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曲 渔利

类别:武侠仙侠 作者:冰弦破月字数:6257更新时间:20/11/17 18:23:21

  

  世人曾言,道门圣地丹霞主峰——

  修竹挽日月,藤萝舞清风,野卉润夕霞,青松染长空,正是人间福灵之地。

  怎料今日却招来凡夫俗子在此争勇斗狠,一时间雷霆怒降,电走金蛇。片刻之前还是人声鼎沸的极华清玉洞前百丈石坪上,此刻仅余数十位对自身修为颇有信心之人,当然还有些人则是不得不留下。

  薛蓉扶思翼坐在一块青石上,将道宗疗伤圣药“太玄返灵丹”为其服下,这丹药大非寻常,片刻即令醒转。

  思翼睁开眼眸,发觉自己躺在一女子腿上,只觉不妥,这要起身见到薛蓉投来的眼神露出关切,心中一暖,转念间对这些凡俗礼节已是释然,开口问道:“蓉师妹,那边怎样了?”

  得知思翼已无性命之忧,薛蓉长出一口气,忽又见思翼那血迹斑斑的双袖,心中顿觉黯然,应道:“两位宗主不但联手偷袭,现在看起来还吃了小亏,只怕要恼羞成怒,落得个不死不休。”随后将思翼昏迷后场内景况简述一遍,正色相询:“翼师兄打算如何处置?小妹决心已定,师恩深重,但此刻两位宗主所作所为仅无耻二字可以形容。谁能想到平日道貌岸然的尊长会是视门人性命如草芥,视天理伦常于无物的野心之辈。道门大概是完了,最起码今日的道门已经不值一提,也许它道法依旧高深,门人依旧众多,可那又有什么用?就凭这些庸庸之辈怎能得证仙道?那两位青叶门人为我二人身历险境,我无法袖手不管,华阳真人曾为我师尊,我不便与其交手,只能去帮那小孩子。翼师兄若要阻拦尽管出手出手就是!”

  要知天下但凡有师徒名分者,师有命,徒莫敢不从。薛蓉处事之犀利果断远胜大多男子,她本来对师尊华阳真人颇多尊崇,偏偏近十年来真人对名利之事越发看得重了,方才看了道门二宗主的丑劣行径,实在令她忍无可忍。思忖片刻,她已下定决心,道门既无可恋,就由得他们自去,自己独善而退吧。只待了却此间事,她便寻一处清幽之地,与心上人共伴山水,隐居世外。

  生死一历,思翼还有什么看不开的。若是在半日前,要他叛出道门简直势比登天,现在既然师不为师,徒又何必为徒?他浅笑答道:“你不肯对华阳出手,便交给我吧。师师徒徒,恩恩怨怨,如是而已,我心无愧。今日之后,你我若能活着,便一同走吧。”

  言毕,思翼挺身而起,因重伤初愈,身子一晃,险些跌倒。薛蓉待要伸手相搀,却见思翼早已挺直腰身,大步而去。流波仙子展颜一笑,只觉将一生托付此人当真不错,便也直奔那景阳而去。

  且说青简会斗景阳真人虽是偷袭,也要凭真本事才行。他刚满二十岁,修道方十年有余,对面之人却是震烁道门数百载的一宗魁首,而今更是顶现金莲、全力相拼,实在是力有不逮。

  其实景阳真人哪里好受。最初被青峰偷袭得手,体内异种道力真若利剑游走,将他体内经脉搞得一团糟;才要运法诀调息,又被那臭小子弄得不得安生;最后还被那不知是何来历的古怪碧芒逼得使出保命绝技“金顶宝莲”,不仅消耗甚巨,体内伤势更是由于缺少压制,恶化极快,也许不久便要不支吐血。他景阳真人是道门高人不错,可也不是不死之体、不怀之躯,肉体伤势过重将来就只能以元神修炼了,那算怎么回事呀?景阳老道一咬牙,将一口鲜血化作飞剑喷向青简。

  眼见一道赤色剑虹直射而来,青简也不管是否难看,就地一滚勉强避开,随手抓起一把沙砾丢向老道。

  这位法宗宗主顾不得躲闪,急急念动法诀将金莲收回,却因收得过猛,又狂喷了一口鲜血,再加上那一把沙子粘在道袍上,实在是狼狈至极。景阳表面上看来吃了大亏,实际却并非如此,现在不必倾力施展“金顶宝莲”,以他的道力,一面调理伤势,一面依靠众多法宝与青简游斗,就算看起来不怎么光彩,但已是稳胜不输。至于面子什么的,没了命要面子干什么?

