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害群之马
以前有个建筑家说,“观察一座城市的发展程度,不能只看它光鲜的一面,那些最落后的地方才是一座城市吐故纳新的记录表”。这段话没被记录在建筑生的课本里,因为这人到后来也没做出伟大的建筑作品,他改行去做哲学家了,哲学可比建筑好玩多了。
早上七点,城市堵车的高峰期,早上七点上班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人们都在公交车和地铁上打哈欠,CBD的写字楼都还没睡醒。
但是另外一个地方早就已经开始了朝气勃勃的一天。
城郊的建筑工地,在某个阶段也算是一座城市的记录表,不断崛起的高楼,意味着城市对自然的侵略和扩张,从地球自然的角度来看,人类和白蚁没什么区别,
白蚁不停啃食建筑,就像人啃食绿地,至于地球是否把人类也定义为害虫,我们这种低等智慧生物就get不到的了。
工人们已经开工,不远处的横幅上写着一行醒目的大字,“安全重于生命”,这是个病句,完全没有比较性的两者被放在一起做比较,有脱裤子放屁的感觉,应该改了,在这个工地上,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只有一个,就是时间。
对于这一点,工人可能感觉不到,时间意味着几点开饭几点收工以及水泥罐装车今晚会不会又躁动一宿,但是在工程管理者眼中,时间代表着钱,指针一分一秒滑动,伴随着钞票哗啦啦流走的声音。
梁经理揉着眼睛走出办公室,顺手往下搓眼屎,他瞪大了眼睛在工地里环视一周,想找工头的茬儿,这个项目已经比预定的工期慢了很长时间,每一秒都令他感到焦躁,然而他还没找到工头,一个小黑点儿在他眼中迅速放大,穿着一件旧T恤的少年已经骑着红蓝相间的死飞杵在他面前,一片尘土呛得他直咳嗽,少年却对自己的出场方式很得意,只差摆个浮夸的POSE。
“哟,左央,”梁经理指着少年那件布满破洞的T恤,简直比民工穿的还破,“挺洋气啊。”
“还行吧,穷呗,”左央挠了挠肩膀,觉得不爽,手指头钻进破洞里抠着,“梁经理,我的工资什么时候结了啊?”
几天前,左央被辞退了,他算了好几遍,还给自己写了张工资单,正送到梁经理面前,“还有三天加班,我都没算。”
言下之意,这点儿你总给我结了吧?
不远处的工人抬头看了一眼,左央天天来要钱,大家见怪不怪,有几个人趁这功夫躲到水泥管后面抽烟。
“我说,”梁经理实在烦了,“你让我说多少遍?你怎么被开除的,心里没点数啊?”
工期本来就被延误了,运材料的车因为连日阴雨被卡在路上,梁经理看着工人们闲得抻脖子等,那副闲劲儿看得他憋气,心说这些时间可都要算工资,恨不得让他们绕着工地跑圈!要说这种天灾不忍也没辙,那人祸呢?人祸他可就忍不了了。
“整个工地上!”梁经理生怕左央装听不懂,也顾不上什么沟通哲学,指着左央的鼻子咬牙切齿往外挤最恶读的词儿,“就属你最烦人!什么叫害群之马!”
“就我这样的,上小学班主任就这么说过,”左央面不改色,仍旧伸手,“害群之马也得吃饭。”
“你吃饭跟我有什么关系!”梁经理直跳脚,“你凭什么拿工资!就因为你!工期才延长了那么久!你挺有能耐啊!你个小屁实习生!你搞得整个工地没法好好干活儿!你!告!诉!我!你怎么有脸来要工资的!”
梁经理今年四十多,他的成熟体现在头顶的地中海和沧桑疲惫的心态上,二十年久经沙场,他自认为自己已经什么货都见过了,可这个95后实习生还是打破了他对世界的认知。
90后什么样?没规矩,对老板丝毫没有敬畏之情,觉得自己什么都懂,一点儿端茶倒水的眼力见儿都没有,领导刚开车门,他自己先上去了,最重要的是,年轻轻居然用比领导还贵的手机;没责任感,工作再重要,不抵他们的尊严重要,一个不顺气儿就弃之不顾,连辞职报告都是拿手机发过来;没有团队感,对老板下达的任务不但不服从,还动不动挑毛病,说什么老派做法都过时了……
对于这种人,梁经理深恶痛绝,曾有段时间,他无心工作,整天想着怎么收拾这些小兔崽子,他甚至早早下了断言,觉得社会怕是要完蛋,他到寺庙去拜佛,许愿但凡自己能碰到个认真工作的90后就回来烧高香还愿。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愿真灵了,反正梁经理马上就招到了左央。
“咱们这儿工资条件一般,你们现在的小孩儿那个消费水平啊,啧啧……”
“我学东西来的,只要有好项目,没钱也干!”
