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左一刀”
在漫天尘埃废土中,所有人一脸懵逼,只有左央,他望着满地碎瓦,露出一口小白牙。
左央,松山建筑学院大三学生,二十一岁的男孩儿,爸妈在国外上班,小时候跟他爷爷长大,老爷子就是建国后第一批干古建筑的,他老人家玩心大,在左央的教育问题上基本没动过脑子,却用一屋子的古建筑模型,硬生生把左央给领到这条路上来了。
除了打球、追剧之外,左央没什么别的爱好,平时经营一家网店,专门给手办爱好者做点来图定制的建筑模型,再之外嘛……要是喜欢骑自行车在老胡同里乱窜也算数的话,那就这一条了。
在两年多不到三年的大学生涯里,左央倒是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但在学校还算小有名声,原因,就是他的一个“特殊技能”,也因此获得了“左一刀”的江湖名号——
检查模型结构?让左一刀帮忙看看呗。
不知道梁柱比例对不对?找左一刀去啊!
反正啊,只要你不怕重做,去找左一刀就对了。
系里做古建筑这一块的,只要是做完模型之后自己心里没底儿,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去找左央,不管什么是砖石结构还是木结构、瓦楞板做的还是PVC,反正找他肯定没错儿。
然后呢,模型摆在左央面前之后,他会掏出弹弓,慢慢地找角度调整——这个过程是揪心的,受试者就像躺在案板上的肉猪,知道自己会死,就是不知道那一刀什么时候来,随着左央的弹弓不停地调整,受试者心里会飞快计算那个部分的结构是否有问题,是否能够经受住考验,反正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他们正忙着祈祷之际,左央已经手起弓落。
剩下的过程就简单了,搭在弹弓上的纸团会破风而出,以一个模糊的速度,直奔模型中的隐形弱点,对与不对,准确或不准确,以及那些课本上如铁律般不容置疑的公式和演算本上重复过百千万次的数字排列组合是否足够精准,在这一刻都将只有一个答案。
“没别的,古建筑必须、也只能是一个整体,里面装着的都是老祖宗的智慧,只要一个地方有问题,整体都站不住,做模型不是为了对付考试,将来真刀真枪的时候垮了,不是熬几个晚上重做就能解决的。所以我这招没别的,就是公平,你要没问题,怎么打都没事儿,但只要有问题……”
建筑就是这样,牢固的百年不朽、固若金汤,而脆弱的呢……这种脆弱说的不是选材,而是结构上的脆弱,可以这么说,只要有稳固的结构,哪怕拿树皮、布条都没问题,详见鄂伦春人的树屋撮罗子、蒙古人的帐篷以及河姆渡遗址,最简单的三角形切面,组成最稳固的结构。
至于脆弱的呢,详见左央用纸团打垮的无数建筑模型,就像那个成语是怎么说的来着,“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但凡结构上有一点瑕疵,就会从一个小小的裂缝发展成无法补救的创口,建筑的成功与否,就在这一点之间。
梁经理没听说过左一刀,如果这个外号叫“左一弹”的话,估计梁经理就能明白过来,反正嘛,都晚了,他的表情和最开始被左央用纸团把模型打垮的学生们一样——嘴里能塞个鸡蛋,眼睛瞪大了,没神,瞳孔都有点儿涣散,整张脸上所有五官的反应拼凑成一句话:
到底发生了什么?
梁经理第一个反应是冲过去抢左央的弹弓,木头手柄已经包浆了,估计这小子练了好些年,皮带也快磨断了,但是除此之外,它确实就是个普通的弹弓,还有那玻璃球儿,小摊上一个块钱十个。
但梁经理就是这么亲眼看着这不起眼的弹弓和玻璃球儿硬生生把半边屋顶的瓦都打碎了!
瓦片滑落的场面还在梁经理眼中不停重放,这个场面注定终身难忘,是在那小玻璃球儿碎裂的瞬间,黄的,绿的瓦片开始缓缓滑动,琉璃瓦好像洒满夕阳的海平面,一点点地往下滑、滑、滑,然后可能也就滑出去两三厘米后,“轰”的一声,梁经理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半个屋顶都秃了。
尘埃尚未落定,梁经理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也不知道是太伤心还是被呛的,他干哑的喉咙里挤出来几个字儿。
“左央,我要杀了你!”
“那也得等我把话说完!你们这个工程哪儿哪儿都是问题!连个玻璃球儿都扛不住!你指望它将来能干嘛?你知道什么才叫建筑吗?你知道什么才能叫建筑吗!”
左央看过一个视频,老外用一个1:5比例故宫模型做抗震实验,随着地震模拟器的震级逐步提高,老外的下巴都快掉脚面上了,咱们故宫模型却屹立不倒,最终扛过了10.1级地震,建筑虽然发生了整体位移,但结构完好无损!
10.1级是有记载以来的最高地震等级,那是什么概念?一公斤TNT炸药相当于两百个手雷,只要七公斤就能炸毁一栋二十个单元的五层住宅楼,而十级地震的强度相当于两百万吨TNT当量!
