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心眼里讲,我是瞧不上老撇子的。
哪怕后来村里人都说,十五年前大雪封山的时候,数年难遇的白龙卷了整个潘家屯。
是夜里探山的老撇子不落忍,拼着一条废腿磕磕绊绊的走了十几里山路,这才从山当腰的胡子坟里把我抱回来,没让我落得个冻死的下场。
有一说一。
我能囫囵个活这么大,老撇子那算功不可没。
按道理,我该感恩戴德。
毕竟他养我到十五岁,吃穿不少,眼下这世道,妖魔当道,鬼魅横行,就算是亲爹亲娘做到这步也都差不离了。
但偏偏,我就是不乐意念他这个情儿。
因为他是老撇子,人嫌狗憎,不招人待见。
早年间瘸了一条腿的老撇子生平有两大爱好。
一是好色好酒,成天拖着一条半废的残疾腿蹲在门梁下边咕嘟咕嘟的灌酒。
有时候兴致高了就把吊在房梁上的刀给拿下来,哼哧哼哧的磨。
然后东瞅瞅西瞧瞧,喝的迷迷瞪瞪,喝大了就指着说这家的闺女水灵,道那家的寡妇没了汉子,胸大腰细屁股翘。
哈喇子都能掉下来三尺高。
二是邪性,这老头儿整天没事儿的时候就愿意往潘家沟深山老林里头的坟茔圈子跑。
而且每次一呆就是两天。
一天不多一天也不少,头天早上天不亮就走,隔日踩着夕阳黑儿回来,十分固定,没人知道他深更半夜的在那死人堆里头做什么。
村里人腆着脸皮去问,可老撇压根不搭理。
别人问的烦了,他就把自个儿住的院子给磊了一圈土墙,跟圈坟是的,你说明明挺敞亮的一个院子,生生给围成了坟圈子,他自个儿住在里头就像是孤苦伶仃的游魂野鬼。
旁人都管他住的地儿叫‘李家坟’。
讲道理,喝酒好色,每个男人都这样,这我能理解。
何况老撇子年过四十,但老光棍一个,连个伴也没有,有生理需求算正常。
可这二我就有点犯嘀咕了。
我问老撇子,说你为啥总往山里的坟茔圈子里跑,那里有什么好事儿吸引他,难不成真像村里头传的那样,说他是发死人财的?
老撇子抿着旱烟袋锅子,撇头告诉我说他进山里头找人唠嗑。
我一听就不乐意了。
那地儿我清楚,因为当初老撇子就是从那把我捡回来的。
听村里的老人们讲,那地方本来是山里头胡子的地盘,后来缴了匪,又闹过几回大的,听说当时死了不少人,全都埋在那潘家沟的半山腰上。
于是那地儿就成了远近闻名的胡子坟,坟茔圈子,狗都嫌。
再说了,深山老林的,连活物少见。
甭说黑灯瞎火的连个人影儿都见不到,就算个能喘气儿的都没有,找人唠嗑这茬不是糊弄鬼呢么。
可老撇子一脸笑呵呵,任凭我怎么再问老撇子也不搭理,只是吧嗒吧嗒的抽着烟袋锅子啥话也不说。
再后来,我发现老撇子有更邪性的事儿瞒着我。
那是老撇子过六十大寿的时候。
本来用老撇子的话说是不准备过的,但我不乐意,这六十大寿说到底算是个天大的坎子。
一生,两甲子,不办不合适。
哪怕我平时顶看不上老撇子的,也得帮着拾掇拾掇。
何况,我也没想帮老撇子操办多大,就想着凑在一起热闹热闹,俺们爷俩坐在一起吃顿热乎饭,来两口小酒就差不多了。
可没成想这消息不知咋的就被传了出去。
当天晚上,几辆大奔就停在了老撇子的小院外,车上下来六七个人拎着大包小包的就往下拿东西,金银珠宝,好吃的好玩的,那些玩意我见都没见过。
最后上头走下来一个穿的气派的中年人。
大奔多少钱我不知道,不过我清楚这人肯定是个了不得的大老板。
因为在他跟前,平日里鼻孔朝天的老村长又是作揖又是弯腰,那骨子殷勤的模样就好像是请着他们家的亲祖宗是的。
大老板一眼就瞧见了蹲在门槛子上对隔壁小寡妇评头论足的老撇子,两三步的功夫就站在了我们跟前。
他站着不说话,一旁的村长急的抓耳挠腮,瞪了我好几眼。
我打了个哆嗦捅了老撇子一下,后者斜了我一眼没开口,而是等到隔壁小寡妇禁不住看,红上了脸,老撇子才扭过头来。
“蘑菇?(什么人?)”
