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过四幢房屋,在第五幢右侧的铁门前停下。
这一路过来,我不停地打量着这座看守所的内部结构,它像是一个巨大的“丰”字,中间那一竖是走廊,三横是一间间的笼子,和我估计的一致,每一幢(每一排)都有三十几个房间的样子。
王队从腰里取出一把很长的黄铜钥匙,对着五幢右侧铁门锁口捅了半天,没有捅开,这让他感觉不好意思,他说:“这地方年头太久了,都是在几十年老基础上扩建的,计划明年搬迁,现在基本都是修修补补。”
我手上戴着手铐,我是来受押的,不是两个单位之间来参观的,不配听他的这种介绍,我没有说话,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说:“进去后不要暴露自己以前身份。这样会方便一点。”
至于为什么会方便一点他没有说。我感激地答道:“好的,好的。”
他又折腾了一会,才将门打开。我进去后,他在我身后将铁门拉上。
这里是五幢右半侧的笼子,我从一间间的笼子前走过,透过铁门上拇指粗的钢筋,躺在床板上的人一个接一个紧紧挨着一起,连地板上都躺满了人,好像是乡村婚礼上一头头屠宰完毕等待褪毛的牲畜。
我们即将走到了走廊的尽头,在倒数第三间笼子的铁门停下来,门框上镶嵌有一块牌子——318室。
王队又从腰间掏出另一把钥匙,哗啦啦地开着门。站在门口的我往里看,和刚才路过的那些笼子不同的是,这一间笼子宽敞许多,其它的笼子只有一排床板,这间笼子有面对面的两排,中间是一米五米宽的过道,像是一家大车店。
王队的门刚一打开,一颗睡在门边的光头灵活地蹦了起来,我自觉地走进去,笼子里的灯光比走廊上的都亮,光头站在门边,一副随时听从吩咐的模样。王队冲他说了一句:“把他安排睡你边上。”
光头胸一挺,大声回答:“是!”
王队没有二话,将门“咣当”一声关了,拿出钥匙转了几圈。
光头是个二十七八岁模样的年轻人,眉毛又粗又短,鼻子很大,两边嘴角挑衅般的往上翘,眼珠滴溜溜的转着,他凑过来,歪着脑袋笑嘻嘻地说:“第一次吧。”
我也冲他笑笑:“是的。”
“家里和王队关系户吧?”
我又笑了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他见我没有回话,当成了我的默认,就说:“不说都知道,王队一般不轻易给人打招呼。”
眼前这家伙想必就是传说中笼子里面的笼头了,虽然我在这个行业里面,知道看守所里有笼头这么回事,在当时的岗位上,我更多关注的是如何让这些人招供,对发生在看守所内部的一些事只能是道听途说,现在轮到我亲自来体验这里的江湖了。
空气中有股古怪的味道,那是许多人的呼吸和身体密闭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无法散开混浊的臭味,我没有办法一下子适应这个环境,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些什么。年轻人看见我手足无措的样子,说:“等一下。”
我刚才说过,路上看到每个笼子的地板上都睡满了人,318也是一样,此时,我的脚下就有一颗熟睡的脑袋,张着嘴巴有节奏的打着小呼噜。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怕一不小心踩到他的脑袋,年轻人可管不了那么许多,他一步跳到床板上,脚踩在躺着的人与人之间的空隙里,可以说,这些空隙根本容不进他的一只脚,或者说,他认为的空隙是根本不存在的,他的脚像是硬生生打进门缝的楔子,只管一路走过去,好几次踩在了人的身上,他也不管,被踩着的人“哎哟”一声,眯着眼睛一看是他,闭上眼睛继续睡,这场景把我给看笑了。
他跑到最后一张铺位前,从躺着的人身上不由分说地扯出一床被子,朝我这边扔过来,他又从边上家伙身上扯出另一床被子,扔过来,然后在第一个人身上踢一脚,说:“来人了,往边上靠一靠。”
睡着的人好像知道刚才发生的事,闭着眼睛左右扭动了一下身子,第二个也是如此这番地扭动了一下。他一个个踢过去,神奇的是,等十一个人全部扭动一遍,我的眼前像变戏法一样出现了三十多公分的铺位。
年轻人又从自己的铺位上拉过一床被子,这样我就有了三床,一床垫下面的和两床盖的,他一边帮我整理被铺,一边解释说:“这都是我的,借给他们用的。”
他一扭头看我还拿着杯子牙刷,接过去放在床板边的地上:“这些,明天再教你怎么摆放,晚上先睡觉。”
我脱了衣服躺进被窝,这些被铺还带着他们热烘烘的体温,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在睡觉的时候和男人靠得那么近,他们把我夹在中间,挤得满满当当,感觉血液流通都不是那么顺畅,开始时候我是仰躺着,时间一久四肢有些发麻,于是我翻了一个身子,结果我发现自己的脸和另一张男人的脸近在咫尺,我都能够闻到对面那张脸的鼻息,我又想恢复仰躺,结果发现两只胳膊放不下去,我把胳膊拿起来垫在脑袋下。
房间内的天花板大约有七米多高,在五米高的两边墙壁上分别有两扇打开的长方形斜窗,这些宽大的窗子不仅仅用来透气,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功能,在监控视频没有普及的时代,它们是走在上面巡逻民警观察笼子里犯人一举一动的窗口。在靠近天花板的位置,另外有一排透气窗,躺在我这个位置,从这里看出去,能看到一小块的天空。
像做梦一样,我已经彻底的失去了自由。
室内灯光明亮,鼾声此起彼伏。我睡不着,冰冷的现实已经摆在我的面前,我要考虑接下来怎么办,我要推演一下最悲观和最乐观情况下会发生什么,等待我的又是怎么样的一个大结局,无论怎么说,站在我的角度,人生的苦酒已经酿成,无非是豪饮和小酌之间的区别。
我,曾经警察系统内的中层干部,在这些年的工作当中,被我送进监狱的犯罪分子不下于一千人,如今,我沦落到了和他们一起,像他们一样,等待着命运审判,一想到这里,我的心便一阵阵的揪着痛。
这一晚,我迷迷糊糊睡睡醒醒,脑子像有点热的CPU,当我刚想入睡,一根弦将我在梦的边缘又扯了出来,于是我又重新思考,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十五分钟或者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