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子规声里字数:5287更新时间:24/05/05 09:33:20

不勾山脉,群山连绵、幅员辽阔,乃是玉墨宗所在之地。

山脉之前有十三里的花路,九里七的杏花林,三里三的月下香,一路芬芳。

一行人行至山门时,已近暮色。

当值的守门弟子照例上前检查身份玉牌,一个个将人放了进去,轮到池羽时,却陷入了僵持:“苏师叔祖,这第七条宗规您也是知道的。”

玉墨宗规一百,第七条是:外间访客禁留宿。

“我无意为难你们,只是这孩子……”

苏挽意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道声音打断。

“哟,原来是苏师妹你们回来了!”山路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师姐,这曹轩宁一准是来给你添堵的,你说这人怎么这么恶心!”眷溢凑到苏挽意后侧方,悄然传音道。

果然,山道上走下来一男一女两个身影,男子是掩月阁弟子陆远竹,女子赫然便是那曹轩宁。

虽然苏挽意承诺会予她三份小还丹,她还是担心这女人会耍什么小聪明赖账,特意侯在此处等她归宗交接任务,没想到等着等着却意外撞见她带回了那个小乞丐!

见到是阁内长辈,守门的两个小弟子立刻恭敬行礼。

“远竹师兄,轩宁师姐。”苏挽意也微微垂首。

“苏师妹。”陆远竹颔首,对她温朗地笑了笑。

曹轩宁却并未回礼,她凤眼微眯,刻薄的目光落到了男孩儿身上:“呀,这莫非是那个小乞丐?啧啧……没想到洗干净了,倒是长得人模人样的。”

“他怎么也跟着回来了呢?”

男孩儿沉默不语,那双破烂草鞋中的脚趾紧紧蜷缩起来,关节处隐隐发着白。

曹轩宁怎可轻易放过这个曾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吃过瘪的小乞丐,只见她凤眼一挑,半分不屑半分鄙夷地看着那男孩儿,嘴上却是对苏挽意说道:“苏师妹这是想带他入宗?”

苏挽意轻移莲步,体贴地挡住了那道令池羽颇感不适的目光,“正是!”

男孩儿望着忽而将他护在身后的身影,眼神晦涩而不明。

“苏师妹,外间访客禁留宿,你平时那么守规矩,怎么连这都忘了?你这是要公然违背宗规执意带他入宗咯?

也是,你是宗主的女儿嘛,万事好商量……只是今日是我们掩月阁弟子当值,要是就这么放他进去,可就是我们失职了。师妹倒是没什么事,可是我们可就难辞其咎了呢!

这着实让师兄师姐难办呀,对吧陆师兄?”

陆远竹不防被她叫到名字,神色一凝,继而为难地开口道:“苏师妹抱歉了。”

“师兄师姐不必为难。我既是宗主之女,就更应以身作则才是,怎可知而故犯?”

众人听到此话,皆是以为她要放弃带那孩子入宗的念头了。

曹轩宁更是露出毫不掩饰的得意之态。

只有眷溢站在苏挽意身后清楚地看到了,那男孩猛然抬手,想要拽住前面那人的衣袖,只是手指刚刚碰到她的衣角,便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欲要收回。

他才不必非要赖着她不放,大不了七年后再来就是了……何必死乞白赖求她庇佑一般?

可为什么,竟还有些失落呢?

可不料,手欲要撤回之际,面前的女人似有所感一般,背在身后的左腕霎时一翻转,便握住了那欲离的温度。男孩儿如受惊的小鹿一般惊然抬头,盯住那只握住自己的手,脑子一瞬间有些没反应过来的空白,只觉得她的手好凉……

“不过,我带池羽入宗,应不算是违反宗规,师兄师姐可还记得宗规第七十四?”

曹轩宁眉头一皱。

而立于山门之外的女子则不急不缓地道出了宗规内容:“非宗门大选之期,若游历在外遇天资卓越、上根大器者,可代宗门收作预备弟子。这孩子天资不凡,生就一身剑骨,世间罕有,他就是挽意所寻的预备弟子。如此,便也算不得是外间访客了。”

“你说他天资不凡便不凡了?”

曹轩宁柳眉一竖,语气不善,她的确无法反驳宗规,不过却可对她口中所说的“天资不凡”提出质疑。

“苏师妹抱歉,轩宁她心直口快,还请师妹不要在意。”陆远竹瞧这剑拔弩张的气势,顿时站出来打了个圆场:“这条规定我是记得的。只是该如何证明这孩子,就是师妹口中所说的天资不凡者?”

