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萧衍的令行事,萧府一场咏春日良辰的诗社性质的春宴广邀众人。
萧世子身份在此,即使手中无权无势,也得长安城内有头有脸人家的郎君与小娘子们簇拥巴结,个个都前来捧场。
萧府大门外车马骈阗时,一墙之隔内的沈府也热闹非凡。
沈蓁蓁如常一大早便起了,先去看望她母亲,再去朝一府主母、她的叔母张氏请了安,回了往前是她祖父母居住,现如今属于她自个的院子,立刻就安排下去,砍伐那棵,将她祖父亲栽的李子树挡地半死的碍眼梓树。
随着年龄越长,她越想念往前与她已故祖父母相处的时日。或许,也不尽是想那些日子,而是想念童年时候的自己。
那时的她无忧无虑,不识人间艰辛,多好啊!
“哗——哗——哗——”
梓树枝枝落地,打断了沈蓁蓁的思绪。
小娘子望着没了树木遮挡的院墙,美眸半眯,得意地挑了下远山般的黛眉:一盒糕点就探出了消息,萧衍竟然还住在往前的那个院子里。
临近早膳时分,沈霁从国子学匆匆赶路回来,沈蓁蓁连忙去了府门口迎接。
沈家在长安城现有两房人。大房以沈蓁蓁之父沈时华、沈夫人周氏,以及膝下一子二女组成。二房以沈蓁蓁叔父沈时秋、沈二夫人张氏、姨娘刘氏,以及下一辈二子一女组成。
沈家原有周氏所出的大郎君,也就是沈蓁蓁的亲兄长,无奈他年少早夭,在沈蓁蓁出生时就已没了。当下整个沈家的小一辈中,以沈霁最为年长。
见沈蓁蓁出现,沈霁从外大步迎上。
此郎君容貌优秀,一身精致淡雅的碧玉石色长衫,眉眼温柔,丰神如玉,气质温文儒雅。
他脚步急切地迈过大门槛,对左右行礼的奴仆一反常态地视而不见,快步走到沈蓁蓁身前,上下一番打量后,眸中蓄了泪,握住沈蓁蓁的手腕,温润的嗓子开口道:“蓁蓁妹妹,总算回来了,在蒋州这几年可好?伯母身子可大好了?还有霏霏妹妹、约弟,可都好?“
自小被这个堂哥百般呵护,她人生最灰暗的三年因他陪伴而温暖,沈蓁蓁眼中泪光点点,她又想哭又想笑地道:“霁哥哥一下问这么多问题,我哪能回得了。好不好的,你亲自去看看他们便知了嘛。”
沈霁一笑,“倒是我过于着急了,走,边走边说。”
二人说话时,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由沈蓁蓁身后传来:“哥哥你回来啦!”
见着幼妹朝自个冲过来,沈霁口中温声道“莫跑这般快,小心摔着”,手上连忙放开沈蓁蓁的手腕,张开双臂迎接人。
扑入沈霁怀抱的小娘子名唤沈婳,是沈霁的胞妹,比沈蓁蓁年小一岁,即将及笄。
她是沈家二房唯一的小娘子,沈时秋夫妇极为喜爱女儿,沈霁性子又温和,沈婳自小在父母兄长的宠爱下长大,养成了一个活泼开朗的性子,一双乌瞳纯澈见底,逢人也爱展笑。
沈蓁蓁看着堂妹明媚的笑容,摸了下手腕,上头似乎还有沈霁大力擒住时残留的余温。
她什么也没说,面色如常地听着前方叽叽喳喳的交谈,跟着兄妹二人的步伐,行去花厅。
今日沈时秋休沐在家,大房一脉归来,加之沈霁这一回府,沈府便再不复冷清。两房人全聚在一起,互相嘘寒问暖。
沈霁对着跪坐姿势笔直、浅笑嫣然的沈蓁蓁连连点头——堂妹变化很大,面容已彻底褪去了三年前的稚嫩,行止姿态也多了许多少女的婀娜,通身体现着优良教养。
观其面色、看她极有品味的穿着,相信过去这些时日,该是如她家书所言那般,在蒋州得了舅父母很好的照料。
沈霁暗中松下一口气,明目温润,露出微笑。
沈家人的寒暄持续了一上午,直到隔壁萧府的奴仆上门第二次催促,沈霁这才带着沈蓁蓁离了花厅,去一府之隔参加萧衍的春宴。
**
宴席设在萧府桃林内。
青山漫绿,春色无边,红粉花枝摇曳,满园一派旖旎。
沈蓁蓁与沈霁二人甫一出现就成了众人焦点。
貌美的小娘子面上笑容和煦轻柔,春日暖阳从桃花树枝间倾照而下,使她泛起一身柔光。
她一身玉白配浅黄衣裙,款式别致;飞仙髻不同寻常,发间几处编发繁复精致,衬托出不流于俗的独特风情。
总之,无论是衣裳还是首饰,皆不大像长安城此处流行的那些,反而很特别、很新潮。
沈蓁蓁如愿以偿看到众人眼中的惊艳,也不枉费她花了数日画图设计,熬夜画了好几副画贩卖,用了大半积蓄在蒋州置办这一身。
