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菲尔大陆,苏林帝国边境,无名峡谷。
时值九月,金黄的*****花开满两旁的山坡,微甜的香气和着阳光的味道在整个峡谷四下弥漫。*****树下的草丛之上,亮晶晶的舞虫不停旋飞,时而聚,时而散,像是在用闪光的丝线,轻盈地、精致地编织梦幻般的舞步。坡下一条溪流潺潺而过,水花在青石上碰出变化不定的节拍,这是圆舞曲在奏鸣。
清音如琴,胜景如画。
“咻——”尖利的啸音撕破了这里的宁静,紧接着“笃”的一声,一枝长箭钉入了溪边的树干,舞虫嗡的一下避向了高处。
煞风景的事也得相互配合,峡谷的一侧蹄声乱响,一辆残破的四驾马车拐过谷口的弯,仓皇地驶了进来,将这一幅彩画撞得七零八落。
那马车的后壁上斜插着几条箭翎,两侧的车窗不知掉哪儿去了,窗洞似两张大开着的口,正在无声地嘲笑着什么。透过窗洞,可以看见车厢内正摇摇晃晃坐着一个人,那人抱着一个小包袱,顶着灰色斗蓬,把整个身体都藏了进去。
见到山坡下的溪流,灰斗蓬喊了一句,马车立时减速,此时才能发现,赶车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只毛色华丽的小鸟。
那小鸟用双翅前的突起拉着缰绳,全身上下的羽毛似乎在以某种奇怪的频率不停地振动,以至于整个身体都不太看得清楚。
那鸟减缓驾速之后,不见身后有什么动静,立刻回头向车厢内的灰斗蓬鸣叫了一声,声音清脆悦耳,带有焦急和催促的意味。
车厢内,灰斗蓬紧紧拥抱了一下小包袱,又放在脸边狠狠亲了亲,终于将小包袱扔了出去。灰斗蓬微微抬了抬手,包袱下方立刻起了一阵风,托着包袱像树叶般飘落,轻轻浮在了溪水之上。
马车又逐渐加速,车厢中的人摘下灰斗蓬,露出了一张绝世容颜。
她咬着唇,望着顺流而下的包袱,黑宝石般的眼眸流露出浓浓的不舍。热泪在眼中氤氲、聚集,最终夺眶而出,在她的玉颜之上妆点了两串剔透的水晶。
“笃”、“笃笃”,三枝箭先后射中了后车厢,其中一枝穿透厚壁,钉在了美妇肩头。美妇忍痛喊了一句,车驾上的小鸟双翅一抖,缰绳在空中打了个响,驷马陡然加速,拖着车厢风一般往峡谷外驶去。
马嘶、蹄乱,一队弓骑兵冲进了峡谷,紧紧跟在马车之后。骑兵手中弓箭不停往前方的马车招呼,意图减慢它的速度。没有谁注意到溪流中的小包袱。
小包袱在一个涡流中转了两下,又挣脱出来,像一叶轻舟在溪中大石边上划过,不急不缓顺流行进。穿过阻路的水草,穿过投射的树荫,穿过水凿的石桥,不停向前。水势越来越缓,许久之后,一个天然的石洞已遥遥在望了。
小包袱向石洞一点一点移去,还没到洞口,溪边突然窜出一头奇形怪状的野兽,将包袱捞到溪边,张开大口就咬了下去。利齿刚碰到包袱边缘,一道青光亮起,将包袱裹了起来,随即青光震动,将它的利齿崩掉了两颗。怪兽惨嘶一声,吐出包袱,转身逃了。
小包袱掉在了溪边的草地上,离洞口还有数米远。
一只似类于鹈鹕的大鸟到溪边取水,看见了这个包袱。大鸟用喙部将包袱推了几下,不觉有什么危险,于是伸出双爪抓住包袱,双翅一振,飞上了半空。大鸟拎着包袱在山脊上飞行,翻了几座山,越了几条岭,最后停在了悬崖上的鸟窝。
鸟窝中刚睁开眼的小鸟嗷嗷待哺,大鸟把包袱推进窝中,小鸟一涌而上,尖利的喙争先恐后啄了过去。青光再度亮起,小鸟被震得向外扑跌,差点摔下悬崖。
大鸟怒了,一伸足,将小包袱蹬出了巢外。
小包袱自悬崖上坠落,又是一阵轻风吹起,托着它慢慢下降。悬崖下是一条瀑布,小包袱降到瀑布中,被高速水流冲进了下方的深潭。
没等包袱浮起来,水底一头巨蛙弹出长舌,将包袱卷入口中。巨蛙正要吞咽,长舌一阵乱颤,痛得它眼睛发蓝,忙不迭又将包袱吐了出去。包袱在水中翻腾,不一会儿浮上水面,顺着潭水流入了一条大河。
包袱在河中浮浮沉沉,流过丘陵、流过平原、流过草甸,一路高歌猛进,向北、向北、再向北……
两天以后,无名峡谷,天然石洞。
无数卫兵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两个穿着水靠的男子从石洞钻了出来,向洞口的华服女人报告:“水上水下都找过了,找了整整十遍,什么也没有。”
华服女人一脸恚怒,望向一旁竹竿似的高个子,“你不是说就在这里么?”
