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心玩具无梦,苏挽意这会儿还没完全清醒,按照以往的经验,外面没有破空的舞剑之音,那应该还可以再睡一会。她翻了个身,在陷入又一个沉眠之前,被喷洒在脸上的均匀呼吸拉回了现实。
呼吸交错间,气流拂过她的嘴角,带来陌生的触碰感。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男孩儿根根分明的睫毛,还有那如同剥了壳儿的鹌鹑蛋一样细腻而莹白的肌肤,瞬间就撞入了眼帘。
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眷溢听来的那番话……虽是不能尽信,但也并非全部都不能信。
连她这种清心寡欲了近百年的人乍见这张脸都会有瞬间的失神,何况红尘里纠缠沉溺的那些男男女女呢……
不知什么时候,喷洒在她脸上的气息骤然停了,半晌,那孩子装作没醒的样子翻了个身。若非没有感受到他的呼吸,苏挽意差点就信了他还在熟睡,不过,她没有拆穿他,只是起身绕过他,下了床。
男孩儿感觉到她的离开,也不装了,立刻从窗尚坐了起来。
“昨夜睡得可好?”苏挽意在梳妆镜前坐下,以指代梳,捋顺了长发。
池羽抿了抿嘴唇,满脑子都是昨夜入睡前萦绕于心头的兰香,“嗯……床很舒服。”
“会不会有些软了?”
男孩儿垂眸,不好意思地勾了勾嘴角,道:“我……喜欢软的。”
从前在妖域,他的床最是讲究,光是席子便一日一换,什么紫茭席、龙须席、龙脑郁金席、桃笙席、金缕席他都睡过……就连褥也是天鹅绒与棉絮填充的,十分柔软。
这些年来睡久了硬质木板,有时连木板都睡不上,每夜都难以入眠,可她的床却比他曾经在妖域的塌还要柔软,所以昨夜与她共衾而眠,他难得睡得那么熟。
苏挽意有点意外,随即释然。她之前曾听眷溢说过,男子大都喜欢稍硬一点的床板。千灯山的这些剑修,包括她的父兄,也皆是如此,她便想,大抵世间男子都是如此,原来只是她的一孔之见,“那一会儿我着人把你的床也铺软一点。”
“多谢阿姐。”
苏挽意认真绾着长发,好半天不见有动静,她扭头望去,只见男孩儿就坐在床沿上一直瞧着她绾发,他脚上汲着那双破旧的草鞋,见她看向他的脚,眼神躲闪,脚趾也局促不安地蜷了起来。
这孩子初来乍到,若是放任自流,怕是会让他感到不安。苏挽意认真想了想,回道:“按理说,我带人回千灯山,应先拜会父亲,可眼下父亲不在,牧荑也未归山,这拜会一事可先暂缓。”
嘴上提了一个他陌生的名字,苏挽意于是解释道:“牧荑呢……叫做苏牧荑,是我的同胞哥哥,这个人脾气有点怪,不过却是外冷内热、刀子嘴豆腐心,等你见过他就知道了。”
提到苏牧荑,苏挽意清冷的眉间竟映出几分娇嗔,池羽看得一愣,心里升起几分道不清的情绪,莫名地就对她口中的苏牧荑生出几分厌恶。
“昨日的话你也听到了,虽说我作出了那样的承诺,但你其实不必因此而感到压力。曹宣宁有一点说的不错……我怕是真的难以活过七年了。所以受不受罚、能不能证明你天资过人都无关紧要。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能够有资格真正地留在宗门。”
“你今年可过十岁?”
