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这些乡绅,县令邓芝久经官场,更会揣摩上峰的心思,见崔璟笑而不语,斥责道:“你们懂什么?既是比试,好坏优劣,还得请朝奉看过之后才能定夺,不可妄言胜负。”
众人这才惊觉马屁可能拍到了马腿上,朝奉郎似乎并不是坚定的站在杨简这边,彼此间眼神交流,明智的闭上了嘴。
邓芝稳住场子,主动走到徐昀跟前,拿起纸张,先赞了声好字,然后轻声读道:“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崔璟笑道:“开篇不俗。”
“是,不俗!”
邓芝笑着附和一句,接着读道:“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人间有味是清欢……”
崔璟口中喃喃,越琢磨越有味道,快步从邓芝手里抢过纸张,低头认真细看,没有做声。
可这帮陪客既不通文墨,还没多少眼力劲,以为崔璟不予置评是瞧不上徐昀的词,立刻恢复了活力,继续捧高踩低。
“现在是七月,暑气渐浓,哪里有晓寒,哪里有春盘?”
“文不对题,牵强附会!”
“我早说嘛,杨公子珠玉在前,谁要听这样的破词?”
“由此可知,平阳的灵秀十斗,杨公子独占其九,余者共分其一。至于徐公子嘛,怕是散落斗外的漏网之鱼……”
“哈哈哈哈,此话妙哉!妙哉!”
崔璟猛然抬头,双目射出凌厉之色。
邓芝急领导所急,勃然大怒,道:“都给我闭嘴!”
陪客们齐齐呆住,无不暗中感叹当官的心思别猜,猜也猜不明白,一个个的垂头缄口,再不敢吱声。
等大堂变得鸦雀无声,崔璟叹道:“仅‘人间有味是清欢’一句,足可让天下词客汗颜了。更难得的是,此句非真正喜好美食者写不出来,你我确实为同道中人!”
“使君的夸赞,学生愧不敢当!文章天成,妙手偶得,若非今日天时地利,学生怕也做不到文思泉涌……”
听他谦逊,崔璟愈发的欢喜,道:“你出口成章,字字珠玑,想来天赋过人,又读书刻苦,方有这等才情。以后当继续努力,早日出仕,为国家栋梁之材。”
徐昀躬身,道:“多谢使君!”
杨简好歹入了县学,算是文人,听得出诗词好坏,当邓芝念出来时就知道今日的比斗输定了,脸色如灰,失魂落魄。
还没想出来应对的法子,这会听了崔璟对徐昀的赞誉,跟刚才夸赞自己的语气是天壤之别,顿时双眼猩红,嫉妒的心在滴血。
如果不是徐昀,这样的好事就会落在他的头上,名声响彻温州,指日可待。
该死!
徐昀该死!
邓芝遗憾的看看杨一亭,心道你自家不争气,那也没什么好说的,道:“这场比试,经朝奉和我一致评定,徐昀略胜一筹!不过,杨贤侄也不必气馁,以你的才学,好好用功,以后也大有前程。”
体察上意这方面的功力,邓芝练得出神入化。
得罪杨家和乡绅的事,当然由他这个平阳县令来干。
徐昀对杨简招了招手,淡淡的道:“杨公子,胜负已分,那份欠据和房地契可以给我了吧?”
杨简实在想赖账,可当着崔璟的面,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刻意展现风度,命人取来欠据和房地契交给徐昀。
徐昀暗暗松了口气。
他原打算靠八珍宴向崔璟讨百贯钱的赏赐,先解了燃眉之急。
没想到杨简主动送上门来,一举夺回了失去的所有东西,可谓不幸中的大幸。
“二哥,菜做好了!”
徐冠双手举着两个托盘端上了大堂。
乔春锦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将碗碟摆好,揭开盖子,香气飘散。
众人翘首张望,无不垂涎欲滴。
徐昀侧身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道:“使君请看,这就是当世独一无二的八珍。”
崔璟的目光正在乔春锦的身上流连,闻声轻咳一下,踱步过去,竟全是没见过的菜式,轻咦道:“徐昀,这是用何物所炙?”
“非蒸非煮非炙!这是炒法浇油,大火烹饪而成。”
“炒法?”
“对,结合古书里的食谱,由阿嫂自创的技法,旷古烁今,独树一帜。朝奉郎,至于食材所用何物,详情容后再禀,何不先尝为快?”
里里外外传来议论声:
“是肉吧?闻着味道有些像……”
“什么肉能是这个色泽?真的香!”
“对啊,不仅香,瞧着也劲道!”
“所谓蒸的软,煮的烂,烤的焦,到底怎么做,会这么劲道呢?”
“没耳朵?刚才说了,用的新技法,叫什么来着?”
“炒法!”
“是是,炒法,到底是啥法子?”
“估计得吃进嘴里才能知道个中妙处……”
崔璟听着周遭的议论声,馋虫动了起来,手拿筷子,道“也好,尝尝。”
杨简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阻止道:“使君,万万不可。徐昀不请自来,假借家传古书,捏造八珍食谱,又驱赶厨房的仆役,似早有预谋。万一丧心病狂,在菜里下读,谋害天使……”
徐昀正色道:“杨简,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为什么要谋害天使?”
“那我怎么知道?或许因为你被人骗光家产,又被县令杖责后逐出县学,走投无路时被北蛮的细作收买了!”
杨一亭太了解儿子,马上添油加醋的道:“简儿的话有些道理,这些菜奇奇怪怪,谁知道用的什么食材?徐昀不愿意明说,难免惹人疑窦……况且,现在想想,今夜的事当真蹊跷。朝奉郎刚到平阳,徐昀就来献此八珍,而之前从未听说过徐家有什么古书食谱……”
崔璟虽不信能写出“人间有味是清欢”这样神句的人会是北蛮的奸细,可他身负皇命而来,执行秘密任务,所谋甚大,确实不能不防,犹豫片刻,重新放下筷子。
污蔑奏效,杨简心里乐开了花,看到了反败为胜的曙光,指着徐昀鼻子,道:“你老实交代,到底是不是北蛮的奸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徐昀都被气笑了,道:“杨公子不放心,那就请杨公子先吃。若菜里真的有读,我拿脑袋抵命!”
你他妈的脑袋值几个钱?
能跟我的命比?
杨简正要鄙视两句,忽而听到崔璟悠悠的道:“也好,可否请杨公子为我试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