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西雪原地处西北苦寒,人迹罕至。
纯净的素色自古便是这里的主题。仰望,是灰蒙蒙的天幕;俯视,是白茫茫的大地。除了大把大把抛撒的雪片,没有什么是生动的。
当然,除了那些在严寒下依然顽强生存的生命。
※※※
“离开,还是留下呢?”
喃喃的低语出自一个少年口中。屋内没有其他人,所以不会得到回应。
少年手中拿着一盏由整块水晶雕成的华美酒器,里面装的是半杯雪水。他不饮酒,因为他不愿失去片刻的洞察和定力。
他独居在这人迹罕至的朗西雪原,一住就是十年。
十年前的一场剧变,让他成了家族中唯一的幸存者。也许是因为当时的年纪太小,要不就是因为那场的灭顶之灾背后有太多隐秘的是是非非,也可能是下意识地不想再触及那些浸泡在血池中的记忆……总之,他记不清当时年仅八岁的自己怎样避过数以百计的杀手暗探,只身逃出几千里,后来竟然在冰天雪地里活了下来。
现在,他只是一个潜居的修士。虽然算不得心如止水,但至少,报仇、复兴家业之类的事情并没有成为他活着的目标。这倒不是因为豁达和仁恕,亲人的血迹并非容易褪去的颜色。事实上,就算他想复仇,也无仇可复了。仇家在另一场血雨腥风中被绞得灰飞烟灭,——也不知是不是天意的公平与因果。三年前,他在雪原附近的临余城中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和欢喜比想象的短暂,仅仅开心玩具后便被怅然和平静代替。
都过去了……
死者已矣,生者当自爱。
少年出身显赫的世家,虽然族谱上的人丁不算兴旺,但英才辈出。历代先人中,身居庙堂高位的比比皆是,其中更有数位才倾天下的能人异士,令人既羡且妒。据说,他们参悟了“小可趋吉避凶,大可纵横太虚”的奇术,——至少外界是这么传的。奇术是有的,但究竟是不是神奇到这种地步,少年并不清楚。或许空穴来风,事出有因。
尘封的岁月里,那些和他拥有共同血脉的俊杰将体悟到的玄术妙法记载下来,著成了这本被他拿在手里的《明境》卷册。每一种奇术背后都有一个传奇。
《明境》中的文字往往平实易懂。那些记述者们不需要用似是而非的言辞迷惑后人,也不必玩弄玄虚突显个中奥妙。他们只希望自己的毕生心血能被后代继承发扬。
不过,修习《明境》中的玄术境界并不会因此变得容易。世上总有些东西只可意会,难以言传。况且,再如何贴切的描述也会因人而异。修炼时,勇气、毅力、智慧和机缘缺一不可。
早年的苦难将少年的心性磨砺得坚韧。原本只是中上之资,随着修为日深,渐渐被淬炼成无瑕之质。可见资质这种东西绝非一成不变。
除了幼时的世家教养和后来的血腥劫难,这十年间的雪原独居也令他获益良多。天地间诸般神奇,在目睹经历后,被汲取为自身成长的养分。
然而,最近他的修为停滞不前。
“世间机缘不可强求,也不可不求。再闭门造车只怕没有出路了。”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明境》中所载的“三玄境”、“五通境”并无一板一眼的套路,据说每人练后也会有不同的气象。物有灵,灵有道,实在是大堪玩味。
所谓的道,有人说是人间伦常,有人说是义气公理,当然有人说是帮人看风水、驱鬼神的赚钱营生。
还有人说“道即道也”。这话其实投机取巧。可以解释成“道就是道本身”,不能以言语尽述。也可以解释成“道“是一条“道路”,通向某个目标。
不管怎么释义,“道”确实是以万千种形式存在于一沙一叶、一瞬一刻、一人一事之中。
单说这人。千古以来,人自诩为万物之灵,或许有些道理。因为至今为止,人并不清楚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到底能够做到什么地步。每每认为自己不过如此时,却能有所突破,成就惊人之举、旷世之业。对人而言,也许“道”就是通往那个“超我”的路径。
少年默默地环视着木屋内的陈设木床、木桌、木凳、木柜、木桶、木盆……还有唯一一件非木质器具——用长石砌成的壁炉。这些物件陪伴了他十年,在他眼中,它们都是有知觉、有呼吸的同伴。一旦真要离开,不知彼此舍不舍得。
原来的木屋不知是谁建造的。后来他玄功初成,就翻修了一遍,以此为家。只有一个人的家,时时处处透着冷清。不见世家门庭的宾朋往来,不闻逢年过节的喜庆热闹,也感受不到父严、母慈、子孝的情义。如果不奢望这些,仅仅是和逃难时的血雨腥风、朝不保夕相比,已是不错了。所以,少年很满足。
他走到墙角,打开木箱。里面的东西已经静静地等待了十年,是他亡命时随身带着的事物。幼时的衣服当然穿不得了,留下来是因为不舍。绣着日月争辉图案的锦囊里还有几张银票,开具的银票的是当年最大的“通宝银号”,据说如今依然是独占鳌头的大银号;内头还有些散碎银两,不过不多;此外还有十三颗一般大小的夜明珠,少年对它的珍惜可不仅仅是出于珠宝本身的惊人价值。
箱中另有一柄短刀。黑色的刀鞘古朴凝重,刀柄较普通的刀略长,看起来比较显眼的部分是两颗淡紫色晶石,刀鞘和刀柄上各嵌一枚,以完美的位置感与刀形成一体。自幼生在名门,少年对珠宝的见识不差,但根本瞧不出这紫色晶石的来历。晶石发出的幽幽紫芒乍看不稀奇,倘若仔细端详,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那种感觉有时如聆听一位渊博的智者,有时像是独挡一位无敌的勇士,有时犹如面对一位威严的君王……十年前,这种感觉还不十分强烈,但近来,随着《明境》中“三玄五通”奇术的小成,感觉越发清晰起来。
这柄短刀如此神奇,十年里,少年却还没有用过。原因颇为可笑——拔不出。至今,他修道十年载,双臂有千钧之力,但面对此刀,所有尝试均是徒劳。
他将这些物件一一包了,斜背在身上,其余皆小心封好。
最后瞧了一眼这个陪伴十年的居所,少年迈步出屋。铺天盖地的雪片和肆虐狂躁的寒风,对已有相当修为的他并无多大影响。
拣日不如撞日,从长计议不如想走便走。他双手交替地在面前虚划出数道玄妙的弧线,而后口中轻叱,木屋消失于眼前,仿佛这片雪地上原本空无一物。
“也许还会回来吧。”少年轻叹一声。
以“明境三玄”的“玄隐境”将木屋隐去,非施术者莫能解,这样倒省得下锁了。玄隐境最能开辟虚空,藏纳万物,以灵识沟通开启关闭的玄机,妙用无穷。少年修炼此术远未臻大成,藏山纳海定然不成,隐藏一间全副家当不值二十两银子的木屋还勉勉强强。至于创立此术的先贤会不会扼腕,窥视觊觎此术的宵小会不会唏嘘,就不是他在意的了。
俱都安置停当,少年凝视片刻,拂袖而去。以言清辉这个名字谱出的《清辉曲》就自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