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日落雨淋池,隐隐雷声过柳思。
日光西斜时,碧空突降急雨;晴阳降雨,世间少觅。
马车外一阵喧闹声吵醒了车内小憩的女人,苏挽意微微一动,腿上的古书便掉落在了地上,发出啪地一声闷响。她蹙眉睁开眼,轻启朱唇:“阿溢,外面怎么了?”
窗外的灵秀少年闻声,挑帘望了进来,“师姐醒了?”他咧嘴一笑,虎牙顿露,语气也是带了几分俏皮。
“嗯。”
她将书捡了起来摆正放于腿上,有风从帘外灌了进来,将书翻了两页,最后停在一张模糊的图案上。
“前面好像有人遭了劫掠,有个小孩儿还活着。”
前方争执不断,声音传了过来。
“要不我为师姐设个小阵法躲一躲清净?曹轩宁那女人真的是……”眷溢说着皱了皱眉头。
此地是玉墨宗的地界,可通两处,北上可达富庶太平的逐云州,而南下则直通隶属天凝州的楼兰县,那里资源较为匮乏,常有奴隶贸易。
玉墨宗所在的不勾山脉就在逐云舟与楼兰县之间,不过若无人指点,世人大都不知如何入山。
“喂,你是哑巴吗?就算不会说话,连点头摇头还不会吗?”
泥泞的土地上,散落着几两碎银子,像是被人用了些力气投掷过来的,此刻正深深嵌在泥土里。
不远处,地上趴着个枯瘦单薄的小男孩儿,约莫不到十岁,小小的一团儿一动不动地侧趴在泥水里。雨水噼里啪啦,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身上,又胡乱落到地上混合了尘土溅落到他布满血污的脸上。若不是他长着一双亮如星子的眸子,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具死不瞑目的童尸。
荒郊野外,偏离官道,人迹罕至,正是匪徒作案的好地点。
地上脚印凌乱,犹见车马痕迹,不过却不见车马,只见横尸数具,皆是锦衣华服,只有他一身布衣褴褛。
一条粗糙麻绳像拴牲口一样地紧紧套在他的脖子上,勒出一圈青紫交加的淤痕,地上还……横斜着触目惊心的拖行痕迹。再往下看,是一条沉重的锁链,缚在他的双踝上,将那里的皮肤运动得血肉模糊,那孩子裸露在外的肌肤,不见有一处好肉。
不知刚刚遭遇了何等酷刑。
一众修士,有男有女,仗着自身灵力可以隔绝雨水,便只管自己衣冠整洁地站在一处冷眼旁观,没有一人愿上前,为他遮一遮风、挡一挡雨。
他们只在意他是死是活,根本就不会在乎——他有多冷,他有多疼。
“难不成还是个聋子不成?”曹轩宁说罢,不信邪一般上前拿脚踢了踢那孩子,许是踢到了他患处,那孩子蓦地痛苦地蜷起了身子,却仍是一声不吭。
“曹师妹!”俞嘉禾脸上生出几分不满,不过更多地却是嫌她此般行为过于失礼,有损修士风范。
“依我看干脆给他喂上一粒丹药,如此也能保证他不死,再给点银子也就打发了!”曹轩宁脸上没有丝毫羞愧之色,甚至有些嫌恶般往自己鞋上丢了一张清洁符。
“这孩子受了那么重的伤,寻常丹药怕是不行,既然主意是曹师妹想出来的,不若就拿你手里的小还丹喂他吃上一颗!”俞嘉禾本就因她插足己方已定任务而耿耿于怀,此时也不忘借机报复几分于她。
曹轩宁的脸色果真变了两变,“哪里有那般严重,看这样子,不过就是一些皮外伤罢了,一粒益气丹足够了。”说完像是怕有人反驳一般,连忙拿出一颗圆丹往那孩子身子上一撇,道:“喂,若想活命,就把它捡起来吃了。”
男孩儿的目光顺着滚落的丹丸定在地上,不为所动,一双明亮的眸子里闪过不易察觉的屈辱与愤怒。
曹轩宁抱着手臂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还不赶紧服下?你要知道,没有弃你不顾已是我大发了善心,如今赏你一颗益气丹,你都应该拜谢我才是,可不要不识好歹!”
