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子规声里字数:4824更新时间:24/05/05 09:33:20

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固,其物异形,或夭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山海经》

天地初分,神造万物,以人最富灵性。

人凭肉身,或升仙成佛,或化鬼堕魔。亦有不求造化、无困执念者,人世百年,青丝华发,不问因缘,甘入轮回。

人之下,是为妖。或血肉之躯,或积年静物,亦或天地乖气,凡启灵智者,皆为精为灵,唯有凝妖丹幻化人形者,方可称妖。妖之一脉,修炼之途颇为坎坷,若想登仙化佛,只有弃妖体化妖丹、生成人身方可窥见其中法门。妖修炼之艰,非耐力超群者不能得大道。多有不耐枯燥者入歧途取左道,或以妖体残杀生灵,或堕魔嗜杀成瘾。

因此,三界六域间,仙人神佛皆将诛杀妖物、斩除邪魔奉为上道。

后来,这更是成为了仙门修士约定俗成的行事准则。

而所谓的三界六域,天界,神域不问世事,仙域缥缈无踪;冥界,鬼域阴森惨厉,律法等级森严。

上下两界之间,即是人世,混迹着散仙、真佛、诸妖与残魔。

魔域与妖域便也隐藏在这人间界,入口隐蔽而无常。

上古天魔祸乱苍生,为天道不容,苦于无法毁灭,被神灵封印在极东之地的不测渊底长达数万年。现存于世的魔皆是由人鬼妖所化的后天入魔者,凭人力费几番周折也可斩而杀之。

而妖同魔一样,常混迹于人世,破坏世间运行之法则,干预凡人既定之命数。

凡人中不乏神通大能,面对此种局面,他们揭竿而起,为守护世间平衡、苍生无恙,从而创立了各大修仙门派,在传授仙缘深厚者登仙之法的同时,又以斩妖除魔为修仙者平生己任。

万年间,人间朝代更迭不休,仙派之间盛衰荣辱,华屋丘墟,唯有玉墨宗、流光仙府与孤灯寺万古长青、熠熠生辉。

玉墨宗好风雅,便连名字也是借自御魔之音。宗内修仙十道,一山二谷三阁四殿,名字皆取自各处独特的景色特质。

玉墨宗山脉连绵,其中有四殿,重光殿炼就器物万金难求,万缕殿傀儡之术可驱万物,登云殿镇鬼之术传承悠久,砌玉殿伏魔之法源自上古;又有三阁,掩月阁符箓繁复,菡萏阁阵法精妙,溅玉阁音律奇绝;再有二谷,碎星谷擅驭百兽,沉香谷研习丹药;最后便是这主峰千灯山,以剑道驰名天下。

“你就不问问我,千灯山是何处?”

他几经转卖,竟还能留于她几分信任,苏挽意觉得颇为难得。这般受过苦、遭过难的孩子,已经被世道逼着褪去了孩童的天真稚涩,往往不会再轻易听信旁人,她什么都还没告诉他,他又如何愿意跟她走呢?

男孩儿摇了摇头,目光坦诚而坚定,他说:“对我来说,哪里又有何区别?我只是,愿意跟你走罢了。”

******

“什么!师姐,你为何要将这小奴…呃…这小子带回千灯山?”

苏挽意趁其他人不注意,一个闪身便钻进了轿子,眷溢见状则趁机从里面溜了出来,却被轿子旁边站着的人吓了一跳,差点一个踉跄从车上跌下来。

是那小孩!

他本以为师姐要寻他去送官,不成想师姐居然将他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竟还说什么要带他回千灯山!

“发生了何事?”

他一声惊叫将登云殿的六人都吸引了过来,几人一见那孩子也俱是一愣。

男孩儿则是低下头踌躇地后退了两步。

这时轿帘一掀,苏挽意从里面缓步走了下来。她先是对俞嘉禾点了点头,才对那男孩儿道:“过来我身边。”

男孩儿抬眼看她,听话地走了过去,却见她对自己又缓缓抬起了一只手,他眨了眨眼,将手搭了上去。

一个白嫩剔透,一个污痕斑斑。

她却没有丝毫嫌弃之态,而是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将他拉到身后,才对众人解释道:“俞师姐,是我叫眷溢将这孩子带了回来,我打算带他回宗。”