这个视频,左央看了百十来次,每次觉得自己学得不错,有点儿摇尾巴的时候就翻出来看看,告诫自己才只是会了点儿皮毛,离传统建筑真正的绝技还远着呢,每次沮丧的时候,他也会翻出来看看,告诉自己这条路才刚开始,只要学好了,一砖一瓦,都能搭建出奇迹。
它是一个视频,也是一种力量,就像斗拱支撑着屋梁一样,支撑着少年的梦想。
可现在的左央觉得自己的梦想就像面前那清宫建筑的预制板斗拱一样疲软无力。
“斗拱斗拱,取的是天上北斗七星的形状,就像北斗七星撑着天穹一样撑着屋顶,而拱的形状是耕犁,代表人和土地的关系;斗和拱在一起,是儒家的思想,它会位移但是不会垮塌,就像中国人自古以来讲究的张弛有度、能屈能伸;而斗和拱之间又保持一定距离,就像人,越是朝夕相处,越要留有分寸……你光知道这是清朝的建筑,可你知道清朝建筑意味着什么吗?那时候西方人还用窗户的数量决定税收,他们的建筑还只有有钱人才盖得起窗户!可咱们呢?太和殿九踩斗拱,不用一根钉子!咱们中国人早就靠一个斗拱把建筑玩通关了!现代力学说什么斗拱是几何可变体系,样子好看,但是本身不具备稳定性,但是咱们可站了几千年,什么事儿都没有!”左央的声音有点儿颤抖,字里行间透着与他那张吊儿郎当的脸不相符的凝重,“建筑不光是房子,也是历史,我们不仔细琢磨,就理解不了以前的人在想什么,历史剧,给人看的不就是历史吗?”
左央从地上捡起自己砸中的那块鸱吻碎片,鼻孔出气一声,“这都能用塑料的,你是觉得古人给咱们留的就只是花架子么?”
鸱吻是装饰品吗?从外观来讲,当然是。
皇室建筑飞檐上的角兽各有来头,仙人骑兽的原型是姜子牙的小舅子,没什么本事却想靠姜子牙的提携高登庙堂,姜子牙心说那我就让你到庙堂上面站着去,从此小舅子就成了飞檐上的小人儿,正应了孔子那句“德不配位、必有灾殃”,选它作角兽之首,用以警告世人适可而止;龙、凤不用细说,代表的是皇帝和皇后;獬豸能辨忠奸,《异物志》上说它“见人斗则不触直者,闻人论则咋不正者”,经常出现在公堂上;排行最后的行十像个猴儿,有人说是雷震子的化身,大概是请本门亲戚来避雷;而屋脊上方的鸱吻是龙生九子之一,传说它喜欢吞火,放在屋顶上,希望宫中走水时它可以灭除火灾。
那么,鸱吻只是装饰品吗?从建筑学的角度来讲,当然不是。
吻兽自周朝时就有,千百年间,形象不断变化,但其本质功能都一样,正脊的两端是屋顶木构架的关键,拿纸牌搭过小房子就知道这两个点的重要性,它决定着两个屋面的链接程度,古人发现在这里加大重量能保证稳固性,这一点七千年前的河姆渡人就已经发现了,古人一直沿用这样的方法固定房梁,在这一过程中,为了保证美观,将上面的配重装饰成各种形状,赋予庇护和保佑的美好寓意。
砖瓦屋面是由无数瓦片构成,在古代没有机械量产、起重设备的情况下,这是最便于施工、便于制作的材料,但是也对其整体性和密封性有着更高的要求,从顶端的鸱吻到下方的角兽,它们一方面是防止雨水深入正脊和檐角之间的缝隙,起到密封瓦垄、保证下方木结构不会受潮朽烂的作用,另一方面则是为了保证瓦片的稳固性,下有站岗的角兽防止瓦件下滑,上方的鸱吻更要“坐稳“了最重要的正脊和岔脊。
“你但凡要是明白这一点,它就不至于盖成这样。”
左央晃了晃手里的鸱吻碎片,掂在手里轻飘飘的,一肚子的火气也像砸进棉花里,他还没说话,梁经理已经是一脸愧色,觉得那个玻璃球儿打得一点儿都不亏。
“我不是反对用现代施工手法做古建筑,用水泥浇筑也好、预制板拼装也罢,都行!时代在变化,合适的新材料、新施工方法能弥补古时候的局限,能让那些建筑变得越来越好。可是以前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咱们就彻底扔了吗?你说,将来万一几百年后的人到电视剧里考咱们这个年代的古,咱们就不给他们留点什么吗?远的不说,您自己的孩子看电视的时候,你想让他们看到就是这样的古建筑吗?”
不远处,工人们的烟头许久没有再亮起,他们望着这片洒下汗水的工地,做一个工程就像养育一个孩子,他们望着这些或已完成、或正在茁壮成长的建筑,一时间垂头无语。
这些即将面对世界的孩子,它们真的已经准备好了吗?
“您上学的时候学过毛泽东思想马克思主义吗?恩格斯说过一句话……”左央放慢语速,尽量让这些话听起来够诚恳、够凝重、够打动人,“历史就是我们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