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书记瞪了老二几眼后,还没顾得上吃两口,就从裤兜里拿出一封折得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放在在桌上,推到王兴汉的面前。
王兴汉把嘴里的大口面条咬断,顺手抄起信封边嚼边看,“何长空?”
老书记看上去埋头吃面呼得很认真。
但是王兴汉认为老书记是因为这辈子从来没求人,有点抬不起头。
嘟囔不清地哼哼,“当年何长空来我们大队插队。”
“回去后多次来信。”
“你大哥打越南鬼子的时候,我本来想找他,让你哥留在部队不回来了。”
“你大哥舍不得你,跳着脚地要回来。”
王兴汉放下信封,朝大哥看,大哥露出两排大白牙,笑得格外灿烂。
老书记那边顿了顿,接着讲,“原本以为这人情要用不上了,现在……”
“你按这上面的地址给他去封信……”
老书记似乎不太愿意再往下说,等他嘴里的面条吞了下去,还是再补了一句,“请他早点把你调到省城去嘛!”
一辈子没有开口求人的老书记,为了老二的前途,终于说出了破例了。
王兴汉回家连睡了三天全家认为的懒觉。
不出门去见人。
村里的人在院子外边张望了好几天。
大概都是想着能跟王兴汉说上一句话。
可是王兴汉愣是在屋子里撅了三天。
他洗了脸的水,不等老爸来洗就倒了。
还坐在门槛上,仰头看天,有时发呆,有时傻笑。
整个人看起来昏昏沉沉的,就像不在状态一样。
那个时候,老书记就知道,老二不属于这里,他读了大学。
是山上庙祝口中的文曲星。
是十里八乡口中以后要当大官的料子。
他不能在这里荒废下去。
他该有他自己的生活。
王兴汉就这么看着快把头埋进大斗碗里的老爸。
目光稍稍一转,再看大哥的时候,发现大哥不再憨憨地笑。
王耀祖突然很认真地看着老二,“你放心出去闯。”
“家里有我照顾老爸子,老妈子!”
“嗯?”老书记突然抬头瞪了老大一眼。
老大立马改口,“照顾老妈!”
“哼!”老书记这才又低头吃面。
王兴汉把老爸的大斗碗从他的脸上扣下来,面条早都刨完了,不知道他的筷子在汤里薅哪样鸡……算了,这是老爸。
老书记的脸可能因为王兴汉的这个动作而显得有点尴尬。
当儿子的哪能让自己下不来台,于是把自己碗里的面又分了一半给老爸,再推回去。
老爸夹着面条在汤里打旋旋儿,和匀了,这才耷拉着眼皮说,“一会,你就去写信。”
“去镇上的时候,就去邮电所把信投了。”
“我不走了!”王兴汉轻飘飘地甩出四个字。
全家齐刷刷地朝王兴汉看过来。
他们的眼神在求证,同时也在责怪。
老书记更是直接说,“你不走,你留下来准备搞哪样?”
他的口气很凶,就像要把王兴汉赶出去一样。
但是王兴汉一直都知道,老爸他们这一代人,能把儿女养大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大哥经历了61、62年,全村真是一粒粮食都没啦。
老书记那时带着一个村子,真的是没饿死一个。
每每提到这件事的时个,老书记都会特别的自豪。
给他孙儿总会不断地重复一件往事,“耗子被打死了。”
“破了肚,洗干净,用盐腌一下,用荷叶裹上,往火里一丢……”
“那味道,香惨了……”
小辈哪懂他们那一代的人活下来有多艰苦,他们只会牙关子发抖,求爷爷别再说了。
老书记虽然会自豪,但是也知道除了在大集体的时候让所有人都挣够公分。
包产到户后,能让各家和户勉强交上农业税和双地款……
再之后,老书记也没办法让大家过得更好。
至于儿子,让他飞去吧!
让老二把知识文化和青春都耗在村子里,老书记无法承担的是老二的未来。
他可以伟光正,但是不想绑架儿子。
即便听到儿子要留下来。
他凶巴巴地发问像赶人。
其实翻译一下,在王兴汉听到的就变成了,“真的吗?好儿子,你说呀,是不是真的,你敢耍我,我打死你……”
于是王兴汉再次认真地说,“爸、妈,大哥,我不走了,其实,我故意找的老师,申请支援家乡脱贫建设。”
“不然的话,我现在已经在市直机关开始工作了。”
王兴汉没有吹牛,大一就入了党,后来加入文学社,又在学生会工作。
毕业进了市直机关,到后来,走的是下海经商的路子。
而这一次,王兴汉在他觉得自己没有遗憾的情况下面临选择。
他想,是时候正眼好好看看这一片故土了。
讲真,这就是个地狱级难度的新手村。
“你……”
听到儿子主动申请回来的时候,老书记很上头。
不过他心里明明是高兴的,害怕脾气发过了头,屁股刚离开条凳,马上坐回去。
“你一会去把缸子里的水挑满!”老书记开始给儿子出一个农民的标准考题。
王兴汉摇摇头,“挑不动。”
老书记又说,“那跟你妈去打苕箱。”
王兴汉摇摇头,“打不来!”
老书记喊道:“挑不能挑,抬不能抬,你留下来能搞个啥?”
王兴汉说,“老爸子,你能挑能抬,也只能挑只能抬……哦,对了,还能扛,能背……”
老书记黑脸问,“扛啥?背啥?”
“扛责任,背黑锅!”王兴汉抓住老书记开洗。
哈哈哈……
不识趣的老大开始笑。
老书记挂不住抬手就要打。
王兴汉连忙压着双手喊,“莫上火,老书记,你听我说,我不能挑,不能抬,也不会种地。”
“不过,这缸子里的水,它一样会装满。”
“家里的农活一样有人抢着干。”
“我虽然不能挑不能扛,但是能让河庙嘴村的光棍娶媳妇。”
“能让这些穷得尿血的乡亲过上富裕的日子。”
“能让我老妈煎蛋不至于只煎三个,每次总有一个人内疚,一个人当作吃亏是福。”
“我虽然不能挑,不能抬,但是我可以不让老爸你背贪污供销社公账的黑锅。”
王兴汉问,“老书记,你说我是留得还是留不得。”
“哼!”老书记筷子一扔,背着手,踩着解放鞋,迈出门槛,看到右手边屋檐下的土墙上那一行“帝国主义都纸老虎”的标语,扯着嗓子喊,“给自己把标语重新刷明显一点。”
老书记背着手,步子轻快,嘴里哼着: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