高个子身穿一个黑斗蓬,整张脸都陷在了尖帽里,就算在强烈的阳光下,也只看得见他前突的下巴和一张鲜红的嘴。那嘴一开一合,从血丝密布的牙缝里挤出阴恻恻的一句话:“不要怀疑我的能力。谁都会撒谎,死人不会。”
“你能保证她的记忆没被篡改?”
“我的殿下,她是自然术师,不是炼魂师。”高个子舔舔鲜红的嘴唇,“一个柔弱的婴儿在野外呆上两天,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华服女人招招手,将不远处一个侍卫头子叫了过来,“以这里为中心向外搜索,哪怕只剩一片碎布,只剩一块小骨头,也要给我找出来!”
与此同时,苏林以北,维肯山区。
一个雄壮的男人来到山涧,发现了水边一个被树枝挡住的小包袱。壮男拾起包袱,伸出棒槌般的手指将之打开,当中是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婴儿,以及一张写满文字的羊皮。壮男看不懂羊皮上写了什么,只得把这个婴儿带回了山寨。
壮男叫文森特,是维肯山区某狂暴部落的首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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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飞快地流逝,小婴儿在山寨中渐渐长大。
他比所有小孩都纤弱,也比所有小孩都聪慧,他很少哭,很少笑,很少说话。他喜欢发呆,喜欢盯着人看,当他盯着人看的时候,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琢磨,还有一种把人彻底看穿的力量。
他有些怪异的表现,比如会在做着某件事的时候突然睡着,睡到一半又会闭着眼睛爬起来,在地上画出一百零三个方格子,把手指按上去不停敲击,嘴里还咕哝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奇怪音节。
所以,喜欢他的人不多,如果不是文森特,也许寨里多事的人会联合起来,将这个捡来的孩子赶走。
幸好,他非常低调,对寨子里的人来说,他起的作用不大,但他也不会去危害别人。
一年年过去,随着他不断成长,他越来越懂事,越来越乖巧,讨厌他的人就越来越少了。在他十三岁那年,他不满意文森特给他取的“水边”这个小名,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吉得·申函”。这名字发音很怪,意思也很含混,寨子里的人将之简化了一下,称他为“吉得”。
又过了小半年,吉得十四岁了。
按狂暴部族的习俗,每个年满十四的少年都必须通过成人仪式的考验,之后才算成年,如果第一次未过,可在第二年补考,若还是未能通过,后果就比较严重了,他将被当作废物丢到野外自生自灭。
这天阳光明媚,正是给吉得举行成人仪式的日子。
寨里的人一早就开始准备,用原木围了个圈,拉上绳索,再平整中间的地面,这样就算搭了个简易的台子。几个年长的考官在台子之外又立了几个高木桩,爬上去盘足而坐,在多人围观的情形下,可以看得比较清楚。
眼看太阳都升到了头顶,连上山打猎下河捞鱼的人都回来了两拨,却没见着吉得的踪影。管事的长辈让人四处搜寻,却怎么也找不着,几个老家伙气得不轻,前脚跟着后脚到文森特那儿告状去了。
围观的年轻人难得有一天假,又见几个管事的不在,心一下就松了,三三两两地围坐下来,开始肆无忌惮地高声谈笑。
正聊得欢呢,从草堆里探出一个头,一水黑亮的头发,双眼像夜空的星辰般闪亮,看上去十足的神采飞扬——当然,没人能看出来在他闪烁的目光下潜藏的危险。
对面的一个壮小伙看见了他,指着他张大了嘴,半晌才道:“吉得,你怎么在这儿?你刚才怎么不现身?”
吉得从草堆里爬了出来,掸落肩上的草籽,“很不巧,我今天头疼,又遇上老家伙不停地嗡嗡嗡,没法子只好钻草堆。”
众人对他的话颇有些不以为然。
“这借口真可笑!”
“我看他是怕了。”
“瞧他那细胳膊瘦腿儿,比娘们儿都不如。”
“本寨将要出现第二个被扔出去的人了!”
壮小伙做了个手势,众人的议论声小了下去,只听那壮小伙说道:“吉得虽然是南方来的,但在寨里这么多年,也算是大伙儿的兄弟。大伙儿别那么刻薄,得想办法帮帮他。”
吉得一笑,露出了整齐耀眼的白牙,“埃德加,就冲你这句话,明天我再教你个抓鱼的法子。大伙儿也不必为我操心,都散了吧。”
众人望着他,没人动。吉得有些尴尬地耸耸肩,迈向了自己的小屋。
埃德加喊了一句:“等等,你真就这么走了?”
吉得侧了半边身,“我今天真的头疼,回屋睡觉去!”说着捧住脑袋,转身行去。
在背向众人的一刹那,吉得的脸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他嘴角的笑容变得有点狰狞、有点邪恶,他心里不知何时冒出了一个想法:“人类的确是复杂的生物,我还没准备好。等看透了你们,我就是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