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底,悉尼的西南部森林附近发生了一场大火,持续燃烧了数月,一段时间里,漫天烟尘,浓雾裹挟整座城市。
这是周京霓来这里生活的第六年。
早上七点,闹铃响起,她起床后习惯性地先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看了一眼外面依旧差劲的空气,还是忍不住不耐烦地抱怨,“莫里森能不能管管山火,好好的夏天就这样被毁了。”
说完皱着眉重新关好窗,懒洋洋地扎着头发打开卧室门。
“穿上鞋。”窗尚的人听见动静,翻了个身。
她轻应了一声,踩上人字拖往洗手间走。
兴许是昨夜的酒精还在体内,周京霓感觉浑身酸软,闭着眼睛洗漱完后,一如既往地开始准备早起的第一杯咖啡。
无论什么天气,出门前都要喝一杯冰美式,这是她在高中养成的习惯。
因为那会儿总有人说:咖啡可以抑制食欲,适合减肥。
即便她不胖,也总觉得自己不够瘦。
周京霓打开柜子找出一包新咖啡豆,不紧不慢地撕开倒进机器里,随便挑了一个杯子放在下面。
随着一阵声响,屋内弥漫起浓郁的咖啡香。
倚靠在吧台边发呆的周京霓,听见“叮”的一声,准备端起杯子时,放在一旁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她侧眸瞥过去,是一条短信提示,没多想便滑开,目光却在唇边触碰到杯缘的片刻,顿住了。
【看新闻报道你们那里起山火了,没有事吧。】
是那个没有备注,却可以倒背如流的号码。
这也是时隔近两年的第一条新消息。
她握着手机站在原地,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不知不觉地走神了半分钟。
周京霓深吸了一口气,喝下半杯咖啡,摸起桌子上的万宝路,推开阳台门,坐在木椅上,单脚踩着边沿,咬破爆珠,滑下打火石。
烟丝顺着火焰,灼烧成模糊视线的丝丝白烟。
每个动作都那么自然。
半根烟下去,她终于开始快速打字,却来来回回删了三四次,最终只回了三个字:
【我没事。】
而那边似乎一直看手机,消息发出去不过十秒钟便回复过来:
【那就好。】
紧接着又弹出一条:【记得戴口罩。】
周京霓沉默地看着手机上的消息,连指尖的烟已经燃尽都没注意到,直到指腹传来一阵烫热感,她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按灭了烟,回了一个字:
【好。】
时间分秒递增,手机却彻底安静下来。
她看着远处的雾霾,揉了下发涩的眼眶,走回客厅,倒掉了那杯飘着浮末的咖啡。
一旁次卧的房间门被推开,租客边打哈欠边含糊不清地打招呼,“起这么早?”
周京霓淡笑着点头,一边拧开水龙头冲杯子。
“你又熬夜盯盘了?”租客走到吧台旁倒了杯水,继续搭话,“眼都熬红了。”
“最近股票市场动荡的很,一片绿……”接着就是一声哀惜地叹气,看来也是亏了不少钱。
听着租客的话,周京霓望着池中四溅的水花,动作迟顿了半秒,随即关上水,把杯子倒扣在置物架上,抽了纸,低头擦手上的水渍。
继而,她声调很低地说:“是啊,又熬夜了,这次是短期,回调崩盘一线之间,客户害怕,我也没办法。”
“你又加杠杆了?”租客忍不住竖大拇指,“下次指点指点我。”
周京霓笑笑,没说话。
不知道租客又说了什么,她没仔细听,只应付了几句便没有任何情绪地换好衣服出门。
-
本以为那是最后一次联系,周京霓也只当是个插曲,渐渐忘了,没想到几个月后的第二年,全世界爆发一种病读,初始新闻还未大肆报道,只偶尔有几个词条。
悉尼这里,也几乎没人关注。
直到一月初,周京霓突然收到他寄来的一个跨国包裹,搬起来沉甸甸的,回家拆开看见里面是整箱的口罩和防护用品,她有些纳闷,拍了一张照片发过去问他:
【这都是什么?】
那天晚上,她迟迟收到他的回复:
【国内有病读出现,可能会很严重,你在那里也注意安全。】
之后不到半个月,她得知国内一座城市爆发大规模疫情,那个春节,没有万家灯火,凄冷的街道上只有数不清的救护车和严阵以待的医护人员。
她看着手机上的视频新闻,没想到他之前提到的病读居然这么严重,不禁有些担心,想都没想就连续给他发三条消息:
【我看到新闻了。】
【北京的情况怎么样?】
【你也在家隔离吗?】
却都没有得到回复。
快零点时,周京霓一直等不来他的回复,终于忍不住翻开通讯录,食指停在叶西禹那一栏,也只是犹豫了一秒便按下去。
电话拨通的瞬间,对面显然有些意外又惊喜,试探性地开口,“京霓?”
“是我。”
与他们断开联系这几年,叶西禹依旧会在各个中国节日给她发祝福消息,可她自私又逃避地假装看不见,好像以为这样就可以忽略过去的那些事。
因为这些,此刻她竟一时不知怎么开口,而叶西禹还是那副性子,大咧咧地东扯西扯朋友圈那些烂事。
她靠着沙发边缘,安静听着,也许是她回应的声音太过于小,以至于叶西禹忽然停了话题,反问了一句,“喂,你还在听吗?”
