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星”第一次出现在人间是两千年前的齐朝。一代宗师萧垂云游历天下,途经丹霞山,天降暴雨,电闪雷鸣。苍翠的密林被怒吼的狂风拉扯得七零八落,清澈的溪水也变作滚滚浊流,山间鸟兽四散奔走。
以萧垂云此时的修为,驱云散雨并非难事。但这阵风雨来得蹊跷,不似人间景象,倒像有妖魔作祟。他以乾坤定神针为指引,一路寻至极华清玉洞,——当时此洞自然尚无名称,更不是天下闻名的福地洞天。以后这洞府能够在开心玩具间声名鹊起,就因为此洞是镇星的首现之地,自有灵气福缘。
镇星共九枚,其中八枚像花瓣一样围作环形,中央有一枚圆形的芯,组合起来像个盘子,看似玉质,实际却非凡间所有的任何一种玉石。正中一枚上有“镇星”二字的阳文。九枚镇星色泽各异,绽放万道豪光,千重瑞气。萧垂云走入洞中拿到镇星,并未大费周章,或许这就是俗话说的“有缘之人不必忙,无缘之人跑断肠”。镇星一经入手,他便知与以往所见宝物皆不相同。一股正大浩然的仙灵之气游走全身,待他回过神来,赫然发觉身前倒下一具尸体。瞧模样正是自己!
萧垂云幡然领悟,脱胎换骨后,今时之我已非昨日之我。登临仙界之期不远矣。
怎奈重宝出世,邪魔必觊,立时生出种种波折。萧垂云怀抱镇星步出山洞,洞外已经晴空万里,尚未来得及享受一下煦暖的阳光,就看到洞口石坪处站立四人,披发鲜足,面目狰狞,乃魔尊噬天手下的四煞。若在往日,萧垂云要胜其中一人虽然不难,也得在百合之后;以一敌二可勉强战成平手;四煞齐出必是不敌。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老家伙,你倒能藏。躲在里面一个月都不出来。现在没了洞口阵法护佑,识相的把宝物交出来。魔尊半月后做寿,我们兄弟正愁没有贺礼。”
萧垂云也不多言,心中奇道:“怎地便过了一月?”双掌一合,祭出千观万相轮,罩住四煞。
四煞并不认识往日里极少在人前露面的萧垂云,以为当世除了魔尊和正道几个的老怪物外,无人是四人联手之敌,此刻方知大谬不然。慌忙使出保命绝技“化血魔影”,将半边身体化作血雾,托住宝轮。
萧垂云再祭出镇星,半空荡起七彩波澜。四煞吃得神光一扫便化了飞灰。
半月后,萧垂云回到云门,对门下弟子交待了继任者和其他事务,飘然而去。
※※※
白云苍狗,千年既逝。镇星已成传说,再无人见过。尘世间朝代更迭,天下正值一统,共尊梁朝武宗皇帝。修道界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云门不知何故销声匿迹,道门大兴,被奉为正道魁首。道门分为四宗:道、玄、术、法。四宗各立宗主,其下又有分支门派依附,纷乱争斗不休。
在道门这种大门大派之外,还像青叶门这样的小门派,连带门主在内不过数十人,在外人看来,无论历史还是现状都不值得夸耀,如果不好好经营,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也不会有什么光辉出现。青叶门的弟子与世无争,甚至对修炼本门功法也不甚热心。几百年内都没出过什么杰出人物的小派,收藏的秘籍宝典想必也高明不到哪去,——至少除了青简之外,不少人都这么认为。
这一年,青简刚满十五岁,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平日除了翻翻青叶门前辈留下的笔记外,就是坐在门外竹林里吹吹笛子。在他眼里,青叶门的功法练起来相当有趣。师父为老不尊,传授的道法也简单无趣,很快就学会了。在闲暇时,他把门中前辈笔记中的数种心得揉在一起,自创了所谓“青简心诀”。
掌门青峰恐怕徒弟走火入魔,只好加以干涉,但听过青简描述后,觉得顽徒的自创心诀与本门正宗心法大同小异,练起来应无凶险,便听之任之。
五年时间一晃就过了。尤其对修道之人,动辄闭关就是十年八载。那“无为”的意思就是顺其自然到什么都不用作,只管随便浪费灵气和稻粱。如果修为更深达到辟谷境界,连米饭都省了,当真是逍遥自在到极点。
“这不是骗人嘛?修道也好,度日也罢,总是要有所作为,才不枉活过一遭。整天树着‘无为’的牌坊,打着修行的旗号,完全曲解先贤‘无为’的本意,真是一伙儿骗子。倘若无为就是随遇而安,就是顺天行事,就是无缘不求,那索性一起等死罢了,修炼道法作甚!”其实先贤未必是错,怪就怪青叶门的长辈懒到极点,平时教导弟子敷衍了事,任其乱语。
