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给坐在明镜前的孩童梳理着发鬓,时不时看几眼镜子里有些陌生的孩子。
自从明堂回来后,许凤阳便又开始了一言不发,两个月内,孩子没有再说一句话。
仿佛那六年里积攒下来的语言都化成了明堂外的一两句呐喊。
今天是他登基的日子。
整个皇城都在为了他的登基大典而忙上忙下。
不大的孩子穿着明黄衮服,上面绣着飞舞的五爪团龙,工部的人在一个月前就用最好的丝绸,聘请整个王朝最手巧的几十位织女一同赶制了这件象征着帝王的服饰。
穿上这件衣服,他就不能再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了。
他变成了天阳的国君,中原九州的主人,也即将用稚嫩的肩膀扛起这偌大国家的一切,哪怕他什么都不懂。
许凤阳低着头,手指缠在一起,不知道在想什么。
“嬷嬷。”孩子的声音细若蚊蝇。
“嗯?”有些走神的梧桐手突然一顿,但还是很快的调理好思绪应声回答。
“我会是个好皇帝吗?”
梧桐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她毕竟是一位身份低微的侍女,即使这个孩子将来成为了一介昏庸无能的昏君也好,这些都会留给后世去评判,轮不到她来揣测。
但梧桐能被选中成为天子的贴身侍女,只靠手巧定然是不够的,还必须心思活络。
“阿阳是个很好的人啊。”梧桐笑着回答。
阿阳是这个孩子的小名,但也只有在私底下梧桐才敢这么喊,这也是她与这个孩子的秘密。
“可那些大臣们都不看好我,他们都说我是个傻子,甚至连宫内的其他宗室子弟也说我是个傻子。”
孩子笑了笑,眼睛里闪动着自嘲。
梧桐透过镜子看着孩子那张白净的脸庞,心里有些哀伤。
那个笑容就像是大人们提及自己悲伤的事情时用以掩盖落寞的表情,可这个表情却在一个孩子的脸上出现。
这哪里是个傻子啊,明明是个早慧的孩子啊,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只是独自一个人默默承受着流言蜚语。
因为许凤阳知道,他一开口便要死很多的人,那些蛛网的绣衣官们等着他的一句:大不敬。
只要他说出这三个字,绣衣官们便会带着比风雪更寒冷的长刀驾临那些人的府邸,届时,人头滚滚如瓜落。
许凤阳只是不想有人因他而死。
“一重山有一重山的错落,而我有我的平仄,阿阳做不到让所有人都满意,但是阿阳可以做自己啊。”
梧桐轻轻的说道。
“原来嬷嬷你也记得。”孩子微笑道。
“因为是阿阳画给我看的嘛。”梧桐冲孩子眨眨眼睛。
“陛下,该起驾了。”
内宫侍宦低眉顺眼的出现在外廊。
梧桐最后检查了一遍孩子的仪态,然后领着孩子到殿门边。
梧桐低着头,静候着他跨过门槛。
如今太阳正好,正照着整个东宫,暖暖的光辉散在那身龙袍上,让许凤阳看起来像是披着阳光。
梧桐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秋天,也是今天这般,阳光正好。
她陪着孩子在御花园里作画,金黄的叶子打着旋飘落。
宫院外传来叽叽喳喳的飞鸟声,孩子抓着毛笔,天真无邪的在那张宣纸的左上角画了个太阳。
那时,储君是个傻子的风声在宫里初见端倪。
梧桐受了大嬷嬷的命令,务必时刻关注太子的情绪。
而小太子则像是没听到那些风言风语似的,小脸认真的埋在画纸中。
后面,小太子把自己画的太阳递给梧桐看。
心不在焉的梧桐本接过来一看,那个太阳的下方有一行端正的小字:
“一重山有一重山的错落,而我有我的平仄。”
原来这个孩子不是不在乎,而是想尽办法用书中得出来的道理与自己和解。
那年,太子五岁。
而如今,好似转眼间便时过境迁似的,曾经把太阳画在左上角的孩子,也该长大了。
走出这道门后,以后就算是在私底下也不能叫他阿阳了,而是要叫‘陛下’。
东宫外,礼部的人已经侯着了。
许凤阳会在母妃的陪同下乘着那辆四匹马拉着的鎏金车驾前往西宫祭拜历代先祖,然后继承大统。
随着马车在御林军的护卫下逐渐驶出东宫,一些藏于水面下的暗流也开始涌动起来。
他们如蛆附骨般跟着那辆马车,不远也不近。
而西宫外,诸多参与大典的大臣们也早早就等候在此了。
以张宋和领衔为首的内阁大臣们站在最前面,而与其分庭抗礼的则是领衔武官的镇北王。
镇北王身形高大,与张宋和并肩站着,后面分成两派的衮衮诸公们眼观鼻鼻观心。
谁都知道镇北王与首辅张宋和不对付,而对于皇位的候选人中,其实镇北王的赢面很大,作为先帝同父同母的胞弟,镇北王是最有可能坐上皇帝宝座的人选。
可暂代监国的张宋和却是立了太子。
这相当于抽了镇北王一耳光。
镇北王的养气功夫显然很到位,即使被张宋和摆了一道,脸上神色平平淡淡,环胸立于人前闭目养神,静待着大典开始。
而衮衮诸公们看不到幻想中的两大领袖当堂互掐,自然也跟着垂首静气。
镇北王的食指轻轻敲打在护手上,像是在算计着时间。
另一边,双手拢在袖子里的首辅张宋和也在敲打着指尖,看起来也是在算着时间。
滚滚车轮声和马的嘶鸣声由远及近。
镇北王第一时间睁开了眼睛,他想看看自己的侄子何德何能能让张宋和这个老狐狸看上眼。
鎏金车架上下来两人,盛装打扮的周贵妃牵着身穿明黄衮服的太子。
镇北王冷眼看着那一对母子,他对那个大嫂没有半点尊崇之意,对那个只有如今一面之缘的侄子更没半点血亲之情,他想不明白自己英明神武的哥哥为什么会对周贵妃痴情万分。
对于镇北王来说,真正能让他尊敬的大嫂永远只是那个被册封为后的陈皇后,而不是眼前这个半路杀出来夺取欢心的周贵妃。
对于镇守江山的镇北王来说,背叛是罪不可赦的,而哥哥的移情别恋就是背叛,可比起背叛,镇北王显然更厌恶那个引发背叛的人。
镇北王是个无比相信‘因才学说’的人。
因为周贵妃,哥哥移情别恋,因为周贵妃,自己与皇帝宝座失之交臂,也因为周贵妃,今天这里会死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