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敬之还是听话地把头扭了过来。
家里没有多余的帕子,王念儿用的还是她自己随身带着的巾帕,是粗麻布的,耐用的很,跟了她好几年了。
平时她自己用的时候没觉得多廉价,现在放在霍敬之的脸上,她怎么看怎么觉得不搭。
粗糙的帕子浸过热水,王念儿控制着自己的力道,尽量地不弄疼霍敬之。
手底下的就是霍敬之的脸,她隔着帕子,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额头、他的眉眼,可是她现在没工夫端详男人的面庞。
无他,霍敬之的脸上太脏了!
恐怕自从他不能动弹之后,就没有人再帮他打理过。
她常年待在后院里给人做活,极少出府,便也从未听说过他是何时落得势。
若不是被卖到这儿来,她还一直以为他会一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稳当当地坐着官位。
霍敬之脸上的胡子都老长了,乱生生地长着,末梢还泛着点黄,就和院子里的荒草差不多。
白色的帕子上擦过之后都是一层灰,王念儿多投了几遍帕子,这才接着给他擦。
霍敬之一直配合地闭着眼,任由王念儿给他擦拭。
半年多以来,他一直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瘫着,他自己没法动弹,照顾他的瘸子更是不愿意多进他的屋。
他已经习惯了顶着这样一张污糟的脸苟活着。
直到王念儿手里那方冒着热气儿的帕子贴在他的脸上,他才发觉,原来单是这一方粗糙的热帕子,都能让他舒坦地眉梢发颤。
王念儿也发觉了霍敬之的变化,心里更是一阵阵地发酸。
好好的人怎么能变成这样子呢?手上的动作更加仔细轻柔了些。
直到一盆水彻底变得浑浊不堪后,王念儿才给霍敬之擦好脸。
擦好脸的霍敬之睁开眼,看到了地上放着的木盆里黑黢黢的污水,耳尖不自觉地红了,她会不会觉得他太脏了?
他不自然地咳了声:“咳,我之前,嗯……没有这么脏的。”
王念儿很意外会听到霍敬之这样的解释,愣了一下,缓缓上扬了唇角,安慰道:“我晓得呢,之前是咱们生病了,往后我天天给你擦,就不会这样了嗷。”
霍敬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丫头怎么像哄孩子一样啊?她知不知道自己可是比她大上不少岁数的?
王念儿当然是故意的,霍敬之一直板着个脸,好不容易让她揪住个机会,可不得好好打趣他一下。
看到霍敬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样子,她觉得还是先溜为妙,“我去洒水。”
说着就端起盆子脚底抹油了。
霍敬之看着王念儿那风风火火的背影,忍不住轻笑一声,这丫头。
躺在窗尚的霍敬之又试了试自己的左臂,发现还是没办法抬起,刚刚升起的那点儿欢快心思又消散了个精光。
收拾完一切,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长满荒草的院子显得更加阴森。
王念儿下定决心,明天的时候就要把这个院子拾掇一下。
最起码,得把这半人高的杂草给除了,不然她晚上还真的不敢睡觉。
躺在她白天收拾出来的干草“床”上,她还在盘算着下山的时候得买些什么。
油盐酱醋是一定得买,霍敬之现在身子还这么虚弱,好歹也得买点肉回来,大夫迟早要请的,还有霍敬之屋子里那破洞的窗纸……
林林总总,她只觉得身上的银子不够花,怎么着才能找个活儿干呢?
意识渐渐模糊起来,王念儿原本以为自己自己会担心山里的野兽闯进这座小院来伤了他们,可是她也是重伤初愈,实在是太累了。
王念儿是被一声巨响给吵醒的,她睡在干草垛上,刚才的声音在她听来更加清晰。
刚被惊醒的王念儿意识还有些涣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东西发出的。
直到她听到隔壁窸窸窣窣的声响,她顿时血都冲到了脑子里,立刻清醒了。是霍敬之!
慌忙地套上外衫,鞋都来不及穿好,她就急忙冲到了隔壁房间。
“霍敬之,你在哪呢?”
屋里没有蜡烛,她的包袱里也没有带着,只能摸黑前进,今晚的月亮被乌云遮了个严实,屋里边一点儿光亮也没有,伸手不见五指。
“嘶。”王念儿的腿不小心磕到了床沿儿上,在漆黑的夜里,腿上的疼痛显得更加清晰。
可是她顾不上去查看腿上磕碰的伤,她只是觉得,她已经走到床附近了,霍敬之从上边摔下来,估计也就是在这附近。
她更加小心了,生怕踩到他。
“霍敬之,你还清醒着吗?要是还清醒着你说句话,我看不见你。”
回应她的是窗外不停响着的知了和蟋蟀。
莫不是摔到头了?
王念儿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把双手放到地上,一点一点地向前摸索着。
“嗯-”她听到了男人的闷哼。
王念儿顺着声音的方向一点点儿地前进,终于摸到了一片衣角,“霍敬之,是你吗?”