以欠缺稳重的心态,少年正经八百地修炼自创心诀,过了千余个日,还编出三十六字真言,行得俨然是大家法度。但以勤奋度而言,这个青叶门的小弟子确实高过本门师长太多。大人们瞧着孩子一笑而已,全当在作耍。
青简二十岁这年,百年一次的道门四宗论道盛会在丹霞山极华清玉洞前的石坪上举行。四宗门下,左道修士,乃至一些武林中的好手都来凑热闹,怕有五千人不止。极华清玉洞前石坪方圆百丈,却也放不下这许多来客,挤不上位置的人只好坐在树杈石崖上,远看像是山间猢狲聚会。
原本论道盛会和小小的青叶门八竿子打不着。说来有些汗颜,道门四宗划界森严,各修行门派虽然共奉道门为尊,分属四宗统御,无奈青叶门太弱小,哪个宗也没主动收留过这个小门派。不知道这次是不是礼宾弟子忙慌了神,一封请帖竟然递到青叶门下,喜得掌门青峰手舞足蹈,差点踢坏了本门最值钱的榧木五禽雕像。
足足商量了半月,终于打定主意,由青简陪同掌门前往。表面理由是最年青有为的弟子应该去见见世面,将来光大门户。比较实质性的原因却是囊中羞涩,青简生得瘦小,平日也吃不得许多,陪同掌门出行能省些盘缠。当然,青峰不是没想过孤身前去,但没有弟子跟随,终究不大体面,唯有忍痛破费,师徒同行。
“徒儿,美食酒色是修行的大敌。为师有言在先,我二人只可用些清水馒头,看来清苦,实则大有裨益于修道。”
青简笑道:“那岂不是成了馒头仙?”青峰顿时哑口,面色竟像平日吃的紫心萝卜。
其实,青简有过三月不食五谷的经历,对口腹之享的盼望未必那么强烈。一年前,他在功行周天时,灵识曾进入一个玄奥的境界,青碧色的云光流转不息,进而分为七彩,轻柔地卷起四肢百骸,懒洋洋的十分舒泰。当他恢复神智后,就觉得有些不同。才入门一年的师弟青鱼很担心地问他为什么会三个月不见踪影,怎么不来吃饭,言语间大为关切,生怕这位师兄生病后强忍不提。不过这件事最终没人深究,连师父青峰似乎也没有察觉。
不管怎么说,在风餐露宿、饱尝旅途辛劳后,“馒头门”的两个土包子来到丹霞山。眼前的景致真是一番震撼——白云飘缈,雾气氤氲,青松苍翠,溪水潺潺,鸟鸣阵阵,深谷幽幽……这才是仙山妙境,浑不见半分世间凡俗之气。
可惜,这种感触在一盏茶后破碎殆尽。一群群袒胸露乳的江湖汉子,一队队趾高气扬的旁门修士吵吵闹闹地闯进如画仙境。
“焚琴煮鹤,卖剑买牛。”青简忍不住啐道,挥动手中的竹简,径自寻其他路径上山。青峰以为他认路,便跟在身后,最终师徒二人站在半山腰的绝地,不明所以。
“你小子根本是个路痴!”青峰指着徒弟的鼻子,老半天挤出一句牢烧。
青简笑嘻嘻地往坐在一旁的青石上,完全看不出反省的意思。
“师父,徒弟我懂事以来都没出过青叶山,您自是知道的。”师徒两人相顾大笑。
笑话归笑话,正午时分盛会便要鸣磬开始了,如果届时不能赶到,就很失礼了。青峰拿出一把半尺长的碧色小剑,迎风一展,便成了一丈长,四尺宽,骂道:“臭小子,师父这就带你飞过去。丹霞山是古仙人得道的福地洞天,修道者不可妄动道法,以示礼敬。现在顾不得这许多了,都是你这顽徒害的。师父花了十五两银子才带你来此,若什么都没看成,那真是本门第一破财罪人。”
“那师父怎不早拿出这飞空木匾,咱师徒二人也少走些冤枉路?”罪魁祸首往往全无自觉,一心埋怨别人,无论是世俗的恶人,还是眼前的青简,概不能外。
青峰难得正色道:“徒儿,修道中人不轻入世俗,这是千年来不成文的规矩。否则以道术之威,肆意妄为必将天下大乱。莫说为师一个小派掌门,就算是四宗宗主也不会在人前轻易施展,以免惊世骇俗,坏了天数。”稍作犹豫,又道:“青简,你涉世未深,不明白修道界也非清平世界。以道门而论,道、玄宗、术、法四宗,本出一脉,如今却为了‘尊道’、‘尊玄’、‘尊术’还是‘尊法’勾心斗角,不肯退让,都是一个虚名所害。如今,为师也搞不清我青叶门被归在哪一宗的统御下。平日我们道术玄法地乱叫无妨,此时此地却需慎重,更勿随便展露功法。万一恶了其他宗派,被当成对头,就是无妄之灾。”又反复叮嘱青简一定要在道门四宗大会上夹起尾巴,只管享用吃食便是。
总算啰嗦完,偏生顽徒又冒出一句让他险些吐血的话:“师父,您老人家算道士吗?”