“曹师妹不若再发发善心,送佛送到西……干脆一并去将他安置了如何?”
曹轩宁听罢,呵笑出声:“俞师姐怎么不去?他又不是我一个人看到的,何故我一人对他负责?”
“我们这不是怕耽误了师妹你大发善心?”俞嘉禾皮笑肉不笑,讥讽着面前这张伪善的面孔。
“本就被一个拖油瓶怠慢了行程,如今又来了一个,我可没这多余功夫!”
“既如此,曹师姐先行便是。”
温雅清和的女声自后方而来,众人不由都循声望了过去。
千灯有素女,窈窕神女颜。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秋烟。澄妆点星眼,举步萦香兰。风卷葡萄带,日照烟罗衫。
她撑着一把油纸伞,踏着一地的碎雨与腐叶款款而来,风姿绰约,眉目冷清。
夕阳的余晖穿过稀薄的云层,在荒野之中喷洒下万道霞光,光束斜斜地披落在她身上,随着油纸伞的轻抬,攀援至伞下她微扬的精巧下巴,沾染上她被风吹起的耳前碎发,好似为她织就了一张金色的面纱,如仙如佛,似梦似幻。
在场的,不论是谁,皆不由自主地退后,为她让出一条路来。
尤其是之前妄议前辈的那两个男弟子,皆是嘴巴半张,说不出话来。
传闻说她“瑰姿艳逸”,可每个人心中对“瑰姿艳逸”都存有不同的想象,真见了她,便觉得哪怕是将每个人想象中最华丽的部分叠加在一起都有所不及……
你见过轻云笼月么?
又可否见过回风旋雪?
她便如山间田野捉不住的风、高山之巅化不尽的雪,美的不止是皮囊,还有意境。
细雨打在伞上如珠玉般簌簌滚落,氤氲了她的罗裙,就连她精致小巧的绣鞋上也溅上了几滴泥水,晕染开来,白色染了黑。
弗有只言片语,荒野寂静之中,只有雨声垂落,和腐叶上的脚步声,清晰入耳,由远及近,最后落在了男孩儿身旁。
男孩儿绵软无力地趴伏在肮脏的泥土里,大半张脸都蹭上了泥水,混杂着血污,观不清面容。他发中掺杂着污泥,黏腻打缕,脏乱不堪。
她就像,他无数次徘徊于庙前都不曾拜过的神佛。
彼时他清高孤傲,俯仰天地,触目唯有自己;如今,他满身脏污、伤痕累累,狼狈不堪地匍伏于她足下,心境较之从前亦没有多少起落,可竟荒唐地,生出了几许无措的自卑来。
他生来如污泥,身份卑贱不容世,而她则如空中月,干净澄澈,不染纤尘。他盯着眼前白上染了黑的绣鞋,不由自主地从泥土中缓缓抬起一只手,将沾染在她鞋尖上的泛黄腐叶轻轻拂去。
腐叶落在地上,被风吹起,覆上了那枚沾着泥土的圆丹。
他听她说了一句,“多谢。”
男孩儿闻言惊醒,倏尔抬眼……只见她将伞撑在他的头顶,一双美目也投了下来。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她似莲如兰,神圣高洁,不可亵玩焉;如月皎皎,似月灼灼,高悬于世间,不可攀。
男孩儿倏尔移开目光。
他算是个信佛的妖,奈何此身与常人存殊异,他从不曾踏入过佛堂,不过却也碰过几本佛经。此刻,脑中竟不合时宜地蹦出来几句佛语:
女色者,世间之枷锁,凡夫恋著不能自拔。女色者,世间之重患,凡夫困之至死不免。女色者,世间之衰祸,凡夫遭之无厄不至。
凡夫重色,甘为之仆,终身驰骤,为之辛苦。虽复呋质寸斩,锋镝交至,甘心受之不以为患。狂人乐狂,不是过也。行者若能弃之不愿,是则破枷脱锁,恶狂、厌病离于衰祸,既安且吉,得出牢狱,永无患难。
脑中佛语闪过,男孩儿才渐渐守住心神。
他本不是个耽于女色、轻易动摇之人,今日此番真是……错乱了神经。
曹轩宁见女子也是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心中不无愉悦,嘴上免不得借机暗讽几句:“挽意师妹,你身子娇弱,不好好在车上歇息,怎么也跟着下来了?”
