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国,天启十年,京城。
冬末初春之际,几声闷雷,清风骤起,墙头青灰色的树干带着伸出刚发芽的枝丫颤抖着,一道霓红色的随影在多层斑驳的光影里踏来。
大地接收了云锦的落泪。
皱蹙……
井春加快了步伐,从腰处拿出斜跨的书袋遮盖着自己的头顶,淡青的天空下略有尘土的味道。
井春又担心别真的淋坏了书袋中的东西,便又将书袋揣在胸口,一路跑到梁府的后门口。
一个丫鬟小跑着撑着伞迎了上来,替井春挡下了另半个身子的斜雨,“可是京兆府的女画工?叫井……”
“井春。”身子如同蝴蝶风筝的翅骨一般单薄,似乎没有温热的气息,井春淡白的嘴唇轻声回道:“在下井春。”
“是的了,”那丫鬟颔首回,“宋大人和我家老爷已经在廊前等着了,井画工请随我过来。”
井春掸了掸身上的雨水,将怀中的书袋又拿在手上,跟着了丫鬟的步子。
穿过回廊,便看见京兆府的京兆尹宋一问和梁老爷站在了庭廊上,踱着步。
见着井春,宋一问的愁目才疏散了些,“井工,你可算来了。”
梁府小姐昨夜被采花贼毁了清白,此事本就是成不宜张扬的丑闻,况且梁小姐还有婚约在身,梁府便只能暗自报了官,越少人知道越好。
梁老爷双目沉重而又干涩,花白的头发在阴沉的光线里格外显眼,步伐迟缓地走到了井春的面前,“家门不幸,让井姑娘跑一趟,只是小女实在是不愿见任何男客,便只能麻烦井画工了。”
“在下本职,梁老爷放心。”
客套了几句,宋一问便带着井春去往梁小姐的闺房,见着身侧无人,便把井春拉到了一旁,“这梁家是京城中贩粮的商贾,以后官府和他打交道的地方多了去了,无论如何,必须要将那那采花贼的样貌给画下来,尽早结案。”
宋一问是今年刚上任的京兆尹,年过四十,仕途一路坎坷才到了如今京兆尹的位置上,自然不希望仕途毁在一个采花贼上。
井春眉目一沉,这种案子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案子,唯一难办的却是受害人的心理屏障。
这梁小姐能够与井春谈心才是关键。
“大人,府中上下都问过了?”
“都问过了,无人见过那歹人的模样,按理说这梁府也不是一个规矩不严的地方,怎能出了这般的差错?”
“会不会是……”
“若真的梁小姐的幻觉便好了,”宋一问长叹一口气,又压低了声音,“可今早丫鬟推门的时候的确是见着梁小姐一身凌乱地躺在窗尚,脖子上还有着数道印记,连落红都有了……”
井春已经脑补出了画面。
还未到梁灵淑的闺房,便听得见阵阵的哭嚎声。
“梁小姐整日都未出闺阁吗?”
