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丛林里,一条狭窄的小路弯弯曲曲延伸到远方。
树丛中虫鸣阵阵,叫声此起彼伏,把闷热的空气都烘托得热闹起来。
钱七贯躲在一丛茂密的矮小灌木丛下,身体上细细密密地铺了一层枯枝败叶和腐植土,收敛呼吸,静悄悄地藏好了,眼睛注视着前方的小路。
清凉的风从林间吹过,贴近地面的空气仍凝滞得让人窒息。
虫鸣鸟叫声忽然停止了。
四周寂静极了。
小路尽头传来踢踢跶跶的脚步声,一声紧,一声慢,像午后的雨点。
“哒,哒,哒......”
天空响起几声闷雷。
一个身影从静悄悄的路尽头出现,金丝眼镜,白衬衣,背带裤,瘦削的手臂上搭着脱下的西装外套。
丛林缝隙之间洒下斑驳的光影,光斑不断从男人儒雅的面孔上一晃而逝,他镇定地拂开挡在身前的树枝,悠闲自在,如同在花园中散步一样。
这时,女孩子清脆甜美的娇笑不知从哪里断断续续飘过,笑声里的欢乐愉悦让听者不自觉也跟着微笑起来。
路那头缓步走来的男人雅正的脸庞上也轻轻浮起几丝笑意。
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嬉笑打闹着跑过来,那女孩子扭身间不小心撞到了背后的男人。
她扭过脸,齐耳短发柔滑地从这男人的颈肩扫过。
看到那张脸,钱七贯愣住了。
细眉长目,面颊美丽如三月桃花,她每次开口一笑,整个天空的阳光好像都汇聚过来,汇聚在那双狭长的眸子里,细碎的星光在其中浮浮沉沉,挑动人心。
这个女孩子是钱七贯生平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子。没有之一。
这就是谢余欢,盲山部新兵训练期间伤亡名单上的第一人。
女孩向男人道歉,男人大度地退到路边,让开道路。
谢余欢和旁边的男孩子手拉手继续嬉笑着走开了。
钱七贯看到自己仍旧躲在一旁,沉默地旁观着。
那男人目视一双情侣走远,背影逐渐消失在山林间,就连笑声也慢慢消失不见。
直到一切都消失不见,男人才回过神,转身继续向前。
小鸟和昆虫好像也跟着看了一场热闹,鸣叫声再次响起。
不知何时弥漫开来的大雾将男人渐行渐远的身影笼罩,四周白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
然后,钱七贯面前出现了一片广阔的湖。
穿着背带裤的男人站在水里,湖水漫过他的胸膛和脊背,暗沉的褐色血迹从他胸前淌出,一点点染红了周围的流水。
他背对岸边,低头从水里掏出一样东西,凑到脸前嗅了嗅。
钱七贯看着自己迈着步子也走进了水里,张开双手向那边游去。
湖水激荡,声响惊动了背向而立的人。
他转过身,胸前抱着的一颗血肉模糊的男人头颅,后脑头皮部分已经被啃光,露出凄惨苍白的头骨。
看到有人来,他示威一般抱紧了怀里的骨头,手指的指甲瞬间长出十几厘米,紧紧扎入那头颅的眼眶口鼻中,乌黑的血液迸溅,身下的湖水更加幽沉。
朱琅。
被啃咬得只剩下一颗头的是朱琅,是她少年时期的同窗,是一同进入盲山部并肩作战的战友,爱笑的男孩朱琅!
钱七贯崩溃大哭,尖声大喊廖耳的名字。
每次闯了祸,需要安慰的时候就会喊教官,因为他每次都能给予想要的回答。
可是,廖耳就站在水的那一边,冷冷地望着她。
钱七贯流着泪,拼命向他伸出手求救,求他把那个杀人犯抓起来。
廖耳却沉默不语。
天空的雷声更加响亮了,廖耳身后有道威严的声音对此宣判:
“证据不足!”
“无罪释放!”
雷声在耳旁炸响。
男人抱着朱琅的残躯,儒雅的脸上布满血迹,转过脸来望着她笑,弯起的嘴角边还残留着未吞噬干净的骨肉残渣,眼镜背后的温和双眼也变得恶意满满。
钱七贯忽觉身体沉重了许多,有什么东西拽着她往湖水下沉去,她张大嘴巴呼救,冰冷的湖水争先恐后灌进喉咙,污血的腥臭气跟着窜入鼻腔肺腑,胸腔中的空气就如同她的生命力,被强势排挤了出去。
幽蓝色的湖水清澈纯净,天上的阳光洒入水中,光柱晃荡不安,死寂的水下空旷荒芜。廖耳就在水的那一边,远得好像相隔一个世纪。
溺水等死的过程好像格外漫长。
头脑一片空白的时候,钱七贯以为自己真的死去了。
这和小水穿过额头的死亡不一样,那时枪声在耳边四散,整个世界都很热闹;而今呢,水中很冷,什么也没有,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人。
然而,再清醒过来时,眼前却浮现出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
张望梅、谢青、侯晓蕊三个室友就在身边。
钱七贯怔怔地呆愣了好久。
原来是梦啊。
大家都还活着,真好。
有点热的泪水从脸上滚滚而下,她抬起手捂住眼睛,忍不住痛哭,心里却由衷感激上天能让自己重来一次。
“我已经重生了!我还有机会!”钱七贯在心里一次次提醒自己。
在重入盲山部的第三天,在与过去的战友和爱人亲身接触,确认自身的轨迹与前世截然不同之后,在她卑微痛苦的内心世界,这才敢有一点点的踏实。
原来不是假的?真的可以重新来过。
小心翼翼过了三天的钱七贯这时候终于彻底放下心来,于是眼睛一闭,很快就又睡了过去。
张望梅等人面面相觑,默默地给人把汗擦一擦,湿透的的床单换掉。几个人睡前商量了一下,觉得还不要追问得好,看她在噩梦里苦苦挣扎,醒来还不发一言,肯定是不愿意透露一丝一毫的。伤心人必有伤心事,免得揭人伤疤。
折腾了好久的三人忙活完就爬上了床铺,各自沉沉睡去。
钱七贯却开始发烧了。
也许是放开了心事,自打前世廖耳死去就强压在心底的沉郁激发了出来,再加上如今的身体在来盲山的途中严重透支,支撑着人的心气没有了,真是病来如山倒,诸多病症来袭,气势汹汹。
年轻的舍友们没有经验,等到她们发现不对时已经是早操期间,小丫头烧得人事不省。
大家赶紧把人背到医务室。
爆脾气的乔医师立即将几人骂了一顿。
钱七贯这属于急症,对症用药倒是能好得快,但她体虚到不行,如果这次的病不去根,身体调养不到位,那隐患会一直停留在体内,以后有个风吹草动就是大事,老了绝对遭罪,甚至会影响寿命。
这种调养不能下重药,只能是慢工细活。现如今的盲山部特效药短缺,医疗设备也不足,根本无法对病人进行无法全面检查,也只能慢慢来了。
通知了相关人员,说明情况后,钱七贯被拘在了病窗尚。
训练取消。
后勤养殖推后。
“丫头,老实养病吧!”
可惜,病也不是那么好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