周京霓握紧了手机,问出心中所念,“我看到新闻了,你们还在北京吗,情况还好吗。”
“啊?”叶西禹明显愣了一下,却也很快反应过来这通电话的目的了,紧接便是一声不易察觉轻叹气,“他还在北京,一切安好,只是这次疫情的规模传播迅速,严重程度远超预估,上面连续下发文件,所以他挺忙的,天天都在开紧急会议。”
周京霓久久回应道:“那,那就好,你注意安全叶西禹。”
“不过。”叶西禹忽地截住话头,可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怎么不自己问他。”
周京霓故作无意地笑笑,“他不回消息呗。”
“这样。”叶西禹明了后,自然地解释起来,“他和我不一样,格外忙,家都没空回,所以我估计他看手机的功夫都没有,别多想。”
周京霓正要说话,突然听见他说:“京霓,我们都很想念你,这场疫情过去,回来看看吧。”
回北京?
她沉默了,北京,曾经的家,也是她回不到的过去。
叶西禹的情绪有些复杂,说话的腔调都跟着难猜,“他变了很多,因为很多事和,很多人。”
“人怎么可能一成不变,何况他是沈逸。”京霓平淡地笑着。
叶西禹闷声笑了笑,却没说话,似乎并不这么觉得,而她也默契的安静下去。
“无论是并肩而行还是山海相隔,我——”他顿了一下,继续说:“我们最希望你好好的,京霓。”
这是挂电话前,她记住的叶西禹的最后一句话。
周京霓没有追问下去,在她的沉默中结束了这通电话,只是刚平静下去的心,又有了波动。
放下手机那一刻,她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摆在电视机一旁的两个泰迪熊,眼眶有些发红。
是啊,他已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时随地回应你的少年了,曾经为了玩笑赌约奔赴万里的人,如今已经身兼重任。
与他,大概只能是停泊在无风的海里,再也不会前进。
回想到这些时,电影刚好被朋友快进到结尾。
周京霓抬头看向电视,屏幕里的舞台下,人群簇拥,烟花升空,女孩翘首期盼地与自己暗恋了三年的男生告白,“我喜欢你!”
男女主都在笑,可他们看彼此的眼神不同。周京霓看懂了,也发呆了。
明亮电视机后的落地窗外,是浓重的雾与黑夜,就像桥的两岸是反方向,一如那年她独自穿过漫长廊桥,来到了这座城市。
雾失人影,月迷津渡,电影里的故事以遗憾告终。
好朋友倪安在一旁看哭了,不停地抽纸擦眼泪擤鼻涕。
周京霓吸了一口可乐,看完结局,淡淡地笑下,拿起朋友新开的啤酒往阳台走。
“去抽烟吗?”倪安关了电视从沙发上爬起来,拿起透明的烟袋扬了扬,囔着鼻音说:“你刚刚在和谁打电话?怎么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周京霓回头扬眉反问:“有吗?”
“有。”倪安郑重地点头,“刚刚喊你几次都不理我。”
“可能是我不适合看这种电影。”她耸耸肩,抿了一口酒后,作思索状地感叹一番,“太现实了,我还是喜欢看喜剧。”
倪安倒不赞同,“喜剧才是乐极生悲,还是现实点好,哪有那么美好的青春,都是电视剧演出来的,我高中那会儿可是一胖黑妞,天天跟男生干架,要不我怎么能变这么帅。”
周京霓仰头笑得不行,认真地打量了一下自己这个朋友,承认她的确很帅。
上挑的单眼皮凌厉英气,小麦肤色,银白色三七侧分短发,被自己带出一口北京腔,却是个地道的东北姑娘,当初玩在一起还是因为两人名字里都有个ni的发音。
“你呢周周。”倪安慵懒痞气地翘起二郎腿,垂着头卷烟,“咱俩大学认识到现在,都没听你说过以前的事。”
又挑着眉侧头看她,“猜你以前也挺漂亮的,不少人追吧?”
其实,倪安好奇的不是京霓过往那些七零八碎的故事,而是埋藏在心里的那个人,但京霓不想说,她也不主动问,或者两个人有段很精彩的过往,释怀那天,她能有机会听到的话,会写成一本书。
周京霓笑到弹烟灰的手都在抖,绷着嘴角地笑意点头,“当然,追我的人排队排到长城。”
“我操,你他妈真扎人心啊,能不能谦虚点啊周京霓!”倪安一口闷了啤酒,气得挠她肚子。
“嗯?”京霓没躲开,咯咯地笑到说不出话,歇了一口气,假装思考一秒,郑重摇头,“不能。”
“……”
两人一句接一句地互怼起来,脑中空荡荡地谈着未来与过去,卷烟配着啤酒,聊到对面楼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熄灭。
酒见瓶底,周京霓来了困劲,站起身抻了个懒腰,“睡觉了老安,困。”
“我也是。”倪安端起烟灰缸,跟在身后走进客厅,“晚安周周。”
“晚安。”
躺上床关了灯后,她忽然睡不着,似是热闹的后劲,莫名的孤独感油然而生,她拿过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三点,刺眼的屏幕上,连条广告都没有。
悉尼的深夜,比起北京,更寂寥,四周安静地只剩皮肤摩挲被单的声音。
周京霓攥着手机捂在胸口,将整个人埋在被子里,努力压下心中的痛感。
片刻,她起床拉起百叶帘,面朝落地窗的方向躺下,清醒地望着云间微露的月亮。
东半球,不同时区的同一个月色。
那晚,她做了一场梦,凭借模糊的记忆,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