女子并未理会,只是蹲下,为男孩儿细细遮雨,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轻飘飘地铺散到地上,濡湿了一大片。
“别怕。”
她面容素净,宛如盛开在八月的空谷寒兰,散发着清冷的幽香。她指尖灵力闪动,如同变戏法一般,从空无一物处缓缓抽出一柄薄刃来。轻轻一点,那薄刃便顺着她凌空划出的轨迹切开了缚于他颈项、足踝的粗绳与锁链。
男孩儿神色微动,看她指尖不知何时又多了一颗圆润的丹丸,散发着清淡的药香,她亲自喂到他嘴边,道:“不会骗你,这是治病的丹药,吃了就不痛了。”
男孩儿脏兮兮的脸上一片淡漠,眼神警惕地盯着她,半晌都没有开口的意思。
曹轩宁见状,心里又是一阵暗讽,嘴上却是皮笑肉不笑地“好心”提醒道:“挽意师妹,不必多费口舌,这小子非但是个哑巴,还是个不识好歹的傻子……也就是师妹你才舍得这不可多得的小还丹,偏偏却碰上这么一个傻透了心的小乞丐!”
苏挽意不为所动,仍是耐心地捏着丹药于他嘴边。
久到身后一众渐渐不耐,私语窃窃,可最后却也只有曹轩宁催促出声道:“苏师妹,你要跟他耗于何时?我们明日天黑前便要交差去了!”
苏挽意的声音婉中带毅,头也未回,直言道:“我也说了,请曹师姐先行便是。师姐放心,尽管先行回宗,小还丹一瓶也不会少予掩月阁。我既说了,便会做到!”
听出她话里的不悦与坚持,身后的私语声渐渐平息,出头的曹轩宁顿觉有失脸面,她这话说得让她不爽极了,就像是她多觊觎她那几瓶小还丹似的,虽然事实的确如此,不过摆到明面上来还是让人没脸。
“既然师妹如此驱赶我掩月阁,我等也不稀罕多留片刻,告辞!”
曹轩宁甩袖便要带两个师侄离去,却被那男孩儿突如其来的咳嗽声留住了脚步。
他擦了擦溢出嘴角的污血,对身前美人说道:“你,不后悔……”
声音生涩而嘶哑,但吐字却尚还清晰。
“……这么珍贵的药,给了我,你就不后悔么?”
“自然不会后悔。”
男孩儿终究是为她的执拗动容了,慢慢张口,就着美人之手吞下了丹药,不过片刻,身上果然就不疼了,力气也慢慢复苏回来。
曹轩宁见那对自己不予理睬的孩子不但开口对苏挽意说了话,还乖顺地服下了她递过去的丹药,心中气极,冷哼一声,就带着两名掩月阁弟子走了。
苏挽意却对这些完全不在意,只是问那孩子道:“你可还有去处?”
男孩儿垂眼不语,他的确没处去了。
她问这话是要做何?是准备给他安置到何处去么?他早已打探清楚,玉墨有宗规不得带外人而归,她断然不会带他回宗门的,只会将他送往别处,与其那样被他人掌控,不如将选择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犹豫好半晌,他才朝她点了点头。
“何处?”
“……楼兰县。”
“吃过这丹药,可于性命无忧,我会着人亲自送你回去。”
没想到却被男孩儿拒绝了,“不必了,我可以自己回去。”
苏挽意见他眼神坚定,猜他另有想法,便不再多言,仅是将自己手中的油纸伞放于地上,遮住男孩儿的大半个身子。
男孩儿缓缓抬手握上那伞柄,上面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雨珠落在面前女子的发上、睫毛上,她的面容稍显苍白,但眼里却如星子般寂静而明亮。
“至少拿着这把伞,凡人体弱,我最是能体会其中滋味,淋了雨发了热便不好了。”
言罢便要离开,没想到那男孩儿却突然弃伞不顾,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轻扯之间便止住了她起身的动作。
他的手温度极低,如同砌玉殿外的飘雪,而这手的骨骼……还是个适合用剑的好苗子呢……可惜了。
苏挽意捡起滚落在身侧的油纸伞,将两人重新罩入其中。
她的衣袖被蹭上了泥土,男孩儿盯着那处被他弄脏的地方,睫毛略颤,松了手。
苏挽意并不在意,而是问道:“怎么了?”