老掌门一个爆栗赏过去,拎起青简的耳朵怒喝:“你当了我十几年的徒弟,竟然不知为师我是道士?!”
“那也不能怪徒儿。您平时那样子没有半点书中所说的仙风道骨啊。”青简愈发惫懒,死赖活挨不肯上那飞空木匾。他无法对师父明言——三日前,他在入定后忽有不祥预感,此次师徒二人恐怕未必能生离丹霞山。
青简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预感,更说不清为什么对此深信不疑。这对古怪的师徒平日难得正经说上两句话,但自幼失去双亲的青简一直将青峰老道当作家人。老道士看似疯疯癫癫,实则固执异常。就算青简如实相告,他也未必肯听,说不定还要以身相试。
“迟了便迟了,能不去才好。”青简正是如此想法。
※※※
正午时分,丹霞山极华清玉洞前的石坪上,已是人头攒动。一贯清新的山风中混合了大量的汗臭、酒气、尘土。如果不是当空飞舞的各色云旗,看起来更像是在赶集市、逛庙会。
最外圈都是不请自来看客。能通过山下的奇门阵法者无不是小有道行之辈。受邀前来的修士,按照归依的宗门,被安置在朝南的四座浮空法阵之中。四宗各占其一。只凭这份声势足以令那些小门派艳羡不已了。
也属于无名小派之列的青叶门师徒总算在鸣磬前赶到道宗所属的“灵虚介子阵”中。受邀者中属二人到得最晚,理所当然成为关注的焦点。最初迎来的是惊诧的目光,随后换得几声叹气和摇头,最终变成不屑一顾。
青峰、青简师徒根本没空在乎这些。仙果琼浆塞了满口,无论是沁入心脾的香气,还是温润甘美的味道,全都是不能抗拒的诱惑。所谓烂泥扶不上墙就是这么回事。在一派肃穆超然的气氛下,师徒二人毫无自觉地大快朵颐,将自己面前连同左邻右舍的桌子一扫而光,口中不时冒出诸如此类的高论——
“师父,这么好的东西怎么没人吃啊!”
“嗯,好吃。那个,仙长们整天吃同样的东西会厌烦。你天天吃馒头和萝卜不烦吗?”
“您怎么能拿萝卜和仙桃比,还有这美酒。啊,香溢满腮,师父,琼浆仙露就是指这个吧。”
“你小子少喝点,你看仙长们都没喝。哦,您几位要是不喝,一会儿我们师徒捎回去点给门下的弟子们尝尝。”
……
端坐正中的道宗宗主华阳真人一面应付着前来拜见的各路修士,一面凝神推算今日论道的因果。偏偏“洞微诀”修至第九重,百里之内的落叶飞花都难逃遁形,直把青峰师徒的一言一行听得真真切切。千年道行的道宗宗主华阳真人自认养气功夫已到了无尘无我的至高道境,此刻心中怒气却如洪水泛滥,恨不得当场祭出惊虹剑,斩了这两个将道门盛会当成聚餐会、专程赶来吃白食的败类。
“当——”一声清越的磬鸣响彻云霄。便是何等的俗人也为之神清气朗。
道门四宗的论道大会如期而至。缺乏自知之明的青峰、青简二人似乎浑然不知已在鬼门关兜了一圈。
“各位道友,请随贫道一同出迎另外三宗。这次四宗论道是我道宗主持,不可失了礼数!”
青峰、青简好不容易将目光从美食上移开,瞥了一眼杏黄道袍、鹤发童颜的华阳真人,趁旁人不觉又各自抓了几把瓜果,方才起身站好。
华阳真人冷哼一声,袍袖一甩,大步走出灵虚介子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