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历。
庆正元年,八月十五。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在一声声诗词中,陈情缓缓睁开眼。
他发现自己身在一座凉亭中,身边是几个书生打扮的少年,全都二十岁左右,时不时站在凉亭边缘,举杯向明月。
凉亭处于湖中心。
湖水波光粼粼,映着皎洁圆月。
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赏月。
陈情与书院同学,乡试结束后,相约书院后院的湖心亭中,赏月吟诗。
如今已是酒过三巡。
“留真,该你了。”
留真,是陈情的字。
说话的人叫赵文谚,是陈情书院里最好的朋友。
他们现在在玩飞花令,以月为题。
陈情“啊”了一声,还在消化记忆。
对面的许石岳调侃道:“怎么,又要喝酒?”
陈情已经三次未接上令,酒壶里的酒,大半都进到他的肚子里。
“有有有。”
陈情缓声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哈哈哈哈。”
赵文谚抚掌大笑,道:“留真,错了,这句,石岳已经说过了。”
许石岳把陈情的酒杯满上,推搡着要陈情速速喝掉,不许赖酒。
陈情半推半就喝了一口。
烈酒辛辣,一入口中,就如刀砍斧劈般划过喉咙,心口,直至胃里。
胃里登时燃起一片灼热,烧得陈情只捂住肚子,把酒杯推得远远的。
这古代的酒,真烈。
他好歹也是能喝四两二锅头的人,没想到在古代,一口下去,就要了命。
许石岳抚掌大笑,“陈留真,你可太逊了。”
赵文谚也道:“留真,你酒量,到了外面,可不许说你我相熟,我可丢不起这人。”
两人取笑陈情。
倒是陈情旁边是汪佑宁,并未看他,而是面色深沉地看向凉亭外的冷月,道:“杨真怎么还未来。”
此番赏月,他们一共约定五人。
如今四人在这里等了将近一个时辰。
还剩一人,迟迟未来。
许石岳倒是不在乎,“许是他娘亲病重,他在家中照顾。”
赵文谚也说:“近来天气转凉,杨真的母亲身子一直不好,他可能不会来了。”
陈情捂着肚子,可不敢再喝他们玩下去,便道:“不如我们去杨真家看看。”
陈情如此建议,倒是没人反对。
只有许石岳说:“陈留真,你可是想躲酒?”
“哪有!我只是担心杨真母亲罢了。”
杨真是他们几人中,家里最落魄的。
他年幼失父亲,由母亲独自抚养大,好不容易有出息,母亲却一病不起。
杨真带着母亲,从县试,院试,一路考上来。
除了读书,便是照顾母亲,好不容易拥有闲暇时间,还得街头巷尾支摊做买卖。
日子可谓清苦。
“走吧,我们去杨真家。”
汪佑宁先一步,走出湖心亭。
陈情捂着肚子紧随其后。
赵文谚和许石岳对视一眼,未说话,默默跟随。
...
...
杨真和母亲住在永安巷,一座简陋的单间小屋里。
门窗皆破。
只余一盏油灯,燃起豆大点光,勉强照明。
杨真站在厨房里,窄袖儒衫上罩着襜衣,双手不停揉搓着案台上的面团。
“真儿,今日考完试,可有把握拿下名次?”
母亲杨柳氏躺在窗尚,声音颤颤,虚弱无力。
“今日题目,写的得心应手,名次应该不低。”
杨真如实回答,手上的动作未有停滞。
“那就好。”
杨柳氏点头,“否则你就辜负母亲一番栽培了,你知道的,母亲一个寡妇,养大你,不容易。”
杨真眼皮一垂,默默点头,将揉好的面团用竹篓罩好。
端起烤好的月饼,道:“娘,我先出去出摊了,您在家好好的。”
“知道了。”
杨柳氏放下床边的帘子。
不再看儿子。
杨真把月饼放到自制的木质小推车上,熄掉油灯,关好门,推着小车,往闹市中走去。
今日十五,他烤了两炉月饼,若都能卖出去,明日母亲的药钱,就凑够了。
如此想着,杨真步伐稍微轻快一些。
圆月悬在枝头,将他的身影,逐渐拉长。
...
...
“我就说杨真在这里吧。”
陈情汪佑宁四人,在杨真家未找到他,便去了长乐街最繁华的街口。
果然在一众商贩中,看到了他。
他坐在小板凳上,身旁是个不大的摊位,上面摆满月饼。
“月饼,月饼,新鲜出炉的月饼。”
他不停吆喝。
却无人驻足。
汪佑宁手握成拳,气道:“一点读书人的样子都没有!”
陈情看向他。
汪佑宁就是陈情在店铺里看到的人。
与当时的样子比,现在的他,多得是少年盛气,而非阴郁。
“那怎么办?把他摊子掀了?”
许石岳在后面搭话。
汪佑宁回头横了一眼,道:“他就是自我轻贱!我爹要资助他读书,他却推辞。若将来高中,入朝为官,他当街叫卖的事被其他人知道,看他有何脸面应对。”
赵文谚说:“人各有志,你知道的,杨真自尊心强,不愿接受人帮忙。”
“就是。”
许石岳点头附和:“我爹也给过他银子,他却说,‘贫者不食嗟来之食’,气得我爹,都不许我和他来往,说这小子不上道,太死板。”
陈情看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他沉默半晌,才默默说道:“或许,可以想别的办法帮帮他。”
“什么办法。”
汪佑宁看向他。
“找人把他东西买了,不就行了。”
陈情如此说。
“找人?”
许石岳疑惑皱眉。
赵文谚道:“书院的人,他都认识。”
陈情指着他们身后的巷尾里,那两个因为一个月饼打闹的小孩,道:“找路人不就行了。”
汪佑宁看过去,很快挪开眼睛,道:“哼,我可不做这种事。”
许石岳也说:“我也不做,要是被他知道,少不了要阴阳怪气来一句‘竖子!胆敢以小人辱我!’。”
赵文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连摆手道:“我也不做,我可担不起这句话。”
几人都在推脱,只有陈情没说话。
汪佑宁便将目光放在陈情身上,冷冷道:“你出的注意,你去做。”
许石岳从怀里拿出一锭银子放进陈情手里,道:“我出钱,别的就别叫我。”
赵文谚把头一偏,错开陈情的目光,既不出去,也不出力。
陈情掂了掂手里的银锭子,道:“我去就我去。”
他转身,往巷子里走,手中的银锭子收进怀里,然后重新摸出两点碎银,蹲在那打闹的小朋友旁边,道:“小朋友,想不想吃更多月饼啊。”
那两个小朋友看到他,立刻放声大哭,“娘!有坏人!”
陈情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盆冷水泼了过来。
不得不说,古人的防范意识是真的强。
擦干净脸上的水,陈情面前出现一个膀大腰圆,凶神恶煞的女人。
她叉腰,怒视陈情,厉声问道:“你,找我家小孩干嘛?”
陈情连忙解释,“大姐,是这样的,我朋友做生意,我想捧个场,但是不想让他知道,就想拜托你家小孩,帮忙买一下。”
为表真实性,陈情拿着银子给女人看。
“是这样吗?”
女人不信,歪头看他。
“不信,你可以问他们。”
陈情指着巷子口。
女人顺着手指看过去,那里,什么人都没有,只有繁华街道,频频走过的人影,却无人停留。
女人微笑收回目光,举起手里的木盆,狠狠砸向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