  只见混元锤、金翅梭、凌霄剑、火焰绫被依次丢出,一时间光华四射,诸般道门法器飞在空中,轮番攻向青简,直逼的他连连躲闪,满地翻滚,战况急转直下。

  恰在此时,薛蓉持绝龙神剑赶到,毫无花巧地当空劈出,长达数丈的青蓝色剑罡二度出现,直如星河倒卷、怒龙临世,锋芒之盛锐不可当,只当空一绞,便让那些只凭本性攻击的道门法器化作废铜烂铁,坠落尘埃。

  景阳刚刚逼退青简,正待靠那些法器抵挡一阵,自己好退在一旁调理一下不堪重负的肉身,这还没等喘口气呢,要命的女煞星偏又仗剑赶来,也真是时运不济。

  青简从一块嶙峋怪石后面爬出,歪歪扭扭地对薛蓉一揖,也不说话,飞身扑向景阳,一竹简抽向那张粘了血迹、沙砾的老脸,含愤之下那竹简上的碧色光练竟有丈许长短,显然是在多番死战后修为大进。

  在场内的法宗弟子还有八人,此刻也看出宗主并非有意示弱,实在是力不从心,纷纷抽出兵刃法宝冲入场内。这下倒是解了薛蓉之困,毕竟联手夹击一位受伤的师门长辈做起来太过别扭,相较而言,应付这些虾兵蟹将的围攻反而顺手多了。只见她将道门极为寻常的七星步运用的出神入化,暗合天地玄妙易理,身形直若穿花蝶舞,毫无半点滞涩之处,竟是凭借一人之力围困住八位修为不低的法宗弟子,隐隐还占了上风,实在是道门之中千年难遇的奇才。玄宗和术宗的弟子心中暗自钦佩,连紫阳、烈阳二人也频频点头,暗笑华阳有眼无珠,将这等良材逼得反出门去。最为尴尬的便是道宗弟子,这位同门翘楚原是本宗的骄傲,现在成了敌人,真不知从何说起,心中对宗主的做法大是不以为然。

  景阳心中一沉,已知今日之事绝不可能善了,那混账小子看准了不给自己喘息之机,为今之计说不得只好拼得损失百年修为,先将他击毙才可脱此困境,与道门争雄之事只好以后再说了。当下他逆运虚合法诀,将多年修习的道力散入奇经八脉,宽大的道袍似被注满了气的皮球,一下子涨起来,乍看之下甚是滑稽可笑。可看了那老道身后由金光形成的三丈法身,青简可是无论如何也笑不起来,这老杂毛要玩命了,自己也不知能不能躲过那全力一击。

  竹简带着碧色光练刺入金色光幕,只进了三寸便再难前进。景阳微微一笑,抬右掌按向青简顶门。眼看胜负已见分晓,却不料老道的笑容突然凝固住了,右掌停留在青简顶门上方半尺的地方,一动不动。青简原本古铜色的面颊上如同染了一道金霞,双目圆睁,脸上神情极为古怪。

  “太上化虚诀!你怎么会……”这句话也是景阳道人一生中的最后一句话。一言未尽,法身后的金光转为碧色青芒,肉身现出夺目华光,转瞬化为千万光尘,随风逝去。

  此一役结束得极其古怪,原本青简败定的局面片刻调转了方向,景阳道人反而神形俱灭,实在是出乎意料。法宗门下众人见此情景,早已无心恋战,四下作鸟兽散。

  薛蓉也不追赶,由得他们自去,转身来到青简身边,才要问他如何取胜,却猛然抬手向其肩头拍去,口中轻叱:“醒来——”。

  这“醒神静心咒”本是道门用来惊醒为邪魔所惑的弟子,此刻用得正是时候。青简刚才运起自创心诀之时,再次进入了那个由七彩光华形成的水纹境界,正当他将身心沐浴其中时,一股强大的水流汹涌而至,在平静的水面形成巨大的漩涡,将他的魂魄灵识卷入其中,眼看即将溺毙,忽然被薛蓉唤醒。

  恢复神智的青简满头汗水,只觉得后怕,忙躬身向薛蓉深施一礼,口称:“多谢姑娘二次救命!”突然又似想起什么,急急问道:“那景阳杂毛呢?”这一来,反倒搞得薛蓉一头雾水,三言两语将实情告知,青简自己也是不明所以。

  二人顾不得在此事上再做纠缠,举目望向青峰、华阳二人,却见那边自有一番惊人景象。思翼在一边抬手招呼,见二人疾步而来,苦笑道:“这二人也不知用了什么宝物,外人根本差不进手去。我的‘裂天弓’就算只剩下六成功力,也有开山裂石之威,怎料根本无法穿透那层古怪的气流外罩。”

