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顶在狱中的第一晚,就在风雨交加当中平安过去,除了那个陌生狱卒和梦中的和尚,他再也没见到其他人,凤阳镇本就没有狱卒,甚至似乎也没有人来牢房中看管他。
时近中午的时候,终于有人来看他。
提着一篮吃食,脸上带着惶恐不安和满腹疑惑,步伐虚浮双眼黯淡,看样子也是开心玩具未眠。
朱顶不意外,这个时候还能来到这里、有能力来到这里、愿意来到这里的,也许只有吴老三这个镇上的头号大官人了。
隔着牢门,如同往常一样老农打扮的吴老三把一样样并不精致却美味的小菜一字摆开,甚至还有一壶酒水,却只是摆开,没有一点儿要递进牢房里的意思。
“那年你刚一岁多点,你叔叔婶婶赶着一辆破马车来到镇子上,说要落户,镇老和县令都不敢答应。
那天下着下雨,你就在那辆马车上,身上埋汰的不成样儿了,你叔叔婶子也跟逃命似的,衣服上还带着血点子,他俩就抱着你跪在镇东头……
要不是我姑心善,你们一家三口八成已经被仇家砍成了烂泥!”
吴老三边说着,边将一盘炖鸡从专门的食口送进了牢里。
朱顶默默地看着这个一向没心没肺的中年汉子默默流泪,没有伸手,也没有说话,吴老三说的这些他都记得,记得的比吴老三还要清楚,带着完整的灵魂和记忆降生,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发生的事情,他都记在了心里。
那一年,朱顶刚满周岁,被一伙刺客偷袭,或许还不仅仅一伙,总之他的侍卫几乎全部阵亡,是叔叔婶婶牺牲了他们第一个孩子,代替朱顶被砍成了肉泥,这才瞒天过海逃得一命。
但是终究是没有瞒过去,叔叔婶婶虽然相爱,可是却分属朱顶父、母两个阵营,而被杀死的刺客当中,却有着朱顶父或母最亲近密卫的身影。
各自的主子再难见,更不敢见,事发之后未报主上而只顾逃命,已经形同叛逆,哪怕夫妻二人仅仅是为了孩子的安全着想。
于是,他们只能来到凤阳镇,来找那位对朱顶父母都有大恩的老人家寻求庇护,这一求,便求得了十二年的平安。
“那年,你发水痘子,眼看着就活不成了,是我姑逼着县令八百里加急给张老神仙去了封信,求了一副神药,你才又捡了条命!
为了这事儿,重八……皇上还降罪给当时的邹大人,把人家发配到了岭南活受罪,皇上嘴上不说,可我估摸着他是对我姑有老大不愿意。”一盘小咸菜被吴老三递了进来。
那一年,朱顶三岁,在外人看来是害了大病,其实他是中了读,剧读,几乎无药可解,症状与水痘无异,却要命的多的多,若不是老姑奶奶拿着剪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站在县衙门口胁迫县令邹城公器私用,八百里军务加急向张三丰求请灵药,朱顶恐怕真的就被读死了。
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被吴老三细数出来,都是老姑奶奶对朱顶的好,都是这位善良的老人对朱顶的疼爱与呵护,都是恩情。
“咱们那个下水道要全镇挖坑,咱们那个路灯和那个避雷针要用好多的铁,徐大人不敢批啊,我去求我姑都没用啊,你去给老太太捏了捏肩膀,老太太就发话了,偏心啊……”
“前年离近的几个镇子偷学咱们的沼气池,没鼓弄好,炸了,告到了府衙,徐大人怂啊,是我姑站在府衙大堂把那几个县令和知府骂了个狗血淋头,真他姥姥的痛快……”
“去年,徐县令把沼气池和马桶报给了朝廷,好东西吗,谁不想啪啪马屁,可他拍到了蹄子上,皇宫哪能大兴土木,皇宫边上放个大粪池子也不成样儿,皇上小心眼儿啊,他用不了,他也不让咱用,还是我姑,指着钦差的鼻子数落了祖宗十八辈啊,把那个太监骂的,哈哈,现在想想都觉得爽气!”
“我姑对你真好,我这个亲侄子看的都眼馋,我姑啊……”
吴老三一声长叹,然后他盯着朱顶,眼中没有多少愤怒,只有不解和不信以及深深的悲伤的问道:“为啥啊?”
朱顶的眼角微润,正如凤阳镇所有百姓那样,为老姑奶奶的离去感到沉痛的哀伤,更甚。
但是他心中却另有打算,他知道了事情的一半真相,正在推敲如何获取另一半的时候,吴老三来了,带着一篮子美食前来探监,带着并不严厉的诘问。
朱顶沉默了许久许久,他没有急于回答吴老三的问题,只是把一颗青菜放在嘴里细细地品咂着,然后,他随意的从地面上拾起一枚砾块,把吴老三已经端到嘴边的酒杯击成一片碎瓷与酒雾齐飞。
他努力的平静语气,却难免有一丝愤怒:“三叔,你就是个傻、逼!”
