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宙十六年三月十日,刘大富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
多年以后,刘大富还忍不住一遍遍的回味起这一天,当然也会一遍遍的对人说起这一天。说得多了,他还总结出了一句颇具哲理、让他得意洋洋的话:“当超出期待的幸福突然到来,你根本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当然,没有读过书的木匠刘大富不可能说出这么文绉绉的话,这是刘行帮他润色过的。他的原话是:“天天打杂的小学徒,突然一天有一个大家具行请你去做首席大师傅,你肯定以为是哪个龟儿耍你。”
这天夜里,刘大富在回家的路上,心情十分愉快。今天在一个家具行接到了一份工钱不错的大活。这不,一直干到月亮都出来了才踏上回家的路。
他手艺不怎么好,也就没人请他去做固定的师傅。只有在人家建房子或者家具行忙不过来的时候,会叫他去帮帮闲打打下手。因此,他的收入很不稳定,家里的条件自然也不好。这也是为什么前三天他都没有送儿子去医治的原因之一。
想起儿子刘行前三天生的那场病,他心里还在后怕。刘大富从来没有见过,更想不到人的身体可以烫成那样。他帮儿子用毛巾擦完身,拧下来的水,如果不是有点害怕,都可以直接用来洗澡了。
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在心里忘了这个儿子,或者完全当他死了,这也是另一个没去借钱给刘行治病的原因。没想到,昨天晚上当刘行有点热的身体突然凉下来的时候,自己竟然泪流满面。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彻底被打败了,直在心里骂自己犯贱。这不,今天才挣了一点钱,又忍不住买了点猪腿肉,准备给这个小王八蛋补补身子。
刘大富弯下腰,避过一处低矮的屋檐,纵身一跳,跨过了一大滩污水。再小心地侧着身子,挤过两间随时可能倒塌的泥坯茅草房间的夹缝,自家那间漏风的小木屋便出现在了眼前。
他加快了脚步,可是才迈出两步,便忍不住慢了下来。有些不对劲!他用力的揉了揉吊着大眼袋的浑浊双眼,还是觉得不对劲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疑惑中挪动脚步走进了家门。
小屋还是那个小屋,丈余见方,但怎么感觉比平时大了?一个木衣橱,一张八仙桌加上四张木椅,全部的家当都在啊,一样没少。小屋的北首,那小小的灶间还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可是,这个家,真的不一样了!
刘大富张大了嘴,直到口水漫过了下唇才醒悟过来。这还是自己的家吗?怎么可以这样干净?!坑坑洼洼的泥地上,麻点一样的小窝里永远也扫不干净的那些细碎垃圾,完全消失了。屋顶那无处不在的蜘蛛网也彻底没有了踪影。衣橱、桌椅竟然没有了黑黑的油渍和灰尘的混合体,现出了木头原来的颜色!
对了,怪不得刚才在外面就觉得不对劲。以前墙壁上所有漏风的地方都被小的木条或者木片补上了。刚才在屋外,没有像平常那样看到从破洞间漏出的光。
刘大富呆了半晌,忍不住转过头去,盯住了直挺挺、僵硬硬地端坐在窗尚的儿子的脸。
好干净的脸,即使灯里的豆油是劣质货,泛出的光在昏黄中带着黑灰的色彩,也丝毫掩饰不住那脸上的干净!
刘大富记忆中,自从妻子十五年前在儿子一岁时病死以后,儿子的脸就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干净过。他长得比自己夫妻二人可好多了,集合了两人所有的优点。两道浓眉和高高的鼻梁很像自己,薄薄嘴唇和黑白分明的眼睛象他母亲,瘦削的两颊和下巴也很象他的母亲。唯一遗憾的是额头正中的三颗黑痣,那么显眼那么突兀。
无数的人说儿子长得不像自己,刘大富觉得那些人根本就是嫉妒。他为这个漂亮的儿子骄傲得意了整整十年,根本不屑于和那些破落户争执。可惜,美好的岁月总是不长久,儿子十岁以后,他便从天下直直的摔到了泥潭里,他越是挣扎便越往下沉。
想到刘行十岁以后的所作所为,刘大富就对眼前的这张俊朗的脸憎恨不已。这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不多的妖魔故事里,有一个故事的主角,一个特别特别坏的家伙,就长着一张不但能迷死女人,还能迷死男人的脸。
刘行十岁以后就从来没有做过家务,他根本不可能把家里打扫收拾得这么干净。这个混账,身体刚好,就上街骗人了。今天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又骗了谁来做家务。按照以往的经验,只怕这顿饭还没吃完,告状的人就要上门了!这个混账,病才刚刚好上一点点,家里就没法吃一顿安生饭了!