男孩却摇了摇头,挣扎着起身,对她深深一拜,伞也没拿,就转身离开了。
直至看他走上官道,顺路而下,苏挽意才调转回视线。美人拿回地上的伞,对余下选择继续护送她归宗的登云殿众人道:“各位久等,我们上路吧。”
……
路行了没多久,她的窗忽然被人撩开了一角,“师姐?”
是眷溢,他刚刚一直不在,原是被她叫去将此处情况告知两州官衙去了,这里虽是玉墨宗的地界,但并未涉及妖邪鬼祟,还在人间官府管辖之内,而且毕竟是杀人劫财的大案,理应告知于两州府衙以做警备。
“师姐,那男孩儿呢?”眷溢探头进来将轿里仔细瞧探了一番,生怕她心软带他上路。
苏挽意有些诧异:“已离开了,何故如此?”
“我听那逐云州的府衙谈及此事,说这已非一次两次,而是惯常,刚刚已有人报了官,应是与奴隶贸易有关。州内富庶人家常于楼兰县买入奴隶而被劫于归途,最后落得人财两空。”
“这与他可有何干系?”
“师姐有所不知,楼兰县的奴隶贩卖,有正规的集市,也有暗处的私贩,而这私贩往往无迹可寻,最是难以管辖。
听闻楼兰县私贩手上有一奴隶,清秀拔俗,小小年纪便可窥得日后倾城之姿,每逢见之,男子垂涎欲以禁脔囚之,女子倾慕欲于内宅困之,无一例外。可偏偏被卖了没多久,这小奴隶又会出现在私贩手上,再次待价而沽……我估摸着,许是他与匪徒勾结,以己作饵,引诱富商高价购之,再联合匪徒半路劫杀,以色行骗!”
“原先听说时,还以为是个雌雄莫辨的小姑娘,可他们说那奴隶非女童,我才怀疑,许是刚刚那小子。”
想到刚刚初见时他那般模样,眷溢又道:“脏……或许是脏了些,或许洗干净了能好看一些吧?”
苏挽意沉吟思索,半晌才道:“……他不能回去。”
以己作饵?
他脖子上的勒痕,以及地上的拖行痕迹……分明是有人想致他于死地……那些人将他抛于此处,定是以为他必死无疑。
若眷溢所说之人真的是他,回去,不是送死么?不回去,他又能去哪呢?
“对!不能回去!回去又是两州祸患!”眷溢不由点头附和道。
苏挽意不语,想到他离开时的复杂眼神,有些不忍,“待我去寻他归来,此事先不要声张。”
眷溢代替师姐坐在轿子里面时,还是想不明白,师姐为何不叫他去寻那小子回来,而是自己亲自去了。可他却是知晓师姐为何要他不要声张……大致是因为师姐不想让自己贸然离队一事上传至宗主耳中。
世人都说宗主溺爱幺女,可他知道,宗主对师姐绝非如此,与其说是溺爱,不如说是严苛。
比如说,宗主他,从不允许挽意师姐独自出宗。
百年来,偌大的玉墨宗如同一座牢狱般将她死死困在里面,人来人往中,唯独她不得自由,她就像笼里的金丝雀,美丽却孤独,放眼整个修界也再找不到第二个如师姐这般处境的人了。
师姐从来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可那般崇尚自由、不喜拘束的人竟从未对这不公的禁令反抗过半分。
其中缘由,他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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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夜里,一轮圆月倒映于琵琶湾,晚风撩起一湖的流光与涟漪。那月高悬着,灼灼月光涤荡去白日官道上的车马喧嚣与尘土飞扬。
官道上仰躺着一个男孩儿,衣衫不整,一身的血污,唯有一双眼睛清澈透亮。
今日撞上那一行修士,完全是个意外。
玉墨宗七年一收徒,上月他因没找准时机生生错过,眼下便只能又悔又恨地再等下个七年,而他之所以甘心混迹于此、忍受数年折磨,完全是为了获得俗世里一个属实的身世。
玉墨宗入宗第一考动用了真言墨,唯有真实方可过关,而若要真实,便要亲历。他于俗世无家门,便只好真的是个没有家门的身份。
他忍受化丹、锻体之苦才成了如今这副半妖之身,其他苦又算得了什么!