她家世没落,原先并未设想会嫁如此凸显的长安城数一数二的门楣,然她近水楼台,因这一份邻里优势,教萧衍对她另眼相看,暗生情愫,递来情书。既得郎君爱慕,便是她不同于旁人的优势了。
心中有底气,沈蓁蓁面上就愈发温柔自信地扬起了笑容。
风乍起,纷纷落花坠下,落于她肩头发稍,她衣袂轻飘,臂间轻纱披帛飞扬,她行在粉白花朵缀满枝的树间,太引人注目。
若春绯娇花,似仙娥凡坠。
如此,目光灼灼打量她的郎君们不由目中起了意,而小娘子们却暗中瘪嘴厌弃:这个小娘子如此高调张扬。
沈蓁蓁此时几分得意,幸好与堂哥聊起兴,拖延了时辰晚来。而晚来的优势如此明显,轻而易举就成了众人焦点,简直太符合她想在萧衍跟前一鸣惊人的预期。
众人的交谈声渐渐平静,等沈霁等到百无聊赖的萧衍察觉出气氛不同,放下酒盏,好奇侧身,顺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
他不由怔了下。
一男一女从花树中行来。
咳。颇……显眼。
四目相接,沈蓁蓁窒了下呼吸,那人正是她想象中的模样——风貌神俊,清致无双。
不知是因想象了三年,当下见着真人后没叫她失望,还是因知晓对方爱慕自己,心中那份隐秘的欢喜作祟,沈蓁蓁更觉此人在一群郎君中高邈出尘,仿佛他一身就汇聚了此处所有的光,整个人耀眼夺目地紧,教人无法不瞩目过去。
沈蓁蓁的心跳速度陡然急剧上升。
怔了好一会,四周的目光全数落在她身上,萧衍起身朝她走,腰间玉佩相撞出悦耳的声音,她才回过神,屈膝行万福礼,柔声朝他招呼:“萧衍。”
这声呼唤一出,郎君们、小娘子们通通倒吸了一口冷气。且不说有人直呼萧世子名讳,便是男子弱冠之年冠了字后,称呼人时,也以称呼字为礼貌,哪有如此直梆梆叫人名的?这位小娘子是谁?怎能如此大胆?
萧衍同样心底惊了下。
倒不是她这称呼稀奇,而是她这声线,跟昨夜那句冷冷的“丢出去”可当真天差地别。黏地很,腻地很,做作地很。
萧衍径直行到沈蓁蓁与沈霁跟前,俯眼上下扫视沈蓁蓁一通,看了看她腰间那晃晃悠悠的银香囊,又瞧了眼她耳垂底部的红痣,盯视良久,确认昨夜当真没认错人后,才薄唇轻启:“你又是谁?”
认识萧衍的人皆知,此郎君家世优越,身份尊贵,轻易不可攀,当他不朝人施礼,而是冷声问“你是谁”时,其实与“我不认识你,你来我萧府做甚”这样的疏离意思相差无几。
萧衍语气不佳,沈蓁蓁自然听出来了,但她尚来不及凝住脸上得体的微笑,便听身侧一道笑声传来——
“蓁蓁妹妹变化就这么大么?竟连你也没认出来。也是,所谓女大十八变,我们家的小娘子可不是三年前的黄毛丫头了。‘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不怪你认不出,长高了,变美了,就连我今日见到时也甚为恍惚啊。”
春阳暖照,郎君温言细语,夸人的话缓缓道来,使听者如沐春风。
沈蓁蓁觉得自己的堂哥真真是世上最儒雅温和的青年了,浑身都泛着一股让人喜爱的光,除了性子单纯了些,总被人欺骗住。
萧衍瞥了眼好友,看着沈蓁蓁似笑非笑:“哦,是你。”
沈蓁蓁被沈霁方才的话说开怀,不再计较萧衍冷淡的态度。都说本性难移,这人自小起性子如此,她尤记得,就连朝她递来情书前几日,这人也是个冷冷淡淡的表情,她认识他多年,其实也算看习惯了。
沈蓁蓁大度地“嗯”了声。
她今日也看出了萧衍这几年的外在变化,但毕竟是女子,“挺拔不少”、“愈加俊朗”这样的夸赞她是如何也说不出口的,只美目深深地看萧衍,柔声道:“萧衍,你也变了些。”
再是一声连名带姓的称呼,沈霁也察觉出不礼貌的意思了。
想到堂妹三年不在长安城,他笑着朝沈蓁蓁解释:“萧世子如今已及冠,有字‘青辰’,你可不能再如小时候那般连名带姓地招呼,可以唤他‘萧青辰’,或者你依着我,唤他‘青辰哥哥’。”
萧衍看向眉眼温润的好友,狠狠地在心中摁着上冒的郁气:青辰哥哥是她叫的么?她又不是那几个公主郡主表妹,唤他“哥哥”作甚?
然沈蓁蓁很会把握时机,很会顺着杆子往上爬,当着众人的面,她就这么娇滴滴、脆响响地一声打断了萧衍的思绪——
“青辰哥哥。”
萧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