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接近八月的末尾,京师的白天虽酷热难挡,夜晚却已有了几分秋日的凉意。
整个皇宫都笼罩在皎洁的月光之下,深长的宫道显得幽深又冷清。
景安宫外不起眼的一隅,一个穿着夜行服的高大侍卫微微弓着身子,声音低沉:“殿下。”
在这侍卫前边,还有一个高大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之中。
外袍上金线所绣的五爪龙纹在月光的映射下泛着幽幽光泽,给这身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令人忍不住探究这夜色里隐没的人究竟是谁。
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叩击了几下雕花窗棂,看不出情绪,道:“秋日围猎的事情,是时候准备了。”
“属下领命。”高大侍卫略微停顿,犹豫着开口,“今日陛下为着京郊围场的事情动了怒。”
“哦?皇帝又是闹哪出?”男子淡淡道,让人摸不透情绪。
他微微侧过身子,皎洁的月光洒在半张侧颜上,得以让人瞥见绝世的容颜。剑眉星目,鼻如悬胆,薄唇微抿,眸中点点星光,带着几分料峭的寒意。整个人长身玉立,竟隐隐约约有让人不可逼视之感。
此人正是皇帝第七子——沈聿宁。
若让外人听了沈聿宁对皇帝这不甚尊重的语气,定然要暗暗心惊。
可这侍卫似乎见怪不怪,面色沉稳:“宁国公的侄子霍炽对京郊围场的马匹动了手脚,害得霍家大小姐霍祈坠马。”
“皇帝竟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官家女子动怒?”沈聿宁话语里半是揶揄半是讽刺,瞥了一眼微微俯身的侍卫,“程畅,还查到了什么?”
程畅顿了顿,冷肃道:“殿下,陛下动怒并非为了霍家大小姐。据牧监王原回禀,霍炽曾去过京郊围场的马料房,当日霍家大小姐霍祈就摔下了马。他认为事有蹊跷,便着手调查,结果发现竟然是霍炽对马料动手脚,意图残害皇家马驹。此事打了陛下的脸,陛下动怒也是情有可原。”
沈聿宁眸色微动,示意程畅接着说下去。
程畅立即又道:“此事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只怕是这霍家大小姐霍祈在背后推波助澜。”
“霍祈?”沈聿宁挑了挑眉。
“霍祈乃宁国公霍如海的独女,一向爱若珍宝。此次霍炽对马匹动手脚,为的就是找霍祈的麻烦,结果却被霍祈反将一军。王原在陛下面前的一番说辞,皆是霍家大小姐指点。”
程畅微微抬头,观察了一下自己主子的神色又继续道:“宁国公这几年一直明哲保身,韬光养晦,除了在陛下身边以备咨询外,甚少涉及朝中之事。依属下看,此次京郊围场之事和秋日围猎息息相关,宁国公府却突然卷了进来,莫不是宁国公有了什么打算?”
沈聿宁嘴角浮起一抹淡笑,连带着眼中的凉意也消散了几分:“程畅,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此事恐怕是霍家大小姐一人所为。”
他从小生长在明争暗斗的宫里,对于危险和阴谋都有着本能的直觉。京郊围场一事做得极为隐蔽,绝不是霍如海的手笔。霍如海为人一向清正,绝不会耍这些阴私手段,那也只可能是这霍家小姐在背后做文章了。
呵,没想到,这板正的宁国公府竟出了个有趣之人。
片刻后,还未待程畅反应过来,男子颀长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檀香暗示着有人来过。
京师的秋天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几场秋雨后,空气中都沁满了凉意。
祈居内,书案上铺着几张上好的宣纸,旁边搁着几方松烟墨。霍祈笼着青色素绒绣花袄,正提着紫毫笔在练习书法,不一会儿,纸上便多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端的是行云流水,大气磅礴。
听雨和聆风立在旁边伺候笔墨,俱是屏住呼吸,生怕打扰了面前沉静的女子。
“姑娘,那牧监王原死了。”听雨语气里有些小心翼翼,率先打破了寂静。
霍祈提笔的手顿了顿,脸上却没有任何惊讶之色:“意料之中。”
“奴婢听外面的老百姓传,王原是被赌坊里的人逼债杀死的,听说被发现的时候,身上有十几个大窟窿。可京兆伊去调查,竟没搜到任何证据,此事只好不了了之。”听雨拿出些说话本子的功夫,将一桩杀人案说得绘声绘色。
霍祈冷冷一笑,什么赌坊逼债,恐怕这背后的真凶,就是霍炽。
她这个二哥有多么心狠手辣,旁人不知,她却是领教过。她上一世从未得罪过他,他都要来取自己的性命。这次王原让他吃了这么大的哑巴亏,他又怎会甘心?