闻言,俞嘉禾身后的几个女弟子顿时大感意外,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来,只有俞嘉禾一派淡定,“那是苏师妹的事情,我们只管负责送你安然归宗。”

“这是自然。”苏挽意心中松了口气,传闻俞嘉禾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她本以为怎样也免不了一番为难,不过不知为何她没有,这样最好不过。

俞嘉禾点了点头,“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情,我们便于此休整开心玩具,明早再出发,晌午过后应该就能到不勾山下了。”

“一切听凭俞师姐安排”,苏挽意对着众人郑重行了一礼,男孩儿在后面只见美人纤臂如水波般漾开于身侧,又收了回去,不知做的何种特殊礼节,接着又听她道:“此番护送多谢各位了。”

几个小辈的弟子受宠若惊般,连忙回以登云殿的挽花礼,只有俞嘉禾不为所动,而是礼貌而疏离地点了点头:“职责所在,苏师妹不必客气。”

看众人相继走远,眷溢才再次开口,“师姐真的决定了?”

苏挽意转身,男孩儿亦是目光灼灼望向她,一双无辜鹿眼里面闪烁着他刻意表露而出的忐忑与不安。

“非宗门大选,宗门不得外人入。眼下大选之期已过,师姐又以什么理由带他回去?”

玉墨宗七年一收徒,观质不求量。对于骨龄十五以下者最为宽容,凡在某道上展现出过人的天赋即可入宗,而十五以上者若想入宗则需修为,最低也要练气中期才行……

这孩子看起来顶多十岁出头的年纪,就算有些天赋达到了入宗拜师的条件,可眼下也已过了大选的期限不得入宗了。

“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她的语气不容商榷,男孩儿嘴角微不可查地向上扬了扬,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慢慢落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苏挽意拉着他的手,蹲下问他。

“我叫……”,男孩儿垂眸思量片刻,再抬眼时答道:“池羽。”

不远处篝火燃起,火光照亮一隅静谧,空气里萦绕着枯枝燃烧的味道,这个味道刻印入她的嗅觉,在之后无数个夜里恍惚地出现在她的梦里,挥之不去。她永远记得,朦胧的火光里,他满是血污的脸上,一双眼睛比火光还要明亮、神秘。

火光之外,浸润了夜的寒凉。苏挽意见池羽身上衣物尚存湿潮,便吩咐眷溢道:“阿溢,去带他洗下吧。”

池羽愣了一下。

眷溢只觉得是这孩子太脏惹师姐嫌了,“啊?师姐,一张清洁符不就搞定了?”

苏挽意却摇了摇头,强调地说道:“是热水澡!”

男孩儿此时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脏污,被她攥住的手下意识就瑟缩了起来,却被她察觉到了,美人顶着一张清冷的面容做的却都是极温暖之事,她抚了抚他凌乱的头发,耐心解释道:“你淋了雨,又是在外过夜,不洗个热水澡怕是会感染风寒。”

男孩儿抿唇,手从她手里挣脱出来。

还真是个,别扭的小孩儿……

她可真的没有嫌弃他。

******

“你怎么自己回来了?那孩子呢?”苏挽意望着独自回来的眷溢,疑惑道。

“嘉禾师姐叫我过来做阵法,我看他还要好一会,就先回来布阵了。”眷溢挠了挠头,心中竟有点做错了事情的心虚。

苏挽意望了一眼前方准备休息的一众女修,妥协道:“那你快去布阵吧。这荒郊野外的,我不放心他一个孩子,我想过去看看。”

“诶?师姐!他沐浴呢!”眷溢闻言瞪大圆眼,张开手臂拦着她不放。

苏挽意会意,莞尔道:“一个孩子而已,我比他大了不知多少岁,无需计较那么多!”

“要不还是我过去吧?”眷溢磨了磨虎牙,犹豫着道。

“不必了,大家都要休息了,你就留下布阵吧。”

苏挽意走了几步,想起了什么,又回首问道:“他在哪?”

“穿过这片树林有一条湖泊,有火光的那处就是了。”

“怎么离得如此远?”