  薛蓉把青简将景阳道人打得形神俱灭之事告知思翼,一时唏嘘感叹,不由得对青简刮目相看,原本以为只是个胸怀坦荡、疾恶如仇的青年弟子,本事并不怎么样,如今倒是很有些高深莫测。

  “青简道兄是否知道令师那仙宝是何来历,竟能与道门青麟旗分庭抗礼,难不成真是那镇星?”思翼大惑不解自是常情,除了道门有数的几人,即便是他和薛蓉对镇星所知也只是一知半解。

  青简手中摆弄着竹简,轻轻拍打着面颊,凝神想了半晌,最后叹道:“也许师父真是有心为这镇星而来,只是此宝得来想必不久。说实在话,这老道士也让小爷我吃惊不小,平时见他稀松平常,这些年来什么也没教我,不过随手丢来几本破书而已。”

  二人一贯身处名门大派,长幼尊卑的礼数从小印在脑中,最初听得眼前这个神秘的少年如此称呼其师,觉得奇怪之极。然他二人也是洒脱之人,对这些细枝末节也不在意,反觉这师徒二人定然极为亲近,不似道门之中看似恭敬,心中如何便不得而知了。礼节呀,礼节,到底有什么用呢,如果不是发自内心?思翼、薛蓉相视一笑,只觉这些年来总算明白循规蹈矩也要有个限度,师们尊长又怎能抹灭人性。

  不提青简如何为为老不尊的师父担心,思翼二人又有何感悟。只说被激烈流动的气圈围在中心的青峰和华阳二人此刻已到了生死立判的紧要关头,对外面的情景毫无知觉,全部心神都放在手中仙宝之上。

  紫瓣镇星在青峰掌心已然缓缓升起,淡紫色的光晕层层激起,向四下散去,空中隐隐有仙乐袅袅,异馥阵阵,光晕也暗合节拍,上下波动。

  若言镇星是极柔,青麟宝华旗便是极刚。纯白色的万道毫光将小小三角旗面围在其中,直若眩目朝日,皎洁明月。一阵阵青麟低吼悄然临近,仿佛从异界而来的王者驾临,让人心头顿生恐惧之感。

  弓开满月,水涨盈盆。

  场中二人大喝一声,紫瓣镇星光华大盛,一道百丈紫练疾若奔雷射向华阳道人;那青麟宝华旗的白色毫光之中,青麟绣像张开巨口喷出一支水桶粗细的巨大光箭快似雳闪迎将上去。

  “轰”的一声巨响仿佛天崩地裂,一霎时飞沙走石,狂风四起,瓢泼大雨从天而降。众人眼前只觉一亮,目中全然不能视物,半晌才恢复平静。

  场内华阳真人只剩下半边身子,眼见得已经归西,看来二人相争,胜者当属青峰了。众人都作此想之时,青简最先发觉情况有异,也顾不得和思翼、薛蓉打招呼,纵身奔向师父,却有一道身形后发先至,一把夺过青峰掌中紫瓣镇星,而青峰竟然毫无反应,全无力战华阳的神威凛凛。

  只听一个老迈沙哑的声音放声大笑道:“镇星,镇星,闻名千年的仙宝终于到了我烈阳手里。紫阳道兄,那青麟宝华旗你也到手了吧。可笑他二人拚了个你死我活,最后便宜了你我。”

  原本一脸正气的紫阳真人此刻也毫不掩饰,含笑道:“烈阳道兄的好眼力,如此晃眼的光景下居然出手那般精准,一枚‘九阴追魂梭’要了那青峰道人的老命,这镇星自当归道兄所有。”

  身在一旁抱着老道士尸身的青简早已听得目眦尽裂,怒火中烧,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声响彻丹霞四谷。他早已预感到此次丹霞之行是凶非吉,只是当看到老道士大显神威之后一颗心才放下,心中替老道士大声叫好。谁知拼尽全力终于力克强敌的老道士竟然被两个无耻之徒算计,死得如此不值。

  青简轻轻放下老道士,似乎是怕青石坪上太过阴冷,又将身上粗布衣衫脱下垫在他的头下,随后撤出竹简,缓缓走向一脸得色的烈阳真人。

  “怎么,就凭你也来报仇?若不是景阳那个没用的东西遭人暗算在先,你怎会轻易得手?我现在有镇星在手,你又何必急着送死,不如快快投在我门下。”烈阳的赤面赤眉上无不染满兴高采烈和踌躇满志,满口吐沫飞溅,说得摇头晃脑,大有普天之下谁敢掠我烈阳之锋芒之态。

