇们的当头哄闹,宇文化及勃然大怒:
“放肆!高俭,李建成,你二人想违抗圣命、聚众造反不成!待我奏明圣上,调兵来诛你们九族!那逆贼杨玄感就是你们的榜样!”
他嘴上虽然硬气,但额头已经见汗,似乎是被哄闹得心虚了。李建成见状,挨近身去恭敬道:
“李建成万万不敢抗命!只是恳请贤昆仲通融片刻,让舍弟行完亲迎大礼,再催高大人上路……”
一边说,一边从袖中取出一锭压字“喜庆如意”金饼,塞进宇文化及手中。宇文化及暗暗掂量,足有三四两重,立时心花怒放,口风也为之一变:
“这个……大伙说的也有道理,圣敕是天理,行天理也要顾人情嘛——三弟,你说该怎么办?”
宇文士及将李建成塞金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眼中闪过一丝不屑神色——他娶了当朝皇帝的长女南阳公主,家中富贵,绝不象大哥化及一般贪财下作——但念着与唐公李渊的交情,本也有意周全,答道:
“圣敕命高氏父子即刻动身,那就让高家下人赶紧去准备马匹行李吧!准备好之前,高大人想做什么,自然请便。”
“那好吧,就这么办。哼,真是便宜你们了!”宇文化及向高李两家人瞪一眼,又阴阳怪气地笑道:
“现下高家小娘子可不是北齐皇族,而是罪臣之后了,也不知身为皇亲国戚的李家公子,还肯不肯娶这敌朝余孽罪臣之女哪……”
李建成回头去看弟弟,略一犹豫,一直被姐夫柴绍拦在身后的新郎官李世民挺身排众而出,什么话都不说,径直走到娇小的新娘子面前,牵起她冰凉的纤手。
双双走到院中,面对高士廉夫妇兄妹三人,少年新婚夫妇恭敬下拜,李世民朗声道:
“陇西世袭唐国公次男世民,年已成立,未有婚媾,承贤第甥女令淑有闻,四德兼备,愿结高援,自此而后,千秋万岁,不离不弃,永结同心!岳母养育劬劳,舅父母抚恩深重,世民夫妇夙夜不敢忘怀,唯今之后,常侍膝下,以报深恩!”
一叩首下去,便听三姐慕兰在人丛后高声喝彩“好样的!”,迎亲汉子们也跟着呼叫“好儿郎!”“有骨气!”,大声起哄喧嚣,新婚的洋洋喜气一下子如潮涌回,冲散了方才宣敕那一幕的阴暗森冷。
十三岁的新妇长孙无瑕将樱唇咬得发白,方敢松开,一字字清晰道:
“舅舅舅母和娘的养育之恩,女儿永不会忘。女儿既已归许李氏,必将恪守妇德,孝事舅姑,为我高氏长孙门楣增光……”
“勉之敬之,夙夜无违。”高士廉点头嘱咐,凄然一笑,又加一句,“瑕儿,自己保重……”
鲜于氏和高氏含泪将女儿扶到花车旁,抖开一方叫做“蔽膝”的大红巾子,蒙在长孙无瑕头上,蔽住繁星满天的夜空,蔽住灿烂燃烧的灯火,蔽住亲人们慈爱悲哀的神色,蔽住院中表情各异的人群,温柔地遮隔了她眼前熟悉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