“当然得离得远点,咱这边可都是女修!何况他不是还……”眷溢顿了顿没继续往下说。

苏挽意知道,他定然还是在介意、怀疑他的身份。

“阿溢,他也是身不由己,你不要将人想得那么坏。”

“应该是师姐你不要将人都想得那般好才是!”难得顶了一次师姐的嘴,眷溢意识到后赶紧换了个话题:“曹轩宁带着那俩打杂的一走,竟就剩我一个男人了。唉,这脏活累活又都是我的差事了,师姐你看,眷溢着实是可怜啊!”

所以,她可千万不要介意他顶撞她了吧……他就是纯粹看那小子不顺眼而已!

他的师姐养在玉池里的娇贵菡萏一般,怎知外面的人心险恶?那小子定是赖上她不放了,她那么善良,只会被他欺骗了去!

苏挽意好笑地看着他,一点都不想怜悯他:“再给我拿一套你的衣服!”

“师姐怎么就可我一个人剥削呢?”眷溢一脸委屈,但还是听话地从储物袋里翻找出一套衣服。

******

眷溢的心思果然细腻,他在湖边架了个火堆,上面正用他的金属盆子烧着热水,火堆离木桶稍近,以方便那孩子烤火和加水。

苏挽意过去时,那孩子正从桶中探出身子,欲要直接用手去抓那有点热的盆子。

她轻咳一声。

池羽听到了。

那嗓音并非之前的男人,应是她……想到此处,他顿时将身子缩回水中,溅起了大片水花。

“不要用手碰,很烫的,我来帮你加水。”

男孩儿看到她,眼睛不自然地眨了眨,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她身后。

“……想问为什么不是刚刚那个哥哥?”苏挽意会心一笑,“他回去布阵了,独留你一个孩子在这里有些放心不下,便叫我过来看看。”

男孩儿别开脸,点了点头。

苏挽意用灵力承托着盆中的开水缓缓倒入桶中,无人言语,只余夜里这被放大了的略显空旷的倒水声。

“水温还可以吗?”

池羽感受着水中渐渐升上来的另他有些不适的有点热温度,微微皱眉。

“你不喜欢说话么?”

男孩儿神情一顿,像被人戳破了心思一样有些失措,他故作镇定缓缓出声,嗓音沙哑:“人们都说,我声音……难听。”

是以,有买主来时,那些私贩从不让他轻易出声,只有灌了他媚药时才会允他压着嗓音呢喃几句……屈辱之下,他再不开口,人们还以为他哑了。

几年不说话了,当真是难以适应。

火光中,男孩儿脸上的血污消失,眉眼面孔清晰起来。

他的脸可以说是比清秀还要清秀,可能是因为年龄太小,还未长开,长发湿答答地披散在身后,看着倒有几分女孩子的柔美,当真是雌雄莫辨。苏挽意忽然就想到之前眷溢告诉她的那番话,终于理解那些人为何要将他当作诱饵了。

这孩子长得还真是,漂亮至极。

“怎么会?我便觉得你的声音很好听,就像……觥筹交错、刀剑相接,让我想起了人间常说的‘江湖’二字,我很是喜欢。”

池羽眼睛略微睁大,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形容他的声音。

“喏,我把换洗的衣物给你放在这块石头上了,你洗完就到前面的树林里找我。”

苏挽意把眷溢的衣服放在离男孩儿不远的一块岩石上,便走进了林中。

一边走着,一边抬头望去,但见秋日疏落的树枝空隙之间星河仿若正流淌,夜间稀薄的轻云逆行之际月亮仿若正前行。

遗憾的是,这样美的夜色,也不知她还能欣赏多久。

她能感觉到灵脉之中妖读蔓延的范围越来越大了,发病的时间也越来越没有规律,苟延残喘了百余年,这一次,怕是真的活不了太久了……

于超脱了凡人命数的修士而言,她的一生无疑还是太短了,想必也不会再有血脉留存于世。她原本就一直想收个徒弟,私心想着,待她往生,也算是能留下些延续……可这延续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给那些在意她之人留下些许念想。

之前也不是没有过机会收正式的小徒弟,不过最后那些孩子权衡利弊之下全部都被人给撬走了。

如今她偶然发掘了一个修习剑道的好苗子,收徒的念头在心里就像春日土壤里的种子一般蠢蠢欲动,她原本还在犹豫,可又觉得,自己应该是等不及七年后的宗门大选了,若要那时再教徒弟,只怕已经晚了。

