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命运啊，破风而出
事情起先是这么开始的，说实话，当时梁经理还挺感动，他请左央吃了顿饭，先是夸了一通，说什么小伙子心很细嘛，对这个项目的情况了解得很到位啊，我看着你就像当初的我自己啊，也是这么拼blabla……后来他又告诉左央，项目的执行方案是由设计师团队提前确定好的，虽然有些瑕疵，但是不能因为这些小问题影响了施工进度，最后呢，梁经理又鼓励左央，你好好干啊，将来你做了设计师，这些问题都等你去克服了！
完美！梁经理是完全按照自己在手机上报的那种听完之后转发朋友圈全额退款的沟通艺术课里传授的沟通模板设计了这么一套沟通方案，课程里说了，只要这么说，对方肯定能明白他的“弦外之音”并且全盘照收。
梁经理的媳妇儿是这么跟他说的：你有病，天下的人，人人不一样，还能都靠一个模板让你摆弄明白了？
当时梁经理据理力争，说这个方法是有多少多少的成功案例，但是人生嘛，哪有什么经验可言？总会有些奇葩就是为了打破规律而来到人间，比如左央。
他就完全没觉得梁经理是劝他少找茬儿，在结合自身想法重新咀嚼一遍后，他是这么理解的——当年的梁经理也和自己一样，善于发现项目中的漏洞，但他没解决啊，在左央说完之后，梁经理都是打哈哈来着，他碍于现在的职能不方便指出漏洞，那就需要自己这样的小兵来替他打前锋！
其实这才是沟通中的弊端，大家各往后咽了一句，以为是给彼此留个体面，其实有些话说出来和不说出来是天壤之别，每个人的脑子都不一样，想要让自己心里的想法经过嘴巴修饰一番之后到了对方脑子里还能一模一样，那太不讲人性。
反正，左央就是认定了梁经理在鼓励他，左央借着这股劲儿，在工地上“大展拳脚”，成功影响了一队又一队工人，在那段时间里，梁经理发现左央不来烦人了，取而代之的是各队的工头，好像拿着左央的台词一样，纷纷来找他反应工程里的问题。
“人家说了，这个砖和当时的不一样，盖了肯定通不过验收，要用古砖……”
“人家说了，这个地方不能用整体预制板，斗拱嘛，要是直接用模具固定好了，还哪儿显得出来承力功能了？”
“人家说了，咱们这个工程啊，太不像仿古建筑……”
什么他妈“人家”？就是左央！
梁经理试过隔离左央，省得他总去给那些工人吹耳边风，但是根本没用，肉嘴巴和肉耳朵，没有碰不到一起的时候，他又给左央换岗，发现这小子不管到哪个岗位都能揪出来问题。
再之后，耽误了几天的材料终于到了，大家都在忙着卸车，左央却说那批砖不符合规格，他的那些历史典故没能直接体现在建筑施工上，却扎根在每个人心里了，现在随便哪个工人都能背出来一套古代的施工法，纷纷站出来作证左央的想法。
害群之马！一颗老鼠屎坏一锅粥！还有……反正梁经理想到了所有能用来骂左央的话，说得对面的左央插不进嘴，末了一脸茫然地问梁经理。
我就是想把古建筑做好，哪儿错了吗？
“错了！你从根儿上就错了！咱们做的是仿古建筑，仿古建筑你懂不懂！又不是文物保护，你这真儿较错地儿了！”
“那仿古建筑用来干嘛的？”
“门口不是写了吗！你天天进来出去的看不见啊！”
门口是写了，影视基地，左央又不瞎，但他觉得就因为是要拍戏用的，才更要认真，“要只是街边商业街就算了，没人细琢磨，但你这是要上电视的，将来大家看了，以为，哦，阿房宫就这么小，哦，古代的锻造水平这么高，造反的工人都是闲的无聊，哦，皇帝都是傻子，满院子栽树，刺客也傻，不知道往里面藏……不是这么回事儿啊，大家看古装戏，看的就是古代的人，看看他们怎么过日子，不就是该较真儿吗？”
梁经理想说，那你这么能耐去跟导演较真儿去，跟剧组的美术较真儿去，但是一想，算了，反正他也听不进去，梁经理一摆手，话在风里散了，他憋气地低声道：“这些你别跟我说，我的任务就是按时完工，你的任务就是听我指挥，能明白不？不明白就滚蛋。”
“那要是人人来上班就是为了交工的话……”
“算我求你了，”梁经理跳脚，稀疏的头发顺风摇摆，挥洒着怒火，“老实点儿行吗？当然了我也知道不行，您曾几何时听过劝啊？你走吧，你不走大家都没饭吃。”
左央的脚尖儿在地上拧巴，“至于吗？我还有本事捅这么大娄子？”
