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再推回到最初的那几周。
李叶茴成了自习室的一道风景线,她每日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像施展巫术一样死记硬背着英文语料。完成自己每日的“百词计划”后,夜都深了。住宿部那只有一只耳朵的中国保安总会给她留一个咖喱饺:一种酥皮印度点心,包着咖喱土豆鸡肉。他看着狼吞虎咽的李叶茴说:“我家孩子要是没人看着的时候也能这么用功就好了!”
这话似曾相识。李叶茴大嚼着凉了的宿酥皮点心:“我这是被逼急了才玩命学习的,我以前在学校也吊儿郎当。”
除了深夜值班的保安,李叶茴身上爆发的意志力也将身边人一一征服:每天十八个小时的填鸭式学习,把单词、语法、好词好句用擀面杖揉进大脑,再不心疼地用手使劲拍打结实。
不管这方法科不科学,气势起码赢一筹。
单词们就像顽皮的精灵,一旦尘埃落定便会破茧成蝶,忽闪着翅膀从眼睛,耳朵,鼻子里往外冒。李叶茴需要一只只地将它们捉回来,一个个拆解成最原始的字母组合,然后再一串串地安放于脑海,等待下一次捕捉……
功夫不负有心人,李叶茴的成绩开始名列前茅。
果真,只要攻破英文难关,能读懂题,其他课程便迎刃而解。
学业渐渐上轨的李叶茴开始对老师挑三拣四:相比中国老师,新加坡老师的教学方式幼稚、低效。他们运用大量开心玩具和互动,试图帮助学生加深理解,可事实却是时间不知不觉地在大家的嘻嘻哈哈中流逝,而众人一事无成。
李叶茴一旦感觉不到学习压力,就会被淘汰率留下的心理阴影苦苦折磨。她需要紧迫感,就必须脱离现有课堂。李叶茴放弃了那个总对自己照顾有加的老师留个好印象,一个人默默地坐到最后一排,开始闷头自学。
她要对自己负责。
冷眼旁观着同学们在打打闹闹的“趣味课堂”里懒散地度过每一天、还美滋滋地以为收获颇多时,李叶茴竟产生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快乐。
人生中第一次独自生活的李叶茴无比愉悦地经营起自己的人生。只要可以,她再也不想有人帮她收拾箱子、端茶倒水、指点迷津。她不迷茫,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她想要什么,也明白她需要付出什么。得之不易的人生大权,她再也不想放手了。
李叶茴有个19岁、来自河北的同桌。他叫魏飞腾。他本在三线城市上着三本大学,过着令人心满意足的安逸生活,不过后来还是成了家人望子成龙的牺牲品。
他曾是他们村第一个大学生,现在成了村里第一个留学生,所以他本可以不那么在乎成败,因为在乡亲眼中,他已经被镀金了。
魏飞腾家原本经营村里的公共厕所,后来他听说房子投资好,就催家里人再多买两块地。结果他爸爸买下了两个厕所,令人啼笑皆非。隔年,村庄一半的地盘被拆除,几块厕所也沾了光,零零散散加起来也是两三套小洋楼的面积。魏父得到这一大笔拆迁款后,就逼着儿子辍学去海外深造,给魏家的门面镀金。
魏飞腾本来万般不愿意。他虽然在三本院校,却学着情有独钟的文学。每天上课读读闲书,下课和熟知的发小去网吧团战、去餐厅撸串,周末和谈婚论嫁的女友逛逛街心花园,已成为他心中最棒的生活。魏飞腾根本不想重新进入陌生领域开启战斗模式。
不过,从小到大对他而言父爱就等于棍棒,面对棍棒,他只有恭敬不如从命。
魏飞腾来到此地后非常用功。当然,这和“热爱学习”无关,只不过“我爸爸帮别人守了几万次茅房,才攒出来这些钱。花着真不安心,感觉像被人打了一棍子。”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李叶茴瞬间对这个男生产生了兄弟情义,决定结盟一起拼杀。
他们每天都在比着谁来得更早,谁课间背单词时嘴唇动得更快。不过魏飞腾带着河北口音的英文发音总让人忍俊不禁。大家的笑不是嘲笑,毕竟所有人的舌头都不太会拐弯。他们只是提溜出一个舌头最硬的人来苦中作乐。
学校有个小图书馆,李叶茴为了省下那几块坡币的午餐费,都会饿着肚子去图书馆背单词。除了她,午饭时间的图书馆多的是愁眉苦脸的学生。
学到眼花缭乱时,李叶茴也忍不住想家。可她发现,对于北京,这个离她六个小时航程的故乡、这个把她踢出襁褓的母亲,她的印象开始模糊。真是恍如隔世。
课堂上,学生最爱问:“老师,一年的时间究竟够不够?”
这个时候,李叶茴无论自学得多深入,都会猛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等待回答。
“问心无愧,就够。”他们最受欢迎的英语老师回答。
李叶茴总觉得在这个腐烂气息严重的地方发芽开花,就好比在粪坑挣扎生存的蛆,虽然希望渺茫,但她还是慎重在手上写下“问心无愧”四个字。
她在日记上写:
李叶茴,从小到大你从未站过舞台中央。甚至在观众席也是最后一排。小学没拿过三好学生,初中只被口头表扬干活勤快;高中也不过是一个铅球季军。
这一年,我不求你扬眉吐气、咸鱼翻身,我只求求你,求求你,问心无愧地活一次,那之后无论好的、坏的……命运再给你什么,你都能欣然接受;
求求你,求求你,别再把青春砸在大海里,一环一环的涟漪过后便是虚无。
去把青春砸在沙滩上、凿到高山上、刻入石块里,留下一个哪怕不能亘古流传的印记,在你的有生之年为令人心潮澎湃的事物粉身碎骨一次。
问心无愧是生,碌碌无为是死。
将事情的高度提升到生死层面后,李叶茴变得勇敢许多。
她拒绝交友、更不会混入鱼龙混杂的留学圈。与此同时,她不加修饰,生怕爱美之心令她忘本;和同学不得已的对话,也被她谨慎控制,生怕分分秒秒的时间被无意义的胡侃浪费;她逼着曾经社交困难的自己和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微笑、和有过一面之交的人绞尽脑汁地交谈,把自己一次次扔出舒适区,像是扔一个进不了筐的篮球。
她对自己说:不跑怎么听得见风的声音。
李叶茴不再想家,却常常想起母亲。她明白母亲送给自己的机会有多贵重。她和王小红天生捆绑,不可分离。既然升学一事关乎生死,那么就是两个人的生死。
她要和母亲王小红一样,一个人活成一支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