“我已经一十二岁了。”
这完全超出了她的意料,观其体形,纤细单薄,弱不胜衣。
十岁,都是她往多处说了的,这孩子……不知在外吃过多少苦头……
“玉墨宗七年一收徒,骨龄十五以下只看天赋便可,再往上,则需修为。眼下大选之期已过,七年后阿羽可就十九岁了,那个时候若想成为玉墨宗的弟子,修为起码要达到炼器中后期才行。所以,这七年你要做的事情就是……提升修为。”
“我摸你骨骼,是天生用剑的好苗子……若是修剑道,应是能事半功倍。况且,你是我带进来的,又非玉墨宗正式弟子,便也只能先跟着我修习剑法了。但七年后究竟要不要走这条路,还要看你自己。”
便是能教他七年也够了,可究竟能不能教他七年,也要看一看天命呢……
“世间道之多,非一朝可择。”
“阿姐不想在你还没将这个世界观清之前,就替你做出决定。仙途漫漫,有时候适合的未必适合,热爱才是一个人修道一途的长生诀不是么?你的道应由你自己选择才是。”
男孩儿似是听明白了,他眨了眨眼睛,嘴角缓缓漾出一抹浅笑,半晌才回道:“我都听阿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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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阴沉沉,千灯山上空云层低垂,仿佛正酝酿着一场盛大的暴雨。
千灯山后山的桃林中,苏挽意手持长剑在地面上比划着,几下便画出了玉墨宗的简略布局。
“玉墨宗一山二谷三阁四殿,各擅一道。”
“其实说到底,也无非是斩妖除魔、驱鬼镇邪而已。只是有专司一门者,恰如登云殿专教驱鬼镇邪之术,砌玉殿专授伏魔降妖一门;其他不外乎各用不同的方法行此事而已。”
“重光殿凭器物,万缕殿以傀儡,掩月阁用符箓,菡萏阁借阵法,溅玉阁采音律,碎星谷驱百兽,千灯山使长剑,沉香谷则以丹药辅助众修士罢了。”
说道此处,苏挽意叹了一口气:
“从这道……便也能窥见这世间所谓的正邪两立了。可我一直觉得,这样的划分似乎有些过于绝对、不太合理。”
“正与邪,为何非要是仙人神佛同妖魔鬼怪的对立呢?”
“难道只有仙人神佛才有资格存活于世么?”
“世间之道难道不是就只有两个么?
一道是为,因一己私利残害他人;另一道则是,以一己之力护佑众生,不是么?或者说,即便不能做到护佑众生,至少也不能伤害别人。”
“呃……这番话可千万别被苏牧荑听到,他准又会说我是非不分、心向外道了,阿羽也不要随便同别人议论。”
“可我不觉阿姐说的有错。”
男孩眸光明亮,嘴角微微上扬,侃侃而谈间,风采渐生。
“人有好坏之分,妖魔亦是如此。之所以会被分成不同的种类,也只是因为各自存活于世间的方式不同罢了。世间最初本一体,并无上下之分,可不知为何,硬是被划出个三六九等,于是就有人开始羡慕他人的道,妄图弃之本身,修成世人所谓的正果,修成那所谓的“上”。”
“阿羽这番话,正同阿姐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只是……”
“只是”,男孩接上苏挽意未尽的话,“这想法如同蚍蜉撼树,我们只能被逼着随波逐流罢了。”
苏挽意听罢,不由感到惊异,“这可是阿羽心中所感所想?”
男孩儿一愣,飞快地眨了眨眼睛,“……阿姐高看我了,这是我从一本古书上看到的。”
“阿羽原来还识字?”
“……从前同人学过一些。”
“哦,这样啊……不过阿羽也不必如此悲观,阿姐倒是觉得,有朝一日世人定会明白这些的。总有人会遇到为善的妖魔鬼怪,那么遇到的人多了,转变观念的人也会越来越多……一点一点,一个人一个人,一代传一代,有朝一日定能将这根深蒂固的观念连根拔起。”
池羽睫毛微颤,虽知那有多么难以实现,但如枯叶般的内心深处却犹如雨淋大地,生机重起。
“那时,将没有不分青红皂白的赶尽杀绝,也没有无端的纷争……”苏挽意畅想着那个自己看不到的理想未来,神情憧憬而向往。
男孩儿看着那如花笑靥,一时没有忍心说出反驳的话来……这一刻他心中蓦然觉得,世间万物好像就该这样,恨不得都顺她的心意而为才好。
……
入夜,暗空骤亮,一瞬而逝,复归于暗。
伴着千里外的闪电,雷声紧随而至,轰隆隆地一声,响彻云霄。
豆大的雨珠不断砸落在屋檐房顶,遍山的灯笼都在风雨中飘摇欲坠,烛火于笼中疯狂摇曳、或明而不稳,或灭而生烟。
玉池里的双瓣绣球花被雨吻得狼狈,七零八落的花瓣儿散了满池,垂吊于榕树枝干上的秋千摇晃得厉害。
雨声、雷声、秋千摆动的吱呀声,交织在一起。
苏挽意推开耳房的门。
昏暗的房间里,难以辨清人形,借着倏尔在天际爆裂的惊雷闪电,苏挽意看到,一个瘦弱的身躯正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窝在床角。
房间暗了下来。
苏挽意将灯烛点上,房里霎时挤满了柔和的烛光。
感受到蔓延至脚边的暖光,男孩儿才从手臂里抬起头,看到她来了,有些意外,“阿姐……”
她走过去坐到床边,伸手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是害怕了么?”
