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大雪,开心玩具之间雪便能淹没至行人小腿处。荣安侯府内,积雪虽然已经被清扫干净,可府内处处挂白,依旧一片肃杀之象。
元妙仪望着顶上织金的帐幔,思绪万千。
或许是名姓相同的缘故,在原身大病夭亡之后,原本的乾朝公主元妙仪在宫宴上跌了一跤,醒来就变成了大燕荣安候府的二娘子元妙仪。
乾朝的皇权之争极盛,她小心筹谋,谨慎站队,好不容易等到了即将要拨开云雾见月明之日,现在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了。
床帘被人轻轻卷起,元妙仪微微偏了一下头,见是自己的贴身侍女白芷,才开口问道:“兄长呢?”
白芷见她已经醒了,伸手将她扶着靠在了背后的引枕上才轻声道:“外面有客来访,长公子去外院了。他让您别操心了,院里的人他已经替您打发了。让您好好养病,晚些时候再来看您。”
元妙仪轻轻嗯了一声,又问道:“父亲来过没?”
“这……”白芷偷眼打量了一下她的神情,见她面色平静这才开口道:“前面的回话说,老爷外边有事,还没回府。”
元妙仪听了这话,脸色依旧未变。她摆了摆手,白芷便放下帘帐退到耳房去了。
屋内一时间分外静谧,外边来往的下人经过也轻手轻脚,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生怕惊扰了她。
元妙仪无意识地用手指绕着帘帐边垂下来的一枚流苏,这是她在思考的标志。这几日借着养病,她从原身的记忆里陆陆续续获得了一些她现在的身份的境况。
她也不知道比起以前的她来说,或者现在应该说,前世。她不知道比起前世的元妙仪来说,她现在的处境是好是坏。
这里的元家原本不过是乡间小户,但已逝的元家太祖眼光独到,胆气颇足。天下大乱之时,自田间追随太祖起事,几经生死,为元家挣下了世袭罔替的侯爵之位。
原身的父亲元弗唯原是家中二子,大哥元奚之少有慧名。只可惜寿数不长,这才让爵位落到他头上。虽然性格优柔寡断,但年轻的时候生的一副好皮相,所以由祖父的故交牵线,娶河东裴氏女为妻。
她母亲裴琳琅虽出身高门望族,但并不高傲跋扈。婚后也算得上举案齐眉,并且很快就有了一子一女,也就是原身的兄长元令珩和她。
倘若一直如此,元妙仪或许也不会来此了。
元弗唯此人,性情庸懦,偏还在女色上犯糊涂,红颜知己不知凡几。裴琳琅也因此常和丈夫起争执,两人渐行渐远。裴家多次来信劝她不如合离,只是裴琳琅碍于两个孩子,一直这么半死不活的拖着。
直到元弗唯的一个远房表妹,柳殊棠,说是家中败落,来府中寄居。远房表妹,又是幼年的青梅竹马,加上柳殊棠的刻意引诱,两人很快有了首尾。
若只是有了首尾,倒还罢了。只是两人情到浓时,竟不顾颜面,在裴琳琅寿宴当天,避开了府上宾客,在偏房行苟且之事。
偏巧那日,几位夫人不胜酒力,裴琳琅就将人带至偏房小憩,一群人当场撞破此事。
裴琳琅自生了元妙仪之后,身子就一直不好。见丈夫竟连这点颜面都不肯给自己,在自己寿宴当天行此苟且之事。因还有外人在场,裴琳琅强撑着主持完寿宴,之后便一病不起了。
冬季事少,那日的事回去后便有人传了出去,盛京的官宦人家私下里议论不断,流言纷纷。
裴琳琅苦苦撑了一段时日,在私下托故交送信给远在荆州的兄长之后,终于撑不下去了。甚至没有等到元令珩快马从书院赶回来见最后一面,便在长至节前,撒手人寰。
原身年幼陡然失恃,还要彻夜跪灵。而私下仆役们又都议论家中很快就要有新的主母了,前头夫人留下的这两个孩子将来在府中怕是没什么好日子过了。种种流言,都传入了元妙仪的耳朵中。
元弗唯向来不管家中之事,妻子病逝,他心头又有一些无法言说的愧疚之情,所以把自己关在房间之内,终日饮酒。
元太夫人是事发之后就知晓事情不妙,一直在想如何对裴家交代,如何将荣安侯府的损失降至最低,难免有些顾此失彼,照顾不到府中诸事。
裴琳琅在的时候,倒是持家有方,家中被她打理的井井有条。加上还有元太夫人这尊太岁在上面镇着,所以倒没有出什么大事。
但一些细微之处,例如跪灵时的火盆热茶,便时有下人偷懒,照顾不周。
在寒冷,恐慌,疲累,多重压力之下,在兄长元令珩从书院赶回来之前,元妙仪便高烧惊厥。乃至多日昏迷不醒,来了几个大夫看了都只摇头不语。
元太夫人担心元妙仪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出事,荣安侯府在盛京中的脸面也彻底不用要了。于是不吝银钱,天价的补药流水样的下去,总算是让人退烧了。
虽然醒来之后有些记不清之前的事了,但好歹保住了一条小命。与此相关的下人,或打或卖,一时间家中再无人敢私下议论此事。