老撇子一开口就是人听不懂的黑话。
村长急了,连忙呵斥了一句,说老撇子你放明白点,贵人来了,你别在装神弄鬼,得罪了贵人你担待不起。
“放他娘的狗屁,登山拜神,入地请香,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进了我的门,就别他妈的搁那装什么大头蒜,打扰了自己搬火山子,总得报报迎头,甩个蔓。(报个号。)”
老撇子斜了大老板一眼,开口便骂。
村长脸都绿了,气的就要上手。
这一亩三分地儿,没人儿敢跟他这么炸刺儿。
大老板却不恼,他双拳合拢,迈了一步。
高高举起的拳头上扬到左脸,抬起的胳膊肘子顶在了胸口上。“娘家亲舅,都是自家亲人儿,走南闯北,撂水的笼子,咱是插千的命。不会吃,是魏十将军!(蒋)”
“插千的?倒是门道人,蒋老板,里边请!”
老撇子眯了眯眼,撅着屁股就朝着屋里走。
本来我也想跟着来着,可没成想,我前脚没进门就碰了一鼻子灰。
门不让我进,我就蹲在门槛子上数蚂蚁,屋里头也不知道老撇子和大老板说了些什么,可明明前头还好说好商量,可没两句就吵吵八火的要打起来。
我进屋想拉架,门砰的一声就被踢开了。
屋里老撇子拎着烟袋锅子,差点指到了大老板的脸上。
我吓坏了,以为老撇子疯了。
这架势,别说是个锦衣玉食的大老板了,就是我被人指着鼻子骂,恐怕早就窝火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偏偏眼前这个顶大的老板却唯唯诺诺努力的陪着笑脸,敢怒不敢言。
他怕老撇子?
我搞不懂。
老撇子神神道道的不是一天两天了,又是个残废,住在李家坟里人不人鬼不鬼的,全村都不待见,他凭啥骂的别人不敢吭气?
我开口想劝。
没想到老撇子瞪着眼就把酒葫芦丢在了我眼窝子上,我被打的眼冒金星,老撇子怒气冲冲让我别张嘴找骂,然后上前就拽住了大老板的衣领子指着对方鼻尖让他滚。
拉扯间,老撇子的衣服开了裂,他想捂来着。
但我还是看清了,老撇子敞开的胸脯子上,盘着一条龙。
龙头抵在锁骨,龙口咬住了老撇子的脖子。
而下边伸出来的龙爪踩着他的几条肋骨,雄壮的龙身腾云驾雾,几乎盘了满身。
我吓得捂住了嘴。
大老板灰头土脸,最后闹的不欢而散。
临走的时候大老板还拼命的陪着笑脸让老撇子再考虑考虑,老村长临了的时候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说老撇子你别给脸不要脸,抱着老黄历就等着进棺材,你们胡子的那一套,当下早就过了季!
我当时就惊了,追着老撇子想问出个子丑寅卯来。
可老撇子没搭理我,闷不吭声的灌着酒,八句话问不出来个屁。我没招了,可心里头猫抓是的,当天晚上我就拎了只野鸡,称了半斤散搂子到村长家。
我酒量不错,三五杯马尿下肚,村长就他妈的差和我拜把子了。
村长有一句没一句的说,我这才知道十五年前,人嫌狗憎的老撇子其实是这方圆五十里名声响当当的爷,他是胡子,当年盘在山头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活土匪。
那年月,世道不好。
潘家沟往出走十里,大小绺子无数,盘了满山。
当初老撇子名声显赫,放在十里八地也是通了天的人物,他管直刀狠,是十里八地绺子里当之无愧的迎门梁,威风八面。
老撇子胸前的那条盘身龙也有说法,来头还不小。
那叫山间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