“无法证明。”

苏挽意的回答出乎众人的意料,然而紧接着又听她继续说道:“然,待七年之后的大选之日便可自见分晓。如若不然,挽意会自请入宗门戒律堂领罚。”

“师姐!”眷溢闻言不由担忧地出声叫她。

掩月阁一众讶异得一时没有接话,门内暂留脚步的登云殿众人亦是颇感惊讶。

“没事的,阿溢。”

“师姐,那可是宗门戒律堂啊!你那身子怎能受得住!”

玉墨宗一山二谷三阁四殿,皆有各自惩治犯错弟子的戒律堂,而这整个宗门的戒律堂惩戒的往往都是犯错情节严重的弟子,刑罚也来得比各处更重一些。

“挽意可立誓,如若七年后的大选不能证明池羽天资卓越、可担大任,挽意将自请于宗门戒律堂领罚。”

池羽不知道她说的宗门戒律堂在玉墨宗是何种地位,不过看那些人的表情也能猜到些许,那里断然不会是什么稀松平常之地……她到底为何肯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曹轩宁仍心有不甘,欲加以阻挠,可却被陆远竹制止了。他轻轻抓住她的手腕扯了扯,趁曹轩宁愣神之际,对苏挽意展颜轻笑道:“既然苏师妹如此为他担保,便请他过一过这映妖镜与感魔铃吧。”

这就是同意池羽入宗的意思了。

苏挽意微微松了口气,她真的再等不及七年了……这般说辞不过也是缓兵之计,自请领罚为其作保,以断绝众人拦阻之言,如此一来便能顺利带他回山了。

只是苦了这孩子,七年后要为她今日私心之举付出些许代价。

不过,他既然已经无处可去,她便保他能留下,传他可于此处安身立命的本事,也算是互不亏欠了……

映妖镜与感魔铃是上古流传下来的仙器,作为守护宗门的一道关卡被置于山门前的两座浮雕门柱之上。映妖镜可识破众生假象、还原妖物真身,而感魔铃则能感应魔气、铃声响镇魔魂,乃是入宗之人必过的关卡,以此检验入宗之人是否由妖幻形、或是为魔所化。

苏挽意拉着那汗湿的小手回过身蹲下,她平视着池羽紧绷的小脸,清晰地看到他明亮的星眸中倒映出了自己,里面除了她,还承载着些许的不安与忐忑,于是她不禁放柔了嗓音,拍了拍他的脑袋,安抚道:“别怕。”

踏入映妖镜的范围时,苏挽意感受到有些不适,可能是体内妖读溢散的缘故,让她在映妖镜的照射下有些晕眩,她不由轻轻蹙起了秀眉,自然也没多留意身旁。

身旁的男孩儿同她一起在长镜前静立,映妖镜的光芒在他身上长久地停留,他睫毛飞快地颤动了几下,似是觉得光芒有些刺眼,他自然地垂眸,合上了双眼。

通过化妖丹所锻造的人身,大体与人类无异,他可以如人类一般正常生长、修行,但因为毕竟不是入冥域轮回得来的完全的人身,即便成了人,也难免有些不彻底。

而他异于常人之处,便在左眼,那里汇聚了妖丹化去后所残存的妖力,随着情绪不稳时而闪现的碧色,之于如今的他,是最大的隐患。

守门弟子见映妖镜中的二人同从前无异,便请她们接着试一试感魔铃。

感魔铃亦无异常。

自此,他们终是安然地踏入了玉墨宗。

“苏师妹,既然已经安然将你送到,我们便先回了!”俞嘉禾一行人早已等候在不远处只等与她告辞。

“众位一路相护,挽意感激不尽,待我回山便通报燕回湾申请任务清算,包括曹师姐在内,各位明早可于燕回湾处各自领取一瓶小还丹。”

“如此便告辞了!”

待曹轩宁与俞嘉禾等人走后,山门处除了值守的两名掩月阁弟子,便只剩三个人了,片刻后眷溢也过来辞行道:“师姐,那我就回菡萏阁了。”

见他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苏挽意怎不知他为何如此。

“你不必担忧师姐,师姐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眷溢还是不开心,幽怨地扁了扁嘴,又特意探头恨恨地剜了一眼师姐身后的那男孩儿,中途却被苏挽意捧住脑袋扳正,“不关池羽的事情,不要扯远!”

男孩儿看着他们这般贴近之举,嘴唇微抿。

他们好像关系很好……

“好吧,既然师姐你偏要带他回山,我又能如何?我不过是师姐众多师弟里的其中一个,更何况师承的也不是千灯山,我即便是一百个不愿意,想必也没什么分量!”