而元令珩见幼妹本就孱弱,一病之后更是瘦得可怜,便天天白日里守在妹妹这里,夜晚再去跪灵。
元妙仪外院的人摸清了这个规律,加之元妙仪素来宽和,便仗着在主子这里有几分体面,对吩咐的事有些不上心了。
谁知昨夜元令珩惦记幼妹,想着中途来看了看。这一看,便正好撞见了外院的二等侍女和婆子在玩牌,架在院中的药已经煮过了时间都不知道,当即就大发雷霆。
元令珩素来温文,书院中的先生曾称他温文如玉,有古君子之风,家中的下人何时见过他发这么大脾气。
加之他毕竟是家中长子,地位在府中仅次于太夫人和元弗唯,下人们吓得在外院跪了一地。
今早人牙子来过之后,院中更是一片井然。别说是如同前几日那样偷摸着喝酒玩牌,现如今院中奴仆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生怕触了长公子霉头,叫发卖了出去。
元妙仪毕竟不是原身,加之她前世并没有同胞兄弟姊妹,于是这几日面对着元令珩总有些生疏之感。好在元令珩只以为她还在病中虚弱,并不以为意。
怕她情志郁郁,对身体无益,便时常来陪她说话。也许是受原身的残留的情感影响,又或许是这几日元令珩的倾心呵护,元妙仪对他倒也真的亲近了起来。
若说这个兄长,自是比前世孤身一人要好上许多的。但若说起父亲,那是有了不如没有。
亲生的女儿大病数日,做父亲的不闻不问,于情不合。而京中府中,为着他做下的丑事,也是物议如沸,此时还不知弥补,于理一字上,也说不过去。
此般于情于理皆不能做好的人,如果不是上头的兄长早逝,荣安侯的位置也轮不到他来坐。
而坐在主屋中的元太夫人,此时的心思竟同元妙仪心中所想一致。
元家子嗣不丰,追随太祖皇帝起事之后,便同老家的亲戚来往也断了。元太夫人膝下唯有二子,最疼爱的长子聪慧,于政事上也是敏锐,但可惜寿数不长。
次子但是身体康健,偏偏头脑不大灵光。
而外间,穿着藕色披袄的侍女快步走过连廊,撩开主屋的帘子,打断了元太夫人此时的思绪。她正要屈膝行礼,元太夫人抬了抬手道:“直接说吧,人到哪儿了?
那侍女恭敬地垂头答道:“回禀太夫人,裴大人一行已经过了明德门,大约还有一盏茶的功夫便到太平坊了。”
太夫人微微颌首,侍女便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下了她,和一直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荣安侯,元弗唯。
主屋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元太夫人拨动手中佛珠的声音,许久,荣安侯才涩声道:“此事,恐怕还要仰赖母亲帮忙。”
元太夫人半阖着眼睛,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开口。
虽不见她疾言厉色,可说出的话却让元弗唯心头一颤:“我让你这几日多去看看仪儿,你倒好,打量着能瞒着我,见天的在外头和那狐媚子鬼混。我早就让你把她处理掉,你把人藏哪儿去了?”
元弗唯嗫嚅着,许久才低声说:“我将殊棠送到城外的庄子上去了。”
元太夫人便将手中的佛珠重重地拍在手边的案几上喝道:“荒唐!难不成你还要娶她做继室?!”
元弗唯慌忙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急声道:“儿子不敢,但殊棠腹中已有了儿子的骨肉,儿子实在是不忍让她一尸两命啊母亲!”
元太夫人见他此时脑子居然还不清醒,声音中也染上了怒气,她沉声道:“侯爷,你以为你娶的是什么蓬门小户之女吗?”
见元弗唯还是一副稀里糊涂的模样,元太夫人心中长叹一口气,只得将事情掰开揉碎讲给他听。
“你娶的可是河东裴氏之女,你的那位泰山大人虽已不在人世了,可京中遍地都是他的故友门生,否则你当荆州那边如何能这么快得到消息?裴家的人如此迅速的进京,摆明了是来兴师问罪的。新皇登基还未满半年,且最恶此事。此事闹得京中人尽皆知,若是裴家此时告你,你是想整个荣安侯府都葬送在你手里吗?!”
被元太夫人这么一喝,元弗唯这才惊觉此事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想起有可能要牵连候府,背上霎时间出了一层冷汗。
元太夫人看他神思不属的样子,心中更是烦腻。只是裴家的人马上就要登门了,他这样子也不好见客,于是打发他回去重新梳洗,再去正厅。
元太夫人毕竟上了年纪,发了场火,便有些精神不济了。内室走出来一个嬷嬷为她添了盏新茶,轻声道:“太夫人,去内室休息一会吧。”
“裴家的人就快到了,此时我如何歇得下。”元太夫人摆了摆手,又问:“仪儿的病如何了?珩儿呢?”
