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赵云站在床板上,背靠着门口的墙,对面的墙上的挂钟指到了七点三十。
从挂钟上的那一片窗口望出去。我发现这座看守所,原来是座落在山脚下,这是那个时代此类建筑的特点,两面或者三面环山,有利于控制。正面一般是开阔地,没有射击障碍,从昨天晚上路过来看,那一片开阔地已经全部被民房占据。
我想跟赵云了解一下王队底细,但是我又不能让他看出我和王队不熟的样子,我试探着说:“王队好久没联系了,都不知道他当上了领导。”
赵云说:“他现在是监管大队的一个中队长,不属于大队领导,但资格老,在大队说话很有分量,他是分管我们这一幢的,318和隔壁319是他直接管的两个笼子。这两个是大笼子,其他的是小笼子。”
“大笼子和小笼子有什么区别?
“你这么不懂,难怪你第一次。肯定是大笼子舒服,笼子大空间大空气好,你到小笼子就知道了里面那个臭。十九二十个人一个笼子,面积只有我们一半大。”
“到大笼子需要什么条件?”
“大笼子一般都是关系户,王队自己熟人托进来或者是领导跟王队打招呼的。我分到这里就是我姐姐找过王队丈母娘。”
我随便指了一下房间里的其他人:“那他们都是关系户?”
赵云摇了摇头:“最近送进来的人太多,根本关不过来,流转又慢,所有的笼子都关满了,现在这个房间除了你我,还有那个矮个子的。”用下巴点了一下那位在床板上绕圈子的干部模样的中年人,说:“他是早你几天进来的,以前是街道办事处主任,其他人都不是关系户。分进来新人是不是关系户,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怎么看呢?”我饶有兴趣地问他。
“你这种王队直接送进来,还带亲自交代的就不用说了。新犯进来,你只要问他过渡笼有没有呆过就知道,一般没有经过过渡笼的,大多数是关系户。”
“什么是过渡笼?”
“刚进来有个半个月的过渡期,让犯人适应看守所的生活,各方面要求严格一些,类似于新兵连。”
“没有你介绍,我还不知道里面名堂那么多。”
“一行有一行的门道,坐牢有坐牢的规矩。”他看上去有点洋洋得意。
在我以往的职业生涯的概念中,分配到看守所的民警,一般是领导不太看好的人员,但是,作为一个受关押的人角度去看,他们是除了律师以外和外界联系的唯一纽带。
赵云没有提给我分配什么任务。我接着问赵云:“那个办事处干部现在干什么活?”
“他现在摆鞋子。”
“摆什么鞋子?”
“你看到床板边和过道上的那条黄线没有?”
我定睛一看,过道上果然有一条一厘米宽的黄线与床板平行对齐。
“就是这一条。”赵云说:“我们摆放的鞋子,鞋头朝外,不能超过这条黄线,否则扣分,全体加坐一级静坐。”
“这个活轻松的。”
“就是要经常盯着。”
“你给我安排个活吧!”
赵云一脸诧异地看着我:“你是王队特别吩咐过的,这些人都知道,你不用跟他们不好意思,在里面跟外面是不一样的,他们没有什么屁好放的,你不用管。”
“我知道,我怕王队为难。这样我心里过意不去。”我说。
“这里面都是坐牢的,王队有什么好为难。”他好像明白过来,笑着说:“我懂你的意思了,你是想接替我当笼头。”
我连忙摆摆手,说不是不是,我没有篡权的意思。
“我上诉下来,大概率是维持原判,还有两个月就要去监狱了,接下来的笼头我估计肯定就是你接替,这两天王队肯定会找你谈话的。”他很有把握的告诉我。
我们正聊着,墙上的那个喇叭里突然传出一阵急骤的铃声,我抬头一看,挂钟指到了八点。
“一级静坐!你坐我边上!”赵云说。一转眼,他换了副脸孔,冲着其他人扯着喉咙,恶声恶气地喊:“全坐好,谁特么扣分,自己罚他洗一个月蹲坑。这个月已经扣了五分了,王队很不高兴。”
房间里的人非常听话地跳上床板,三个人一排一排地坐下来。
我学着赵云的样子盘起腿。
一级静坐就是在床板上打坐,姿势和老和尚坐禅差不多,盘腿挺胸,两手放在膝盖处,一动不动,坚持半个小时。
这是一种非常难熬的坐姿,说它是折磨一点也不为过,尤其是两只脚的外侧脚踝,搁在木板上,骨头和木板硬碰硬,疼得人龇牙咧嘴。
几分钟分钟以后,我的两腿渐渐失去了知觉,我刚想动一下,听到边上的赵云用极其微弱的声音提醒我说:“不要动,老金来了。”
我不知道老金何许人,但听他的口气好像是个非常厉害的角色,我不敢动了,就这么一直忍着。
我眼睛的余光不断扫视着头顶的观察窗,我还没有看到人,但是明显的感觉到左边窗口的光线被什么东西遮住。我纹丝不动地注视着那块地方光线的变化。
过了大约过去一两分钟,那块地方光线晃了一下,果然有一个人站了出来,他像神一样伫立在那里,默不作声地俯视着笼子里的所有人,周围安静地听得见针落在地上的声音。
这大概就是老金了,我感觉到赵云的腰挺得更直,两只眼睛瞪着前方,好像被石化了一般,应该说整个笼子里的人这一刻都被石化了。
老金在那里看了几分钟,转身离开。坐在我前面那个人刚才挺拔的腰背,好像慢慢泄气的皮球,一点点耷拉下来,最终弯成半括弧的样子。
人是一种非常奇怪的生物,当过了某一个极点,苦苦的煎熬好像就被稀释,离解除还有五分钟的时候,我整个人变得懒洋洋的,两边的脚踝也不是那么疼痛。当结束的铃声响起的那一刻,我甚至觉得自己还可以坐上它半个小时。
嫌犯们从床板上站起来,拍打着大腿小腿腰背,他们从身上拍出老大的灰尘,在几束漏进来的阳光中漂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