怒火涌上心头,刘大富别过脸去,他害怕再看着这张俊俏的脸,自己会忍不住举起巴掌扇过去。过往的那些恶迹一件件涌上心头,他的呼吸粗重起来。紧走两步,刘大富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来,手上的那包肉被重重地扔到了桌子上。
“你回来了。”刘行说道,声音很生硬,听起来就像锈坏了的锯子在锯着坚硬的木头:“饭烧好了,家里没菜了,我就没烧。”
刘大富一下子愣住了,这话感觉味道不对,根本不像平日里那个无赖儿子的语气和腔调。倒像极了十几年前自己每天回到家里时他母亲说的话。
事出反常必为妖!刘大富定了定神,咳嗽两声,那股厌恶再度涌上来,比方才更加猛烈。“我把你个小畜生!别整这些花架子,你说吧,你又想兴啥风浪?你明明白白说吧,我受得了,大不了就是当没生过儿子。”
刘大富记得之前刘行卖过三次乖,每一次都让自己开心异常,以为儿子终于学好了。可是,事后证明那不是为了要钱就是为了让自己配合他去大肆欺骗街坊邻里。每一次都让他一个月内,看到街坊邻里就绕开走。此时看到刘行这样的表现,刘大富心里除了厌恶,还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他这次又挖了个什么大陷阱。
就是的,看他刚才坐在炕上的样子,那么僵硬那么不自然,哪里是平时那个吊儿郎当的模样。这小子,肯定是在给自己弄花花肠子!
听到刘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那两只布满老茧的大手不停地搓弄着膝盖。但预料中的吵嚷或者进一步的欺骗都没有出现,刘行拿起桌子上的肉,走进灶间。很快,传来了刀和砧板轻轻相碰的声音。这声音又轻又快,很有节奏,像戏台上好听的梆子。不一会儿,阵阵肉香迅猛袭来。
“这个比猪还懒的东西什么时候这么会做菜了?!”十几年前那熟悉的香味灌进鼻子——不,这比十几年前的还要香——刘大富狠命地摇摇头,又重重地掐了大腿一把。如果不是在他的位置可以将灶间看到清清楚楚,他一定会认为那里面藏了一个别的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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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行挥动着熟悉的锅铲,熟练地在锅里翻炒着肉片,肉香随着阵阵白烟冲出铁锅,四散开来。这熟悉的一切让刘行逐渐的放松下来。刚才那男人根本没有正眼看过自己,没发现自己已经绷成了一根钢筋。
这一世的记忆告诉刘行,这就是自己的父亲刘大富。可是刘行实在无法对他叫出一声父亲或者爸来,在心里,他觉得只有那个在钢铁厂干着体力活,上着三班倒的男人才是自己的父亲。
刘大富之前转过拐角的时候,刘行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下下传到耳膜上,自己的身体就像发条,越来越紧。他站起来走了两步,身体还是越来越紧,他摸到椅子边做下来,不一会儿又挪到了炕上。那感觉,让他想起第一次上手术台,口干舌燥,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还好,刘大富带回来了肉,需要烧菜。
这一世的锅铲和前世没有什么两样,也都是铁的。有这些陪伴了自己十来年的朋友在旁边,绷直的脊椎终于一点点、一节节的松了下来,炒菜的动作也越来越协调了。刚才切肉片的时候身体最僵硬,肉片被切成了参差不齐的肉块,还没有十年前切得好。
他的父亲上的是三班倒,母亲因为早年积劳落下了严重颈椎病,动不动就会眩晕,经常卧床不起。懂事的他从十岁开始就学着自己做饭了。
长期卧床使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没钱住院,家里最常听到的声音就是母亲压抑不住的呻吟。这声音像渔网一样笼罩着整个家庭,也罩住了刘行的心,一下下的越收越紧,他学医的意愿也随之越来越坚定。
每天炒菜的时候,都会让小刘行暂时听不到这些声音,还有每次给母亲端上热腾腾的饭菜的时候,母亲的目光都让他特别的鼓舞。这些让他爱上了做菜。
一阵辣椒味直冲上来,他连忙闭上眼。鼻子酸酸的,两道冰凉顺着脸颊滑下。
爸爸妈妈,你们现在怎么样了?我还活着,我还活着!你们不要伤心,悲伤会毁了你们的健康!你们听到了吗?我还是你们熟悉的那个儿子,永远都是,我会好好活的。我就会在这里留下我们老刘家的脚印的!
正出神间,他忽然闻到一点淡淡的焦味,连忙将铁锅从那刚才熏得他头晕脑胀的柴火灶上拿开。将菜装在碟子上以后,从水缸里舀了一点水弄熄了火再倒了一点到锅里。端着那碟肉片快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