柳嬷嬷一边给太夫人篦头一边说:“二娘子倒是退烧了,只是瞧着还有些虚弱,记不清事。长公子昨夜就过去了,只是前头里传着,平阳小侯爷来了,长公子便去前头待客了。”
元太夫人有些诧异地偏过头来问:“平阳小侯爷来了,前头怎么没人来报我一声?”
柳嬷嬷连忙应道:“前头原是来说了的,只是那时候您正在和老爷说事。加上平阳小侯爷说自己同长公子曾有同窗之谊,此次前来,是为了全友人之礼,不叫麻烦府中长辈,奴婢便没进来打断您和老爷说话。”
元太夫人叹了口气:“罢了,既是如此,也怪不得你。珩儿和平阳小侯爷交好是好事,随他去吧。”
柳嬷嬷应了一声,顿了会儿又有些迟疑道:“长公子今日,叫人牙子把二娘子那儿的两个二等侍女,还有一个嬷嬷发卖了。”
元令珩的脾气府中皆知,元太夫人也有些奇道:“这又是为何,珩儿可不是个脾气不好的主。若真有错,府内处置了便是,怎会闹得发卖出去?”
柳嬷嬷是随着元太夫人陪嫁过来的,內宅中地位超然,府内的事还没有她不知情的事,闻言便道:“听说是昨夜长公子去的时候,见二娘子的药在院外熬着,看守的人却玩牌去了,当场便发怒了。夜里便把人捆了,今日一早就叫卖了。”
“正该如此。”元太夫人道:“我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府内如今正办着丧事,又没有主母管着。这起子偷奸耍滑的刁奴,竟连主子也敢怠慢,侯府里竟是没有规矩了吗?”
说完又对柳嬷嬷说:“你现在就去,把府里管事的都给我好好敲打敲打。这几日府内事多,不安分守己做事的,统统都卖了。”
说完便扶着柳嬷嬷站了起来沉声道:“尤其是大公子和二娘子处的下人,你要给我看好了。裴家的人今日便要登门,谁在这时候落了侯府的面子,可别怪我不讲情面了。”
柳嬷嬷明白她的意思,连忙应承下来,叫侍女扶好太夫人,自己便匆匆往后院去了。
而元妙仪那厢,她的另一个贴身大侍女从外面匆匆进来,隔着帘子叫了声姑娘。
“何事?”元妙仪被打断了思绪,开口问道。
白芷和冬夏都是原身的母亲从河东陪嫁来的,她独自立院之后才给了她,因此服侍她也十分尽心。
冬夏听见她的声音,过来复又卷起帘子道:“太夫人身边的柳嬷嬷来了,说是舅老爷到了,若是您身子好些了,便也到前厅来见见。”
元妙仪这几日看过大燕的经注志,知道从荆州至盛京,若是走水路日夜兼程,差不多这几日就能到。但是裴家人来得如此之快,还是有些出乎她意料。
从原身的回忆里来看,她虽然没有见过舅舅舅母,但裴琳琅和娘家的关系还是非常贴近的。裴大人在荆州外任刺史,逢年过节都要托人带土仪进京。这次来得这么快,只怕是来向元家兴师问罪的。
裴家多痴情种,元妙仪的外祖父与妻子也是鹣鲽情深,只可惜妻子生下女儿后,不久便离世了。她外祖父无论谁来劝说,都不肯续弦。未免香火无继,原是打算从族中过继的。
彼时元妙仪外祖父已任户部尚书,开元十年,又领巡查使,替天子巡视江南道。也是在这次的巡视的路途中,突遇暴雨致使道路垮塌,被一少年所救,安置在家中。
少年的双亲早已离世,族中亲戚也不肯施以援手。一来二去,裴老大人见他虽身在茅庐,但手不释卷,且性格刚毅,并非寻常庸懦之辈,便有了一个的新的主意。
河东裴氏,累世官宦,乃是名门望族。乍一听裴老太爷要从外头过继一个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穷小子的时候,族中一时反对声四起。但裴老太爷铁了心要做的事,没人劝得动。就这样,这个寒门少年过继至裴老太爷膝下,改名裴钊。
而后裴钊娶裴氏族中一远方表亲,也是琴瑟和鸣,家中并无妾室通房。裴琳琅和这个半途出来的兄长关系也是十分要好,裴琳琅嫁入荣安侯府还是裴钊来京送嫁的。
元妙仪想,或许也是因为自小看了父亲和兄长都是如此,所以才分外不能接受元弗唯不断的有红颜知己,以致后来常年郁郁,夫妻也并不和睦。
冬夏和白芷见元妙仪似乎在想事,一时也不敢惊扰她。这次元妙仪大病一场,醒来之后,院内的这些侍女总觉得她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说不出哪里变化非常大,容貌虽然未改,但气质却比之前更端凝沉静了。行走坐卧间,自有一种威仪。连冬夏白芷这种自小跟着她的贴身侍女,也变得越发恭敬起来。
元妙仪这些念头在心上不过一转而过,她看着侍立在一旁的冬夏微笑道:“我身子已经好多了,你让人回了祖母,既是舅舅舅母来了,我待会儿便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