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平静几日,铁骑军行军到俊周邑。
恰逢端午日,军营后勤部有半日的休息时间,众人可以进县邑采购物资。
郁娘本不打算出去,但不巧的是葵水来了,没有月事布,只能去县邑布店买。
布店大都不卖成品,嫌弃晦气,只有少有的布店会缝制好布条,买回去还要自己塞草木灰。
她找了好几家布店,才找到卖成品布条的店铺,在里间挑中几个深色的布条,又看中一匹布,想着买回去可以做绣活。
数着铜钱,正好够用。
这铜钱是军医苑支给她作为药娘的报酬,也有她平日里帮军医苑捣药、救急的工钱。
她抱着布匹,付完钱正欲离开,迎面看见眼上缚着白帛的男人,在两个护卫陪同下走进布店。
男人和护卫皆身形高大,面色肃然,甫一进来无形的威压便霎时充斥在整个布店内。
郁娘吓得心脏怦怦乱跳。
是他!
那位“沈督军”!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她本能向后躲去,左右看看,旋即藏进里间层层叠叠悬挂的制式褙子里。
男人气质非凡,一眼便知晓非池中之物,店老板和小厮一见到他,哪里还注意得到躲起来的郁娘,脸上皆是堆满殷勤讨好的笑,上前迎接男人。
“这位爷,你需要什么?”
“你们这里有男子成衣吗?”
“有有有,爷,你里边请。”
郁娘藏起来后,才反应过来男人失明,看不见她,她应该正大光明从他身旁走过去。
怪就怪她心虚,一看到对方就跟老鼠见猫似的,要害怕藏起来。
现在想出去也已经来不及。
布店老板将男人迎到里间制式成衣这边,恰好就在郁娘跟前。
郁娘呼吸倏然顿住,目光透过眼前堆叠的褙子,紧张的看向男人。
男人没有穿军服,身上穿的是一件玄色镶边的银丝暗纹长袍,腰上束着纹云腰带,看着干练清爽,眼上的白帛几乎遮掩住半张脸,只能看到挺致的鼻尖和饱满的唇形。
布店老板在一旁介绍着款式,南廷玉没多挑选,定下一件黑底金边圆领袍试穿。
店老板看着南廷玉的眼睛,正欲询问是否要人伺候穿衣,南廷玉身旁的两个护卫已经拉着店老板一同退出去,顺手关上里间的门。
四周光线瞬间暗下去,南廷玉解开腰带,搭到一旁架子上,恰好就搭在郁娘身旁,郁娘紧张的咽了咽喉咙。
心道,怎么每次遇见他的时候,他不是没穿衣服,就是要脱衣服。
他打开长袍,露出染着血的白色里衣,血迹在胸口处,这几日行军颠簸,伤口似乎又裂开了些。
眼见他要解开里衣,郁娘慌忙闭上眼睛,南廷玉的动作却陡然停住,下一瞬,他精准朝着呼吸的方向拽住郁娘的手,一把将郁娘拽了出来。
郁娘猝不及防叫出声,南廷玉闻声,拧眉将她反手摁到墙壁上。
“上次的刺客?”这话虽是疑问,语调却俨然是确定无疑的。
这几日铁骑兵没找到人,他还以为她已经离开军营了,没想到她还混在里面。
郁娘脸颊贴着墙,痛得直呼哧,故意压住嗓子,瓮声瓮气开口:“不是我。”
南廷玉自然不信:“是谁派你来的?”
“没有人派我来,我真的不是刺客……”
“呵,那你是什么?”南廷玉嗤笑出声,微微俯首,下巴正抵着她耳尖上方,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
郁娘的腕骨几乎要被拧断,疼得眼中沁出泪意,眼前男人明明双眼缚着白帛,瞧不见神情,可她却心神俱颤,害怕得不行。
莫名想到上次营帐中被一剑刺穿脑袋的刺客,脑花洒出来时还散发着热气。
她今日若不交代,估计等下洒出来的就是她的热乎乎脑花。
可她不能说,不想被赶出军医苑。
要怎么样才能让他不再追究下去?