他怎么将她说得像是要纳小妾的官老爷一般,而他反而像是她众多姬妾里的一个稍微得了些宠的娇妾,酸溜溜地在老爷跟前儿埋怨、妥协。

美人放开他的头,拿食指轻戳了一下他的眉心,道:“你呀,说得我好像是多浪荡的一个公子哥儿,这么说的话我也不过是你众多师姐里的一个,你那么多师姐,好像也不缺我一个!”

“怎么会?师姐在眷溢心中分量最重了!”

“当真?这句,回头我可得告诉星染……”

“嗐,师姐,这话不足为他人道,尤其是大师姐啊!”

“好了,这次你偷溜出来跟随我去流光仙府,星染很是担心,回去免不了被她说几句,下次应该是不会轻易再放你乱跑了。”

“完了完了”,眷溢一拍脑子,他差点忘了这事儿了,“回去大师姐定会罚我禁闭!”

看他愁苦的模样,苏挽意还是心软了:“好了,要是那样我会帮你说情的,毕竟我和星染可是自小的交情,她应该还是会给你挽意师姐一些薄面的。”

“我就知道师姐最好了!”眷溢眉眼带笑,状似要过来抱她一抱,可还没等苏挽意自己推开他,她和眷溢之间就被一个小小的身影隔开了。

“阿姐,我饿了。”

“……”

空气里安静了片刻,俄顷传来眷溢一声怒叫:“你唤挽意师姐什么?阿姐?连我都没这么叫过!”

眷溢闻言顿时心感不适、酸得牙疼。

“好了,你快回去吧!我们也要走了。”

苏挽意拉上男孩儿的手,对眷溢张牙舞爪的模样未予理会,他毕竟是个大人了,怎么还这么不稳重……真是孩子心性!

“诶?师姐!”眷溢看着山路上那一大一小的背影,撇嘴不满道:“还真是有了新弟弟就忘了旧师弟!”

“走吧,我们这便回千灯山。”

他们走得不慢,山道蜿蜒曲折,在某个拐角处隐隐听到身前传来掩月阁师兄妹争执的声音。

“我不懂,无论我做什么事,为何师兄都总是拦我,刚刚亦是如此!”

“苏师妹不是说大话之人,何况她已立誓,如若妄言就会接受惩罚,那样的话,岂不是正合了轩宁师妹的心意?师妹又有何不满?”

曹轩宁一愣,他的话确实正中她下怀,也正因如此她刚刚才未执意阻拦,她只是不满陆远竹竟那么容易就应了下来。面上也就罢了,可是私下里却也如此维护她,为何?凭什么每个人都对她那么好?

曹轩宁脸上浮起一抹讥笑:“原来心悦苏挽意的不止砌玉殿的那一位,相识百年,我竟不知,陆师兄又是何时对她情根深中的?”

陆远竹神色一肃,正色道:“休要胡言!苏师妹天资卓然,于剑道一途颇有天赋,我只是相信她的能力,并非师妹所说的……心悦。”

“呵!天赋?可是任凭她再有天赋,不过一短命鬼而已。那小乞丐跟着她能有什么出息?她能不能挺过七年都难说!等她死了,谁管那小乞丐啊?说要领罚?谁又能真的罚她?宗门里人人都把她当神女一般地供着、宠着,不就是因为她活不久了才都会对她宽宥有加!”

“即便真如你所说,师妹为何又对一个将死之人紧抓着不放?轩宁,修者不止要修身,更要修心,你这样的心性,于修炼一途是没有好处的。听师兄一句劝,莫要执着了!”

男孩儿扭头看向身侧美人,苏挽意却不甚在意地对他笑了笑,道:“不必介怀,她只是针对我一人而已。我也……的确活不太长了,如若不能挺过这七年,我也会把你托付给可靠之人的。”

“阿姐一定会长寿的,”池羽声音低哑,一字一字地对她承诺:“而我也必不会让你受罚。”

苏挽意只是揉了揉他的头,并未多说。

……

千灯山下,苏挽意牵着池羽的手停下脚步。

池羽疑惑地望向她,却听苏挽意温温开口:“再等一等,快到掌灯时分了。”

暮色已逝,淡月初挂,千灯山上各处挂着的灯笼都亮了起来,从山脚一盏一盏绽至山顶……整座山都亮起来了,在夜色里温暖而耀眼。

“剑修刻苦,时常挑灯练夜剑。不知什么时候,这灯竟燃遍了满山,后来也就成了千灯山的名字。阿羽,这是我的家,你刚刚唤我一声阿姐,那么以后也把这里当作你的家吧。”

山风渐起,温柔地拂面而过,卷起她的紫色衣带,又吹过她额前的碎发,一张干净的澄颜展露无遗,她在万千灯火中抬起下巴,闭眼感受着自然的律动。

“听到琴音了么?”