“你知道你耽误一天就是多少钱？你知道你说的那些做法要多少钱才能干出来？我到哪儿给你找老木材！到哪儿给你找老榫卯师傅？你说你说你说！”
有工人要说什么，梁经理瞪眼，“谁想跟他一块儿走？站出来给我看看！”
事实证明，左央确实是异类，他孤零零地站着，工人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各自往自己的工作岗位上狂奔。
“等会儿！那大家伙儿跟着你这么干，就能拿到工钱？验收不合格呢？”
众人又跑回来。
“我们是按照报批的施工方案做的，凭什么不合格？”
众人又狂奔。
“那是你们的方案有问题！这一层的人不管，我就往上报，上面总有人管！建筑局总管吧？古建筑局总管吧？那个那个……反正有人管吧！”
众人又停步。
“你告去！你个实习生，你个在校学生，你要有本事能告上去，还在我这儿混什么？”
场面上一时安静了那么一两秒，大汗淋漓的工人们终于下定决心往工地走，倒不是梁经理说的在理，只是他们突然反应过来了。
争什么呢？他们争的问题，好像跟他们没关系，赚一天的钱吃一天的饭，抬杠又不给奖金，他们想不通左央这孩子怎么这么轴，一看就是没怎么经历过社会——成年人用这种方式来安慰他们的妥协，管这叫识时务、叫有经验、叫明智之举。
当天，左央灰溜溜地走了，梁经理以为自己大战告捷，但事实证明这货是回去想办法了。
从那之后的几天，左央天天来要工钱，这是他能出入工地的唯一正当理由。
“不给不给就不给！”梁经理在这种折磨下已经失去了成年人的风度和尊严，“你爱哪儿告哪儿告！”
“那我就曝光你们！我……”
左央刚说完这话，拿起手机对准梁经理，这让他浑身一个激灵——我的妈呀，我有个软肋啊！
左央知道梁经理最爱看直播软件，深知这玩意儿有多大影响力，且不说左央会怎么在上面污蔑他，反正梁经理觉得不值，他还没有做好以这种方式出道的准备，“行，”梁经理立马捂脸，“给！你说！你要多少！”
梁经理从指缝儿中偷窥到左央的一脸狡黠。
“其实我并不想要工资，所以……”
“你玩我？”
“所以你给了我也想曝光一下。”
“你到底想干嘛？”
“想让你们知道，也让更多人，尤其是做建筑的人！得让大家知道，这么做古建筑，就是不对！”
虽然局势明明已经接近跪地求饶，可一听这话，梁经理蹿到桌上指着左央的鼻子，“你还讲不讲理！你说明白啊，我到底错哪儿了！”
“来，”左央勾手，“咱现在就去看个好玩的。”
出了梁经理的办公室，左手边差不多两百米就是一座清朝的院子，落日余晖中，琉璃瓦晃得人睁不开眼，百年前，古埃及人发明的玻璃乘着英法人的商船横跨大洋登上明朝的土地，迅速成了清宫建筑的宠儿，今天，琉璃瓦上的耀眼阳光漫上阿房宫的夯土，秦朝豪放朴拙的砖瓦木结构建筑和清朝工巧华丽的砖石建筑咫尺相对，穿越时空凝望彼此。
这片清宫建是整个影视基地的重点，左央听梁经理说，现在清宫戏特火，所以清朝建筑的数量占总体三分之二，就像左央之前提到的，为了能让这些清宫建筑极尽穷奢极欲的气质，所以设计那叫一个奢华艳俗，全然不考虑宫廷建筑等级和当时的施工水平，估计皇帝来了都认不出来。
而且呢，这片清宫建筑也是梁经理最得意的部分，在他的保护下，这几座建筑的工期还算按时，没有被左央荼读。
“挑啊！”梁经理叉腰，“你能挑出来个毛病我看看！”
左央拿着手机瞄准房脊上的吻兽，同时摸出了个……
“弹弓？”梁经理嘴巴长得老大，这货闹呢？还弹弓，当小孩儿过家家呢？
晚风在夕阳的晕染下，散发着一种特别的气息，左央深深地灌了一鼻子，然后，瞄准、拉弓、放弹。
梁经理不知道那弹子是什么材料，在半空中亮闪闪的，里面花花绿绿，好像是小时候玩的玻璃球儿。
玻璃球儿就像命运一样破风而出，迫不及待地冲进未知。
在一声清脆而紧促的响声中，梁经理看到无数碎玻璃片在空中炸开，一瞬间好像勾起一道彩虹。
然后呢？然后有几秒钟的沉默，梁经理幸灾乐祸地问左央在耍什么洋相，他的嘲笑还没来得及构思好，整个房梁轰然垮塌。
“完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