玉墨宗天骄何其多,她朝不虑夕,是没有人愿意选她做师父的,她如今也学聪明了,其实教小徒弟,也不必非得那么正式……

将来,若他愿意,也可以唤她一声师父。

可若是他不愿意也无妨,这样也就不耽误他另拜他门了。

至于为什么选择这个孩子,一是在于她探其骨骼时发现他是具备天赋的,再则是因为他身上表露出的对生的渴求,对她来说,生比死还要艰难,她所奢望不来的东西,倘若她伸伸手就能帮他求得,那么何乐而不为?

有些行走于滂沱大雨中的人,自己没有伞,便也想将他人之伞撕碎,让对方也体会到同样的痛苦;可也有些人,虽然没有伞,却也想为同样没有伞的流浪幼犬扯来一片荷叶撑上。

这片荷叶遮不住她的身躯,却足以为幼犬遮一遮雨。

如此,即便淋着雨,心里也是高兴的。

“我好了。”

她转身瞧过去,男孩儿拖着长长的衣摆走了过来。

她莞尔,走过去蹲下为他挽了挽袖子,又起身握住佩剑。

男孩儿见状不由后退一步,有些警惕地望着她手中长剑。

苏挽意的手松了松,“别怕,不会伤到你。”

男孩儿抬眼与她对上视线,片刻才颔首同意。

剑未出鞘,单凭剑气便整齐地斩下了他身上赘余的衣摆。这样一来,衣服倒是合适了许多,可是骤然露出来的那双破旧草鞋里紧紧蜷缩的脚趾,却让苏挽意心里抽动了一下。

她再次蹲下身来,摸摸男孩儿的头,软声说道:“再坚持一下,回去以后,姐姐给你做新鞋子。”

******

“师姐,我都没有进过马车睡,他凭什么啊?”

对于眷溢的不满,苏挽意未予理睬,毅然决然带池羽进了马车。更深露重,他一个没有修为护体的孩子露宿于外只怕会生病,她既然说要带他回去,便要对他照顾到底。

马车的空间很大,有半张床大小的坐席,男孩儿局促地坐在角落里,尽量不去碰这女人。

“你不睡觉吗?”

她在马车另一侧盘膝而坐,闭着眼睛冥想打坐,看他久久不动这才睁眼问道。

男孩儿却道:“地方不大,若我睡了,你怎么办?”

这孩子还挺会为人考虑的。

“我这样也可以睡,你不必在意我。”似是怕他不自在,说完她便又合上了眼睛。片刻后,她听到身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男孩儿躺下了。

马车里弥漫着淡雅的佩兰香,那是她身上的味道……他不太清楚她为何愿意带他回宗,也有些好奇她又会以何种理由带他回去。

要相信她么?

她和他见过的那些修士有些不同……但是他还是不能不心存警惕。

如今拖着这副毫无修为的人类孩童身躯,他真的疲累至极,本想微眯一会儿,却不小心睡着了。

秋光潋滟,天高云淡。

斑驳的树影穿过车窗滚动在男孩儿脸上,他伸手遮了遮眼睛,醒了。

也许是刚睡醒眼睛还不能适应,只觉得阳光有些许的刺眼,马车在动,他们应该是启程了。

树影横斜、折叠、流动在这偌大的空间里,她沐浴在日光里翻着腿上的古书,恰如……暮色之中,他见过的,一抹朦朦胧胧笼罩于山间的烟云紫……

马车一个剧烈的颠簸,她腿上的古书掉了。他弯腰去捡,却倏尔心魂一颤,那书上写的是……他?

只见泛黄的书页上,描摹了一棵同根偶生的巨树,旁边小字将他描述得细致入微,他越看越震惊……这世上居然还有人知道他的本体。

不行,他必须得销毁!

“你在看什么?”

他一惊抬头,嘶拉一声,那页纸被他装作不小心撕掉了一角,可是他却再无暇顾及……她不知何时凑过来的,两张唇猝不及防地碰上、又滑开。

微凉与温热的……

他与她都愣住了,彼此交换着呼吸之际,居然是她先说了句:“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