朱宅的大门紧闭,上面沾满了残蛋碎叶,十几个从邻镇雇来的佣仆下人在昨晚就一走而空,偌大个府邸显得很是清冷凄凉。
府中的正堂两人倘然而坐、两人恭谨站立,分别在屋内的两侧,离得不能再远。
一边歪坐着的是春先生,站在他身后的,是朱顶的婶婶,那个一向对朱顶表现出嫌弃和苛刻非常的丰润妇人。
另一边温先生端坐高椅,已经开始发福的朱涂元满面死灰,两眼无神的与自己的妻子对视着,瞳孔中有些许的恐惧。
场面有些诡异,本是一家之主的两夫妇却站在两个西席先生身后,好像下属等候听命一样,还带着些揣揣难安。
而圆滚滚的朱举,却在一个角落里,手持一柄锋利匕首,双眼巡回、紧紧盯着他的父母,豆大的眼睛中闪烁着厉芒,如谋食恶狼。
温先生首先打破了沉寂,将手中的扇子缓缓收拢,端正的摆在了桌案上:“知道这个孩子还在人世的,都已经被灭门了,除了主上,就是你的那位圣母都糊涂着,也就只剩下我们六个,而我们,没有这样的机会。”
春先生把手中的酒坛重重的顿在桌面,几滩淡酒溅出,让棕色桌面越发深沉:“还有马皇后!”
温先生神色一整:“两位主上都深信皇后娘娘,我们作为下人,自然也要相信的。”
春先生却一副不以为然:“可是两位主上却相互不信任,嘿嘿,当年的人都被他们杀了个精光,死无对证了!
倒是你,平时油滑的像个泥鳅,倒是对他挺忠心,更想不到,他竟这般信你!”
温先生脸上浮出一抹别样的笑意,看了对面的壮汉半晌,才又说道:“我也想不到,与主上几可称兄道弟的你,竟是她的人。
你的坟前,我可是着实抹了几把鼻涕的。”
随后,两人同时爆出一阵大笑,寂冷的气氛似乎也有所缓和。
半晌之后,温先生端起茶杯润了润喉,缓缓说道:“我离京时,主上已经注意到全国官员沿袭自前朝的空印运资一事,各地利用此种纰漏贪污差额数不胜数,这凤阳府更是没几个干净的官吏。
徐直守着这座清水衙门八年了,除了每年朝廷运来的镇民赏赐和俸禄开销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油水,那吴老三也是个不懂事的,自己发了大财却不捎上县太爷,徐直不在这些东西上下功夫才叫奇怪。
老夫人这两年似乎有所察觉,而且也曾经警告过徐直。”
春先生狠狠地灌了一口酒,脸上的表情难得认真起来,也不理会在衣领间纵横的酒液,语气包含杀意的说道:“是徐直杀了我姑?真是天大的狗胆,竟然还嫁祸给小主人,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他竟然全信了温先生不着边际的猜测,可是任何熟悉他们二人的都不会感到惊讶,毕竟在立国之前,温先生就是闻名于世的料事如神、算无遗策。
可是随后,春先生的杀意便烟消云散,仿佛想到了什么一样的一阵颓然:“我们不能动手,犯忌讳啊!”
温先生却是满面轻松:“自然不可能是我们俩,咱俩已经死了,死人是断然不能再彻查出手,可是他们二人可以。
要出手的是他们,不是我们。”
屋内的两个角落突然有光影晃动,随后便回归正常,只留几点浮灰在照射进来的阳光里乱舞。
“不是我!”
凤阳镇的大牢里,吴老三被朱顶的一句话骂的怔忪不已,与朱顶接触最多的他当然知道那两个字不是什么好词。
不理会傻呆呆的吴老三,朱顶将口中已经被咀嚼成细糜的青菜吐了出去,然而并未发现清水,又非常不满的看了一眼对方,这才“呸呸呸”的将嘴里的口水吐尽。
“三叔,你让我说点什么好,拜托你老人家动动脑子!
不是我!”
再次强调了一次之后,朱顶便不再理会依旧发呆的吴老三,转身走到墙边,盯着那一缕窄窄的阳光出神。
时间过了许久,或许也只是片刻,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的吴老三回过神来,有些怯懦又满是期盼的问道:“顶娃子,你别骗叔,叔傻,真,真的不是你?”
朱顶不情愿的转过头来,看着这个老实了一辈子的老农,一字一顿的第三次说道:“不是我!”
吴老三终于仿佛抓住了一线曙光,脸色才一放晴却突然浮现莫大的恐惧,带着哭腔大声嚎道:“娃子,叔对不起你啊,那菜里我下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