隔着一堵墙都能听到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男孩儿的身体紧绷着,嘴硬地说着不怕,却在又一个惊雷里扑到了她怀里。苏挽意被他撞得一阵后仰,他像一只可怜无助的小兽一样,惊得直往她怀里钻。
他瘦得皮包骨头,猝不及防地扑过来,骨头撞在她的肩膀上,硌得她生疼,在这片逐渐晕开的疼痛中,苏挽意下意识地伸手抱住他,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哄着他道:“阿姐不会走,别怕。”
他似乎也被自己生猛的举动吓到了,抱在她腰间的手臂松了松,却没放开,只是将小脸埋在她的颈窝,小心翼翼地轻嗅着她身上的佩兰香。
“烟雨蒙兮,莲又开
春风吹上芙蕖台
我的家,如世外
总有雨伞等着你回来
烟雨蒙兮,莲又开
梦回走上芙蕖台
我的心,在云外
每当明月爬上来,尽是故乡风采……”
她哼起歌来,歌声婉转悠扬,不知何时停的,等他回过神来时,嘴里已经被她塞进了一颗麦芽糖。
“我小时候也怕过打雷,那时我娘亲总会把我抱在怀里给我唱歌听,还会像这样喂我吃一颗糖,也不知是什么道理,雷声就没那么让人害怕了。”
“后来我想,当我们感到害怕时,满脑子都会是那个让我们感到害怕的东西,若是用一些美好的记忆取代心中原本的所想所惧,也许就会将那些不好的情绪都驱赶出去了。”
“我刚刚唱歌给你听,是不想让你只关注外面的雷声阵阵,如今喂你吃糖,意在唤醒你的味觉……你看,灯光燃着、有我陪着,你也不再是一个人了,也算是欺骗了你恐惧状态下的五感,让你忘记外面还是电闪雷鸣,这样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怕了呢?”
“欺骗五感么?”池羽喃喃问道。
苏挽意只以为他是对这五感存疑,她认真想了想,如果说歌声欺骗的是听觉,麦芽糖则是味觉,至于视觉与触觉,灯光亮起,他看到她,她抱着他……唯有一个嗅觉,苏挽意垂眼,有些难得地羞于启齿,“我习惯夜里燃香,刚刚来时,香正浓,衣服上应该沾染了不少,你……闻到了么?”
似没料到她会如此说,池羽双眸微睁,耳朵逐渐有点热起来。
灯色中,她一袭圆领襦裙,紧身窄袖,全身上下唯有脖子暴露于外,纤长、细腻、雪白……他视线下移,落于她腰间……葡萄紫的衣带之下是一层暮山紫的鲛绡纱,质地清透、飘逸,犹如夕阳下山前或浓或淡的烟云气,颜色仿若水雾烟、余光辉凝固在一起,给山罩上的一层薄紫色。
他好半晌才撇开眼,嗫嚅着嘴唇道出一句:“很香。”
苏挽意脸上也有点发烫,她不自然地清清嗓子,掩饰一般,从芥子袋里取出一支长笛,“那我吹曲子给你听吧。”
窗外的雷雨已经听不真切,他的世界里只余烟雾一般的暮山紫与笛声。
笛音缭绕里,他嘴里余甜犹存,男孩儿一瞬不瞬地望着烛光里静静吹笛的她,低声告诉她说:“不是欺骗,是拯救啊……阿姐。”
或许是他声音太小了,被笛声掩盖了去,她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