走投无路时,脑海忽然想起孟妇人上次说的话,心中的一个计谋瞬间便酝酿出来。
不管她实际是做什么,是什么身份,但只要她为太子服务,假装攀上太子这层关系,那这人想动她,也得问问太子。
想到这,郁娘故作镇定的拔高音量,狐假虎威道:“我是谁?你如果知道我是谁就不敢这样对待我了。”
“哦,你是谁?”南廷玉饶有兴致的挑起眉头。
郁娘咬咬牙道:“我是太子殿下的乳娘!”
声音端的是嘹亮高昂,自信大方,然而话方落下,她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口误,竟将药娘说成乳娘!
瞳仁狠狠震了震。
虽说无本质区别,但乳娘比药娘听着莫名不正经许多。
南廷玉闻言,表情也肉眼可见的呆住,手中的动作随之放轻。
郁娘顾不得羞耻,心道,口误就口误吧,反正都是一样的工作。
何必分得那么清。
她腆着脸推开他,继续狐假虎威道:“所以我不是什么刺客!你以后少来找我的麻烦!不然别怪我告到太子面前,让他治你的罪!”
她的胆子只够支撑说完这一连串话,话落,便不敢停留,抱着怀里的东西逃出去。
南廷玉本能伸手去抓她,没抓住,只抓下她怀里抱着的布条。
她跌跌撞撞冲出去,门外的两个护卫突然看到个学徒模样打扮的人从里间出来,二人面面相觑,反应过来立即冲进去看南廷玉。
“主子,你没事?”
南廷玉收回神,摇了下头。
“主子,要去追她吗?”
“不用。”南廷玉顿了顿,“她是军营里的人?”
“是,她穿着学徒的袍子。”
南廷玉已经知道她是何身份了,难怪躲在军营里没有被查到。
乳娘……
想到这个称呼,南廷玉磨了磨牙,又是想笑,又是气恼,她倒挺会自居的!
他攥紧手指,这才注意到手里还有个东西,是方才从她怀里拽下来的。
摸着是条长布,也不知道是做何用的。
南廷玉冷着脸,扬起布条问向布店老板:“这是什么东西?”
布店老板看清布条后,支支吾吾吭声:“这是女子来葵水时用的布条。”
“……”南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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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娘踉跄跑回军营,身后没有人追过来,她以为那位“沈督军”是怕了,没来找她的麻烦。
她月事来的第一日往往疼痛难忍,小腹如被刀绞,因着又受到惊吓,跑了一路,躺到窗尚时,唇色发白,浑身冷汗直冒。
这般捱了会儿,还没有好转,她只好忍着疼痛,哆嗦向苏子借汤婆子。苏子递给她汤婆子时,还给她煮了一碗红糖水,叮嘱她好生休息。
她连连道谢,喝下红糖水后,抱着汤婆子蜷在被子里,迷迷糊糊睡着。大抵是因为身上的疼痛,让她梦到在教坊里受刑的日子。
她是和六个姑娘一同被卖入教坊的,那时才六岁,没有太多的记忆,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只记得嬷嬷说卖她的人自称是她的母亲,姓郁,所以教坊里的人都喊她一声郁娘。
那一批姑娘中,一个年岁稍大的姐姐告诉她们,身为女子要“至洁不可污,至贞不可变”,宁死也要守住宝贵的贞洁,绝不做卖笑卖身之人。
郁娘压根不知道什么是贞洁,懵懵懂懂被拉着和其他人一同反抗嬷嬷。只记得最后的结果,六个人都挨了一顿读打,被打到浑身都是血,扔到柴房里关押。
时值初冬,门外大雪飘纷,寒意顺着门缝攀上骨头,冻得身体都要四五分裂了。
又冷又痛,生不如死。
郁娘那时发了高烧,晕晕乎乎的想着这般痛苦,还要什么劳什子贞洁。
她不要贞洁了,她要活下去。
六个姑娘,只有三个捱过雪日,活了下来。当初带头的那位姐姐也活了下来,后来还成为教坊的头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