“这个态度不错,但是职场和校园可不一样,那个苦啊,这么说吧,比高三下半学期可苦多了!”
“我盯过连夜灌装水泥,给刚刷好的房顶撑过防雨布,架子坏了,站在雨里拿手撑了一宿,我还在农村的厂里盯过烧砖……”
梁经理第一反应是撒谎!绝对撒谎!这孩子白白嫩嫩,一看就是城里长大的,穿的那个衣服他叫不上名字,但是记得这个商标挺贵的,为什么这么爱吃苦?基因突变?
但是左央满手的老茧让梁经理无法反驳,他嘬着牙花子,“光是能吃苦也不够,你是要干技术员,不是搬砖,这仿古建筑和普通建筑还不一样,需要有……”
“历史常识,”左央指着不远处刚起的几个地基,“那是阿房宫,您知道‘阿房’是什么意思吗?”
“啊?”
“以前的陕西话叫雅言,从西周开始就是陕西的官话,这个‘阿房’就是‘旁边’的意思,”左央顺势演了一段,“秦始皇觉得咸阳的房子越盖越多,皇宫显得不够气派,就要修新宫,大臣问他,‘陛下咱们这个新宫在哪儿建啊?’秦始皇一指,‘阿房’,这就出来阿房宫了。”
梁经理听得直愣,大家觉得知道阿房宫是秦朝最大的宫殿就够了,关于这些,好像还真没人研究过。
“现在还能听到,”左央怕梁经理不信,继续解释,“现在的粤语还有类似的音儿,当年岭南人说的是古越语,秦始皇的部队不是到岭南去了吗,就把雅言留下了,现在的粤语就是古越语和雅言的杂交品种,还有米线也是他们留下的,陕西人到南方吃不着面条,就把米打碎了做成面条的样子。这个宫殿门还有个故事,荆轲刺秦嘛,可把秦始皇吓坏了,就琢磨怎么才能防止来访的人夹带管制刀具,他就让人用吸铁石做了个门,谁敢带刀就把丫吸成冰箱贴,当然了,理论虽然对,但其实做出来并没有安保效果,磁力哪有那么大?还能把刀从衣服里吸出来?不过这个门挺有意思,叫‘却胡门’,《长安志》和《水经注》里都提过,就是不知道确切在哪个入口,咱们要是能把这个修复出来,那就帅了!”
梁经理吸了口哈喇子,才发现自己已经长着嘴听了老半天,心中高呼,奇才!奇才啊!没想到真让自己碰到了这么个又能干又便宜的孩子!
但是,马上,梁经理就后悔了,左央的确是太能干了,连梁经理不想干的事儿,他都要逼着他干。
签合同那天,左央看着工资栏里可怜巴巴的三位数,虽然撇了撇嘴,但也没执拗,他无比诚恳地告诉梁经理,他就是想做点儿好的建筑,没别的。
“那是那是,咱们的目标是一样的!一起努力!”
梁经理这话说完还没两天,他就发现他所谓的“好”和左央说的根本不一样。
“梁经理,这个院子的砖不对,这是妃子住的院子,这砖也太平整了!清朝那时候这么好、这么亮的就只有金砖,那是只有三大殿才能铺,皇帝后院都舍不得铺!一块要720天,比金子还贵,两年才出那么五六千块,一批里面有六块不合格就毁了重做,妃子院里铺的这么好,这越级啊!”
“梁经理,这个角楼不对,故宫的角楼是九梁、十八柱、七十二条脊……哎?你认识朱棣吗?你知道朱棣为什么盖角楼吗?你知道这角楼是给谁住的吗?”
“还有这个斗拱……这个都不对啊,不能这么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