宋一问摇头,揉了揉眉心,“梁小姐不愿出了房门,李捕头连搜查的机会都没有,又不能将人轰出来,便只能等着丫鬟把一些东西抱出来让人搜查。”
果然,闺房内外众多丫鬟站着,抱着新被进来,又抱着旧被出去,说是梁小姐不愿再见到这些东西,凡是昨夜窗尚的东西统统都要销毁。
本就是阴雨天,刺鼻的浓烟滚滚而来,呛得井春睁不开眼睛,丫鬟烧的正是昨日床单上留下了落红,连着阴雨的天气,都点了三次火了,好在李铺头阻止,东西才不得全部销毁。
丫鬟一路带着经过到了闺房门口,站在了门外,小心翼翼道:“小姐,夫人,画工来了,是京兆府的井画工,是女客……”
一声沙哑的声音道:“请进来吧……”
梁灵淑如今是害怕见着男客,宋一问知趣地站在了门外,唤上几个小吏便要在那些旧被中寻找看看是否有什么线索。
闺房之内,燃着清淡的安神香,清一色的梨木家具安排有秩,掀开帷帐,窗尚的东西已经被搬空了。
屏风被一点点地拉开,卧榻上坐躺着一个女子,身上穿着素白的衬衣,被褥盖到了上半身,青丝垂落在了胸前,不施粉黛,脸白竟然全无血色,只是眉眼泛着红,略显的有些娇态。
看来已然是哭了许久了。
身边坐着的是梁夫人,身体略显得有些富态,哭咽着声音,不停地抹着眼泪。
见井春已经行礼,梁灵淑在泪光中点了点头,算是给了回应,声音略有些沙哑道:“阿娘你先出去吧,切莫再伤心了……”
“淑儿,你是女儿家,坏了名声如何还嫁得出去,原先定了亲还怎么成啊……”
梁灵淑也不应答,只是劝说着几声,又是使唤了两个丫头,梁夫人才在搀扶下走出了闺房。
闺房内有些潮湿了,内内外外进出的水渍显得格外混杂,相较于白净的闺房,井春一身窄袖交领麻布裙袍,深蓝色的发带绑着头发,麻花辫垂在左肩,这身行头倒是显得格格不入了。
梁灵淑似乎并不介怀这些,让身旁的丫鬟欢儿递了椅子,“井画工,坐吧。”
“不用,我站着就好。”说着,井春站在了案桌旁,在两人的注目下,井春的书袋打开,笔卷中放着七只干净且粗细不一毛笔,五只炭笔,三只女子画眉用的柳炭条,一块砚台,还有一卷宣纸。
大概看见了井春苍白的唇色,梁灵淑转而便向身侧的丫鬟,“拿个火盆进来。”
很快,丫鬟便端着一个火盆放在了井春的身边,霓虹的炭火漫延着温暖,井春略有些诧异地望向梁灵淑,“多谢。”
“井画工……想问些什么?”
井春听得出梁灵淑心中的顾虑,指着天地,道:“梁小姐放宽心,闺房密语,私密之事便是只能你我知道,若是第三人知晓,那便可抉了我的舌头。”
梁灵淑微微低眉,也不言语。
“梁小姐是有什么苦衷吗?”
梁灵淑眼中闪着泪光,摇了摇头,“没有。”
“欢儿,你出去吧……”
井春只是将画布铺展好,又观望了一番门口窗口,确认无人后,这才开了口,道:“梁小姐可还记得那人的模样?”
梁灵淑抿了抿唇,道:“趁着烛光还是看得见。”
井春微蹙着眉,“烛光?梁小姐入梦不习惯灭烛吗?”
“是,我这几日梦魇,房内的灯便彻夜亮着的。”
井春沉了眼色,却又抬眉,问道:“知晓小姐的习惯,是府中人所为?”
梁灵淑摇了摇头,垂下了眼帘道:“不是,我从未见过他,他到不像是做工的一类的粗人,脸庞是清俊,却并不疾瘦,眼睛……眼睛是丹凤眼,剑眉,鼻梁高挺。”
井春听着,手中的画笔伴随着梁灵淑口述的节奏,用手中的炭笔描绘着那人的模样。
“年龄呢?”
“已经及冠了。”
听此,井春画像的手顿了一下,心中有了猜测,但还是继续询问道:“嘴唇呢?”
“嘴唇有些下垂,是抿着的。”
……
一些询问下来,井春将画给梁灵淑看了一番,梁灵淑摇了摇,道:“有三分像了,眼睛还要再大一些,眼窝要再深一些,脸还需圆润些……”
能从他人口述中画出常人平常的样貌,初画能够画出三分的相似度已是少数了。
井春默不作声,又拿了一张宣纸重新画了起来,便用手中的柳炭条画着,没有一丁点跟不上步子的仓促。
井春手中的柳炭条由浅入深,直线,短线,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