  此时青简的头脑中无比冷静,自己决不能白白送死,否则老道士的仇由谁来报呢?他忽然发觉身畔多了两人,便停身低声道:“思翼、薛蓉两位道友的厚谊青简无以为报,但请二位不要插手,唯盼速速带我恩师的尸首离开此地,送往青叶峰。本门典籍二位可随意翻阅,聊表谢意。如若二位不愿再回道门,就留在青叶门吧。现在想来,老道士曾说青叶峰乃灵气聚集之地,但终究福薄,不堪长久。恩师和我开罪道门,青叶峰不可久居,需另觅栖身之所。可叹恩师仙去,本门再无一人能抵抗外敌。如蒙不弃,门下的弟子就交由二位照抚吧。”

  言罢,青简也不回头,径自从怀中掏出一物,大步走向烈阳道人,口中朗声道:“烈阳老狗,你以为用无耻手段得到区区紫瓣镇星就可天下无敌了吗?九枚镇星之中,只怕这紫瓣算是最弱,你且看我手中的碧瓣镇星。”但见一枚样式与紫瓣镇星相似的碧绿玉饰出现在青简掌中,内中隐隐有碧色烟霞,一环环碧色光晕四下散出。

  闻得此言,在场个人脸色各异。思翼、薛蓉已知今日之事必是不死不休,青简既然将师门相托,他二人又无法插手镇星这等仙宝相争,只得带着青峰先行离开。众人将心思都用在那镇星之上,有力阻拦的人无心出手,无力阻拦的自然也乖乖闪在一旁,静观二人离去。

  这烈阳真人此时眼中只剩下贪婪和野心,见青简手中还有一枚镇星,语气立刻缓和起来:“青简道友,你我若是以镇星互拼,只怕落得个两败俱伤,白白便宜了旁人。”言及于此,他有意无意地瞥了瞥面沉似水的紫阳真人,继续游说道:“不如你我尽弃前嫌,联手对敌,这普天下修道之人岂非唯以你我为尊?”

  青简见思翼二人已然离开,心中再无牵挂,脚下不停,面色却转为柔和,浅浅一笑:“烈阳道友既然如此说,青简自知斤两,不敢再有异议。死者已矣,你我又何必让人看耍子呢?这碧瓣镇星也交由道友保管好了,青简只求回山为师尊守灵。”忽然间,他脸色一变,厉声道:“但烈阳道友却须为我师尊跪拜三日,并发誓永不犯我青叶派,否则定遭五雷轰顶,万劫不复。”

  原本心存疑虑的烈阳此刻反而放下心来,爽快应承:“那是当然,贫道得罪之处虽非得已,却也礼应祭拜,与贵派和睦相处,如违此誓,必受五雷轰顶之厄,万劫不复。”

  青简点点头,也不多言,只将碧瓣镇星放在掌中递了过去。烈阳遍查青简体内道力并无聚集之相,反而极为平和,恰似碧波深潭一般宁静,心中不疑有他,便抬手去取。

  当他右手甫一接触青简的掌心,一种奇妙的感觉霎时将他整个身躯裹住,顿如不谙水性之人身处激流之中,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将他拖入漩涡中心。他此刻方知遭了暗算,猛然景阳惨死的景象浮现脑际,当下拼尽残存之力推出一掌,直将青简击出数丈之外,直落入西侧的万丈深涧之中。

  只叹青简连番恶战,道力所剩无几,否则那夺天地造化的“太上化虚诀”一旦全力使出,烈阳道人哪里还能反抗。命也,运也,如之奈何?!

  “镇星?哈哈,烈阳老狗,总有一天……”那声音越来越小,直至细不可闻。

  烈阳真人怒不可遏,细察体内不觉大吃一惊,体内空空荡荡,恐怕残存的功力不及往日的三成。再看那劳什子的“碧瓣镇星”在“寒冰印”道力震荡之下,早已变成一堆粉末,根本是个冒牌货。

  “烈阳道兄,真没想到那小子竟然如此狡诈。”

  紫阳真人那道貌岸然的声调在耳边响起,反倒提醒了烈阳真人,这个一脸端庄的豺狼之辈还在一边虎视眈眈,切不可露了底细。若让这老混蛋知道自己如今只有一个二代弟子的道力,只怕立时就会动手硬抢。

  “紫阳道兄说的是,贫道这次大意了,好在此獠业已伏诛,眼下道门大会也算功德圆满,我等各自散去吧。”

  众人各自回山,盛誉满天下的道门大会就这样草草收场,有人欢喜有人愁。

  镇星,此宝在道门大会后销声匿迹,紫瓣镇星被术宗得去,其余八枚依旧毫无踪迹,仿佛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直至千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