这次来买他的人似是拖家带口地准备回乡,队伍里带了个稚童,那孩子偷偷塞给他这个脏哥哥一个白面馒头,难得让他动了恻隐之心,他不忍无辜稚童遭难,便暗自提醒……他背叛了他们,那群私贩今日是抱了杀他之心的,楼兰县怕是回不去了,他得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活着,他必须要活着!
苏挽意寻到他时,男孩儿眼中的不甘与执着还未散尽。
她心里陡然生出一股仓惶的心悸,他就像海市蜃楼、水中幻影,给她一种一触即散的虚幻感。
看到她来,男孩儿目露惊讶,继而眼神躲闪,一阵慌乱。他挣扎着从地上坐起身来,盯着她不知说些什么,最后试探地问道:“你……是来寻我的?”
许是伤了嗓子,疼痛未消,男孩儿抬手捂上喉咙,声音嘶哑,话说得很慢。
美人点了点头。
或许,她会是他的转机。
他心中思量一阵,才慢慢吐字道:“其实我刚刚骗了你……我无父无母,无朋亦无友,孑然一身……已是无处可归。”
苏挽意蹲下身子与他平视,似是怕吓到他,她将声线控制得十分柔和,她问他:“那你刚刚为何骗我?”
“因为我,死了太多的人,他们都说我是个不详之人……我,不想再连累别人了。”男孩儿低下头,藏污纳垢的指甲深深扎入了掌心。
“你可曾心存害人之心?”
男孩儿摇头。
“那你可曾任凭凶徒害人,而未曾出言提醒?”
他再次摇头,“每次被发现,他们都会往死里打我,我只能隐秘地提醒……这一次,我放跑了人,让他们逃去逐云州报官。
他们发现是我做的,便要杀了我…可是我没死成。
或许死了,才好。”
男孩儿神色落寞,眼里尽是伪装而出的茫然。
“你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已经尽最大努力试图搭救过他们了……他们的死,错不在你,而是错在人心贪婪,卖你的人贪婪,买你的人亦是,他们视人命为草芥,划分出尊卑贵贱。
可人之一字,一撇一捺,左右对称,相互扶持,众生原本不应如此,人亦不应如同货物一般被用作交易,这反而会使上位者更得意,卑贱者更卑贱。
所以,你不必自责,从来都不是你的错。
如果非要问责的话,那错的也是这天下。”
似黎明降临一般,天际红光一线,渐渐延展伸长,赤红圆日在红光的承载下缓缓升高,然后猛地一跳,霎时间,就在他阴暗的心里洒满了耀眼的金光。
人间有贵贱之分,三界六域也尚分阶级,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离经叛道,不容于世俗。
男孩儿眨了眨眼,他的话里真假掺半,可她回答得怎么那么认真……他不自然地抿了抿唇,最后挣扎地试探道:“可不论尊卑贵贱,我也终究还是个不详之人。”
“蝼蚁尚立鸿鹄之志,命薄如纸也应有不屈之心,无论是不知春秋的蟪蛄,还是不知晦朔的朝菌,亦或是不知朝暮的蜉蝣,活一次都在努力地活,何况人之一世,不知比它们长了何许多。
……生命理当顽强,才不负存在一场。
就因别人一句不详,难不成就要去死么?”
他倏然抬头,月色下的眸子明亮而洁净,“我不想死……我要活着!”
“那你可愿,同我回千灯山?”
男孩神色故作迟疑,似乎看出他的顾虑,美人又说:“想必你也知晓,我不是寻常人,所以你的不详,连累不了我。”
似是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男孩儿呼吸轻轻一滞,半晌只答了两个字。
“我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