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池上林一早就背着旧书去城里贩卖,可直到日落黄昏山路上也不见他归来的身影。
池羽在山道边的石头上静坐着等他,旁边经过几个青年,听他们的对话,好像说的是他?
“这么大个人了也不去田里帮着干活,成天就在家坐享其成!”
“谁说不是呢!也不知道池伯是捡回来一个尽孝的儿子,还是一个天天等着伺候的大爷!”
他们后面还跟着一个姑娘,听到这话,不由怼了回去:“去去去!你们懂些什么!池羽那样的人,定是哪家落魄的公子,贵公子偶然遭难,还不习惯山村里的生活也是理所当然,日后还不一定怎样呢,你们就不要在那里唧唧歪歪管别人家的闲事了!”
其中一个青年嗤笑一声道:“也就是你们这些小姑娘才喜欢那样的小白脸,连田都下不了的银样蜡枪头能有什么用,把你娶回家让你供着么?”
一阵哄笑声在青年间爆开。
姑娘涨红了小脸,瞥了一眼正瞧着她的池羽,气哄哄地扭头就跑走了。
那些青年见如此激他,他也不上钩,顿觉无趣,往旁边狠狠啐了一口唾沫便也走了。
月上柳枝,天如棋盘,星已落子。
池羽终于等到池上林。
不过,老汉却是让人背回来的。
池羽匆忙从石头上下来,眨眼间便到了他们跟前。
那背着老汉的壮年人正是之前老汉上山时遇到的樵夫,他心中着急,山间又昏暗,一时便忘了计较少年身法的蹊跷,抬眼一见是他,连忙开口解释道:
“我早上与池伯一同去城里卖货,刚摆摊儿不久,便有人来找池伯的麻烦,一个大汉踹了他胸口一脚!可他一直说没事儿,等我送完柴火回来找他,才发现他那摊儿周围围满了人。”
“我拿他卖书的钱给他在城里瞧了病,又添了些钱给他开了几副药,你回去先让他吃着吧……好得还能挺几个月。”
说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池伯这些年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如今让人给踹得吐了血,只怕是……这给池伯看病赔进去的钱他也不要了,权当是相识一场给自己和家人积些善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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踹人的果然是池上林从前得罪过的那个大官儿。
他在城里教书时,夫人受了学生父亲的调戏,他状告无人,还遭到人家的报复,城里呆不下去,这才随妻子回了老家务农。
可一个没吃过苦的读书人,又哪里干得动农家的活计,他用在城里教书攒下的所有积蓄换来一块儿地,可这地却让他种得越来越荒瘠。中途也曾想回城找些活计,却总是被那官儿搅黄,索性就收了心思。
这次进城好巧不巧又被那官儿的狗腿子碰到,那人为了讨上面的好处,登时便过去找了麻烦。
池上林一个读书人,身子底子本就差,这些年年纪越来越大,干浓活儿已经显得颇为吃力,再加上长期的营养不良与前些时日里染上的风寒,身体早就经不起折腾了。
那人踹断了他的几根肋骨,脆裂的骨头在连日的折腾中,终是擦破了他的脏器。
短短两日,池上林原本就瘦得仅剩一层皮的脸上,更是两颊深陷,颧骨就如同潮水退了后露出的礁石一样凸出,呼吸时胸口总会发出令人牙酸的颤音,还时常呕出血来。
“我时日无多了,留你一人着实放心不下。”
他银发凌乱地散在枕上,浑浊的眼睛暗淡无光,说话时停停顿顿,要好久才能说完一句完整的话。
“村里的人…都是好人,日后与他们…相处,你要…记住,不要表露出异于常人的…地方,世人总是受不了…别人和自己不一样。”
少年安静地站在他的床旁,仔细地听着他最后送他的嘱托。
“我夫人葬在…山后的墓地,她叫陆……瑾年,我死后,就把我和她烧了罢,然后,一同撒进那不测深渊,这样我们一家……便能团聚了。”
池上林走了。
薄木棺材黑棺一合,便将一个人的生平过往通通封在了里面。
停棺那晚,少年一身白衣,久久站在棺前,直到灵堂空无一人时,才缓缓推开了棺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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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上林死而复生了!
在死后的第二日,老汉从棺材中猛然惊醒。
他不是死了么?