不过,她也没有闲工夫同情王原。在其位,谋其政,这王原不做好份内之事,反而起些歪心思,收了霍炽的钱要她的命,现在这个结局也不过狗咬狗罢了。
“这些晦气的事情,何必来污了姑娘的耳朵?姑娘,今年的秋菊宴就快到了,重要朝臣的官眷都受邀出席,您也该准备准备。”聆风刚刚一直在研墨,此刻寻着个空隙见缝插针道。
“是该好好准备准备,听雨聆风,去取我的披风,我们去一趟怡香院。”霍祈放下手中的笔,拢了拢袖子。
怡香院?!这话把两个丫鬟吓了一大跳。
饶是聆风向来稳重,也面色古怪:“姑娘,这可是女娄,您怎么能去这种地方,传出去于您名声有碍。”
霍祈倒是没放在心上:“名声都是说出去好听的,有什么用?我既然要去,自有我的道理,走吧。”又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二百两洪通柜坊的银票。
走了小半个时辰,三人终于到了怡香院。怡香院坐落在城西的观前街,附近人流如织,可见生意不错。
霍祈拿着面扇掩了掩脸,领着两个丫鬟往怡香院门口走去,只见一个花枝招展的老鸨扭着腰走了过来。
老鸨打量了一眼面前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带点眺斗的意味,调侃道:“姑娘,我们这儿,可是男人来的地方。您莫不是也要来玩不成?”
立在后面的听雨和聆风,到底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听了老鸨这番露骨的话,直接羞红了脸。
“难不成,妈妈只做男子的生意吗?我今日来,也有一桩一本万利的生意,不知妈妈有没有兴趣?”霍祈倒是坦然,摇了摇手中的面扇,似笑非笑道。
“姑娘借一步说话。”老鸨迎八方来客,最是有眼力见,滴溜了一圈眼珠,见霍祈气度不凡,身上皆是上乘的衣料,应当有些实力。
霍祈在这边和老鸨谈话,却不曾想,怡香院观景最佳的一间雅间内,正有人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掀起了小小的波澜。
“这是哪家的姑娘,竟如此不守礼。”男子被手中的茶水呛到,面色有些微红。
说话的男子正是民间大名鼎鼎的神医唐之遥,他身着一身月白锦袍,衬得人温文尔雅,若不知其真实身份,怕会以为是哪家的贵公子。
“是个妙人。”对面的男人倒是优雅极了,轻抿了一口茶水,不急不缓地开口。只见此人眉眼清俊,眼光寒如万年冰雪,行动姿态自有一股风流,正是沈聿宁。
他隔着珠帘饶有趣味地看着窗外的女子和老鸨周旋,就像看到了一只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野猫。不知道是哪家的女子,性子倒是野,竟光天化日之下跑来逛女娄。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怡香院雅间内,老鸨一边斟茶一边笑着道:“不知道姑娘,是要做什么生意?”
打量了一下四周,见没有旁人,霍祈摸了摸鼻子,便朝着老鸨说:“我看妈妈也是个爽快人,便直说了,我此次前来,是想向妈妈寻一物,价钱都好说。”
“哎哟,姑娘这是哪儿的话!您只管说,奴家一定尽心尽力,就是那天上的月亮,也得给您摘下来不是!”老鸨也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性子,掐着尖细的嗓音道。
“无他,不过一小瓶情丝绕。”霍祈淡淡道,抬头望向老鸨。
老鸨脸色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