池羽点头。

“很好听吧,那是溅玉阁传来的,以后我带你去看看。”

“还有其他地方,我都会带你去。”

……

“挽意师叔回来了!”

“师叔!”

“师叔祖!”

行至山腰,一路上都是热切地同她打招呼的千灯山弟子,每个人都那样热情而真实,大家都好奇地盯着被她牵着手的怯弱男孩儿,没有一个人对他露出山之外那些或是鄙夷不屑、或是觊觎垂涎、再或是怜悯至极的目光。

“千灯山弟子不过百余人,如今屋舍却是都住满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安置你,你…就暂住我的耳房可好?”

苏挽意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一扇门。

那是一座独立小院,院中有石亭,石亭旁有一白玉砌成的半月形水池,引入山中清泉水,又从玉池底部人工凿出的圆孔中流淌入嵌地长池,长池宽约三寸,一步即可跨越,再接入院墙外的泉水,算是山泉水经由院落再次回流于泉水中,故而,玉池里的水是活水。

流水潺潺,里面涌动着一簇簇颜色好不艳丽的重瓣绣球花,红色、紫色、蓝色……给这素淡的玉池里平添了不知多少艳丽。

院中植被稀少,唯有一株不太茂盛的榕树,成活了近百年,最近也不知怎地,渐渐有了枯萎之势,但它的枝干还算粗壮顽强,勉强垂吊着一个秋千,秋千宽敞舒适,可容两人同坐,此刻伴着夜风正微微晃荡,发出吱呀吱呀令人牙酸的运动声。

“耳房里平常放的都是我的一些书,还有……一把箜篌”,美人似想到什么不开心的往事,眉间微蹙又转瞬即开,“明日我会差些小辈过来拾掇一下,收拾出来给你住,今日你就与我同住吧。”

男孩儿不防是如此安排,耳根瞬间爆红,他张了张口,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这女人怎么……如此轻易便要和男子同床!

苏挽意失笑,继而生起了逗弄之意:“阿姐睡觉没有怪癖,不会打呼磨牙,也不会抢被子,你怕什么?难不成怕阿姐吃了你不成?”

“何况我们不是昨夜还同宿马车中?”

苏挽意推开房门,自顾自地走了进去,却听身后一直跟着的脚步声停了,“那不一样。”她回头看去,却见一个单薄的身影站在院里驻足不前,背后一弯新月皎皎柔亮,男孩儿小脸却绯红了一片……

他怎么反应这么大?

苏挽意挑眉问他:“有何不同?”

马车里的同宿又如何比拟?在马车上,只有他一个躺在窗尚……可如今躺在上面的可是两个!

“凡间,在凡间,可以同床共枕的男女……不是夫妻么?”他不顾嗓子撕扯的疼痛,语速忽然加快。

苏挽意听了忍不住笑:“没想到你这么小的一只,想得还挺多。”

车马劳顿,连日赶路已是疲惫,大半夜的,她也不想再因此事而费神劳力,便随意忽悠他道:“修界同凡间有些不一样,在我们修界,交情深厚的男女也能一起睡觉,不止是那种关系。”

他倏尔抬头望向她,眸子里弥漫着幽暗、神秘的薄雾,“那阿姐同别的男人也同床过么?”

“怎么会?我从不曾和男子交往过密,何谈同床共枕……便是连我父兄也没有过。”苏挽意困得不行,她解开床帐,用了张清洁符,爬上床躺下,动作一气呵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刚刚随意间说了些什么。

男孩儿跨过门槛,缓步走入内室……莲花鹊尾的铜香炉里,燃着上好的佩兰香,香气袅袅,和她身上的味道相近。

“那个哥哥,也没有过么?”

哪个哥哥……苏挽意头昏脑胀,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眷溢,“自然没有。”

不论哪个哥哥,都没有。

“那,我是第一个?”

他背脊渐渐拨直,下巴不自觉地轻抬起来……刚刚在他身上笼罩的羞涩与怯懦就仿若错觉一般,消散殆尽。

苏挽意合上双眼,昏昏欲睡,“嗯对……你是第一个。”

他撩开丁香色的绣花纱帐,她就睡在雕花滴水床的里侧,面容沉静,眉目如画。

“阿姐?”他轻叫一声,回应他的只剩她绵长的呼吸。

他放下纱帐,转身吹灭了几步开外的灯烛,院门外虽然灯火通明,但院内灯火已熄,照进来的只余几束微弱的薄光,一片昏暗中,他再次撩开纱帐轻轻翻身上床,和衣仰面而躺。

他同她离得很近,一呼一吸,肺腑里便盈满了她的发香。

男孩儿缓缓转身面对她的背影,左眼中闪过一道碧色光茫,黑暗里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