她揪着衣角慢慢摸索,摸到了男人的腿,再往上,是他的手臂,再到他的头。
她先把男人的头扶起来,凭着感觉轻轻拍打着他的脸:“你怎么样?能听清我说话吗?”
得不到回应的王念儿心急如焚,再开口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你说话呀,我胆儿小,别吓唬我,霍敬之!”
终于,怀里的人传出了嘶哑的声音:“还活着呢,别怕。”
得到回应的王念儿才松了口气,僵挺着的身子才瘫软下来,“我叫你那么多声,你怎么一句也不回啊,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王念儿方才真的是吓坏了,本来霍敬之的身子就虚弱,还受着那么多的伤,单是从窗尚翻下来的那声巨响就让她心惊。
确认好霍敬之没事儿,她的眼泪才止不住地往下流。
霍敬之看不到王念儿的脸,但是她落下的泪全都滴在了他的脸上,那些温热的眼泪似乎也砸在了他的心上,这丫头到底图什么?
为什么要对他那么好?他已经身在地狱了,就让他这样腐烂、死亡好了。
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还要再派来这么个小丫头,是看他太可怜了吗?
他闭上了眼睛,胸腔里传来顿顿的痛,他说不上来心里是个什么感觉,闷闷的,不再是麻木一片,有个地方好像裂开了个缝。
王念儿胡乱擦掉脸上的眼泪,现在她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她得坚强,不能动动的就下“金豆子”。
她哑着嗓子问他:“怎么从窗尚摔下来了?”
被问起原因,霍敬之有些躲闪:“咳,今天的吃的有些多了……”
???
这是什么理由?
吃太饱了,所以翻下床消食?
王念儿的思绪有些凌乱,“吃多了……是什么意思?”
“我……”霍敬之干脆头一偏,豁出去了,“我想如厕来着。”
大名鼎鼎的霍大人何时这样难堪过,还是在一个小丫头面前。
王念儿一愣,怪不得她阖眼睡觉前总觉得忘了点什么,原来是她把这茬给忘了。
“那你怎么不喊我?我就在你隔壁。”
霍敬之硬着头皮说道:“窗尚,有洞。”
洞?什么洞?
在屋子里待得时间有些久了,她也有些适应屋里的黑暗了,能依稀看出来屋里东西的大致摆放。
她隐隐约约看到霍敬之躺着的木板床下边,有一个桶,结合霍敬之说的洞,她才明白,原来,霍敬之瘫在窗尚这么久,就是靠这样的方式来解决的。
之前照顾他的人为了省事儿,竟直接在床板上掏了一个洞,让他有需要的时候就自己解决。
王念儿觉得窝心极了:“既然窗尚有洞,那你怎么摔下来了?”
“手没知觉了,不好挪过去了。”
先前他的左手大部分时间都可以动,能帮着他挪过去。
现在他的手再一次失去知觉,他只能靠着后背上的一点力量,一点点挪蹭。
没想到把握错了方向,一时失衡,竟摔了下来。
王念儿不放心地问道:“那你有没有摔到哪里?”
“没。”他身上大部分的地方都没有知觉,就算是磕碰到了,他也觉察不出来。
“我先扶你上床。”
王念儿就像白天一样,从霍敬之的背后揽起他的腰,使劲往上带。好在离床很近,王念儿很快就把他的上半身扶到了窗尚,接着又把他的腿抬了上去。
这时候月亮也从云彩后边出来了,借助那微弱的月光,王念儿看到了白天的时候被霍敬之身子挡住的那个洞。
她觉着这个洞简直太羞辱人,但是以霍敬之现在的身体状况来说,这又是唯一的选择。
“丫头,帮我挪过去吧。”
霍敬之的声音很平静,半年来,他已经习惯了他这副残破的身躯,之前觉得难堪的事情,现在也不过是稀松平常罢了。
王念儿帮他挪了过去,“你好了叫我,我帮你收拾。”
她自觉的退了出去,她知道这是男人苦苦维持的最后一些尊严了。
她找到那个装了两床棉布单子的包袱,把其中的一个单子抻出来,扯了几块帕子,剩下的还装回包袱里。
在灶房里迅速地烧了些温水,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端着温水进了霍敬之的屋子。
一进去,她便闻到了屋子里的异味,不过她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样。
王念儿很自然地把盆子放在了霍敬之床边,从他的床底下拖出来那个大大的木桶,弄到了外边,等天亮后再处理。
“你不必做这些。”霍敬之开口道。
她也只是那些人买来羞辱他的,甚至可以一走了之,没有必要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我早就说过,我不会走的,”王念儿低头投着帕子,“只要我还活着一日,就不会放着你不管。。”
她也才及笄不过一载,连异性的手都没牵过,要是放在以前,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
可现在躺在她面前的是霍敬之啊,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她怎么能忍心看着他忍受这些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