他扭头看向身旁的少年,少年脸上并无惊讶,只是开心地对他笑了笑。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最后整个村里的人都围过来相看,对此议论纷纷。
比起从前,此刻的老汉简直可谓容光焕发,像是年轻了十多岁不止,连头发都有几根返了黑……
有人说他是十世的善人,阳寿未尽、地府特赦。
也有人说是仙人偶过,怜悯世人。
但也有人说,是池伯捡回来的那个孩子……救了他。
“昨夜我…我原本只是想去捉弄他一下,可我在门缝里却看到,他的手瞬间就变成了一根树枝,他从手指上摘下了一片碎叶,红色的,然后喂进了池伯口中,今日池伯他,他就活了!”
青年眼底青黑一片,脸上神色惊恐,他语气笃定,仗着人多势众,也不再避讳,大声地指着少年叫嚷道:
“……他是妖怪!”
“老六家的小子,你可别胡说八道,我的确受了仙人的点化,这才有了一线生机,同我家这孩子半点儿关系都没有!他只是个可怜的孩子,我不知你究竟为何针对于他,但你再要胡言我便要生气了!”
老汉将少年护于身后,同那青年对峙着。
“我才没有胡说!我可以发誓,如果我说了假话,就娶不到老婆、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众人闻言不由信了几分,有人帮腔道:“他都发誓了,应该是真的吧!”
“池伯,你敢不敢也发个誓?”
“有何不敢?”
池上林刚要发誓,便被青年拦住了,“池伯,我发的誓言可是拿我的未来做赌,这发誓也要讲个对等吧……池伯自己怕是早就无所牵挂了,若你敢以自己过世儿子的来世发誓,我们便信你!”
村民们有觉不妥的,但大多却是纷纷点头赞同应和。
池上林犹豫了,若是他自己怎样都好,可是拿那臭小子发誓,他却迟迟开不了口。
众人见他神情犹豫,连原本不信青年的村民都动摇了。
难道池老头捡回来的那孩子真是个妖物么?
人群渐渐哗然,有人甚至要回家抄家伙,要将妖物打出原形。
“我发誓”,池上林嗓音艰涩,“若我所言有假,便叫我家小子生生死于非命,不得……善终!这下,你们可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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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过去,在村民的接济与热情帮助下,池家原本的破旧茅草屋也变成了一个坚实的砖房。
少年人总是长得奇快,朝来暮去,可谓是一天一个样。
当年的少年们纷纷抽条一样长成了大人模样,可池家的那孩子却不曾生出任何变化,连个子都同从前一般高,就好像时间不曾在他身上流逝一样。
他终日戴着斗笠,只在阴天摘下。
有小童捉弄他,曾在艳阳天中将他的斗笠取下,骄阳似火,照得少年面如金纸,他瞬间以非人地速度躲进了阴影之中。
于是,五年前的那个“谣言”再次四起,当年背着老汉求医回家的樵夫也恍然间想起来了那日少年的非同寻常。
他的速度怎么能那么快?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一个干燥的夏夜,无与毗邻的池家砖房燃起了一场熊熊大火,点亮了漆黑的长夜。
村里的每一户人家似乎都睡熟了,没有一人发现池老头家走了水。
门窗被人偷偷堵死了,池上林怎么也没撞开。
少年畏火,此刻虚弱地倒在火光中动弹不得,老汉将屋内仅剩的一壶茶水淋在了他的身上,也只是杯水车薪。浓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池上林坐在门边,此刻才明白,原来他曾以为的那些热心关怀不过是村民们伪善的虚假面具。
这砖房建立得结实牢固,为的就是将他二人困死在其中!
想起建房那日热情的笑脸,他只觉得又讽刺又寒心……烈火烧灼着躯壳,可里面却如坠冰窟。
“看来我们是出不去了,都怪我太因循守旧,这一辈子都困在了我的故乡、我的根里,若是早点带你离开这陆家村,去别处谋生,也不至于落得今日的下场。”
“捡你回来那日,我心中便有了猜测,后来的朝夕相处更是确认了我的猜想……我从未问过你是从哪里来的,今日忽然就想问上一问,你可是从那深渊底下上来的?”
少年趴在地上,惨白着脸点了点头。
“那,渊底可还有活人?”
池羽在老汉希冀的目光中摇了摇头。
老汉似乎是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答案,只是苦笑着又咳嗽了两声:“是啊,是我傻了,掉入那么深的地方怎么还能活着?”
“咳咳……咳,我这一生极其可悲,幼年孤苦,家中贫穷;到了青年,又空有壮志,却无所作为;接着……咳咳……壮年丧偶、中年丧子,连爱子的尸骨也无法收回。唯独幸运的是,晚年时遇到了你这小家伙,也算有人相陪惦念,不算孤苦伶仃了……”
“我带……阿…爹…出去!”,少年嗓音嘶哑,几乎是一字一顿地从嗓子里挤出破碎的声音。
老汉愣住了,想要大笑却被浓烟呛住,咳了半天,“你可以说话了,真好!”
“孩子,你若能出去便出去吧。阿爹如今累了,想留在这里,不想再走了……咳,出去找自己的同族吧,人间不适合你。你别怪他们,他们只是太害怕了……莫要后悔对任何一个人好,哪怕……被辜负,哪怕看错人,不管他人如何,你对他……好,只是因为你很好。你要好好活下去,莫要害人!害人终害己啊!”
少年用尽力气从嗓子里挤出声音,话里竟是让人出奇的固执:“我带…阿爹…出去!”
渊底那场雷劫让他对雷霆与火焰产生了永生难忘的阴影,每逢雨夜雷阵他都会陷入噩梦,平时就连炉中火星也会令他退避三舍。
如今这满屋的大火,他心中震颤着,无论怎么挣扎都还是……动弹不得!
池上林摇了摇头,眼中光芒已经开始涣散:“我还欠我儿一个白面馒头,看来阿爹要食言了……”
“我会带阿爹出去!”
火舌的疯狂蔓延中,少年只知道重复这一句话。
晨光熹微,池家的砖房已然成了一片废墟残垣,人们冷眼旁观着,迟迟不敢上前探看。
一具烧得干瘪焦黑的尸体动了动,从下面缓缓爬出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他毫发无伤,脸上依然是那种病态的苍白。
就像一个人总服同一味药,越到后面越发现,没了药效,他的叶子的确可以生死人肉白骨,但却不能救活同一个人两次。
少年双手抱起那具蜷曲得不成人样的焦尸,面无表情地朝着人群走来。
村民们吓得倏尔后退。
一片鸦雀无声之中,少年看向了多年前曾为她说过话的一个姑娘,那姑娘瑟缩着不由退了一步,低下了头。
“可有白面馒头?”
如同被烟熏坏了嗓子般的低哑声音响起,那姑娘听了,惊异地抬头看他,眼眶瞬间就红了,“……有,有!你等着!”
说完便跑回家用布包了两个拿了过来,然后小心地放在了人前的空地上。
原来这就是白面馒头。
这馒头又大又圆,他跟着池老头这些年从未见他吃过,原来当日初见时他在望断崖上说给亲儿的话,都是骗他的。
人类啊,好复杂……
少年仅仅拿了其中一个馒头揣进怀里,便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通道,走向了后山墓地。
他认得墓碑上的字:陆瑾年。
他赤手空拳地挖出她的腐旧棺椁,将其中的白骨取了出来。远远跟在其后的村民们满脸惊异而恐惧,没有一个敢上前去阻拦他。
他们跟在他后面,看着他左手捧着白骨,右手揽着焦尸,走到了望断崖边,然后从那里义无返顾地跳进了无尽深渊……
阿爹,我带你们去和亲儿子团聚了。
有道是:深渊有底,人心难测。后来在妖域的三百年里,他不再叫池羽,而是唤做“扶桑”,那个名字随着池上林的逝去被他珍而重之地藏进了记忆里。
如若他从来没有遇到过池上林,他也许会同其他大多数妖一样憎恨人类,可是池上林让他知道,世间生命皆分善恶。他从未因他是妖而憎恶他,反而将他视作亲子一般照料爱护,最后甚至因他而丢了性命。
这三百年里,他见过太多的人生百态,才知那份关怀有多不易。
人类畏惧妖魔邪灵,不分善恶,见之即除。包括他在妖域时的军师——襄柳君也逃不过被人类挚爱背叛伤害的命运。
所以再次见到一个不顾自己淋雨也要为他撑上一把伞的人,才会动容,才会选择去相信。
只是,若她知晓他曾是妖,还会同阿爹一样不将他视作异类么?
阿爹,她会和你一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