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兴汉要把桌上的几个碗收去洗。
老妈动作很快地摁住王兴汉的手腕,朝他摇头,“先放着,我来洗。”
王兴汉说,“妈,再这么下去,除了挑不能挑,抬不能抬之后,又要多一个洗不能洗了。”
老妈还是一脸的笑容 。
在王兴汉的记忆里,老妈永远都是一张笑脸。
据大哥的回忆,那年吃蝗虫的时候,老妈都是笑呵呵吃的。
大哥知道个屁,他才一岁,呵,还不是老书记成天挂嘴边。
印象里老妈只哭过一次,二姐早夭的时候。
大哥说如果他的妹妹没有早夭的话,那么王家至少两个大学生。
老妈是一个温柔的女人,也是一个爱笑的女人。
生活当中充满乐观的精神。
你以为她是憨。
其实乐观才是真正的智慧。
当然,老妈也在用实际行动证明着她的智慧。
老妈阻止王兴汉去洗碗,她也没有马上就去洗碗。
而是从把手伸进裤腰里边,掏了半天,掏出一个洗衣粉的口袋。
可能是压得太结实,以至于这个洗衣粉口袋已经完全被压得实实的。
当她展开这个口袋的时候,就像军人压了好几年的被子,早就已经有了固定的褶子。
洗衣粉口袋里装的钞票。
最大面值是黄色的五十圆。
足有三十张之多。
再是拾圆,伍圆,贰圆和壹圆……
没有一张角票和分票。
她一边整理这些钞票一边说,“老大刚刚把蚕茧卖了两百块。”
“今年的农业税和双地款还没交。”
“老大一会去镇上榨油的时候再拿张蚕回来。”
说话的时间,桌上的钱分作两份。
“一人九百六十元。”
老妈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到嘴边的时候又讲不出来。
她没有上过学,不识字,但认钱。
王兴汉还在省城上班的时候,她会坐车去省城给儿子送母鸡,送鸭蛋,送香肠……
没人给她指路。
没有电话提前通气。
就是一个人一个背篓,把东西装得满满的,压得实实的……
以前,王兴汉全当是母亲为了让儿子省点钱。
后来才知道,那压得实实的,都是老母亲的爱。
平均分给了两个儿子,谁都没有多一分,谁都没有少一分。
那女儿呢?
等老妈老了的时候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秋月活着该多好啊……”
老妈大概是想说,让他们兄弟俩想干什么就放心大胆地去做。
钱没了,还可以挣。
王兴汉总结过,他后来在商场上和大哥过关斩将跟老妈的乐观、安慰和精神上的支持有着太大太大的关系了。
当然,老妈的情绪稳定,绝大多数原因是老书记扛住了岁月的洗礼与风霜,给了老婆子足够的安全感和疼爱。
老妈把汤倒在一个碗里,碗摞碗地端进灶屋。
王兴汉顺手就把钱塞给了大哥。
王耀祖也不推,当即就收下。
大哥去挑菜籽。
王兴汉呢,今天该去镇公所打一头了。
确切地说,王兴汉接下来每天都要去镇公所打一头。
菜籽早上装进了箩兜,得有一百七八十斤,老大挑着就走,一晃一晃地出了门。
五月的天,放晴时的清晨是真的有点美。
刚收过菜籽和麦子的田和土已经重新犁过。
田梗上的槡树刚刚养熟了一茬的蚕,依然焕发着强大的生命力。
这年头的桑葚还没有培育过,可依然乌紫,但只能是桑葚这样才好看,别的东西要是这样,呃……
老大的倒影从碧水中走过,碧水映青山,青山与蓝天连成片,风不敢来,怕破坏好平滑如镜的水面。
不知好歹的水蜘蛛偶尔狂奔,会带起一丁点的涟漪。
但丝毫不影响这幅水、山、天连成一片的美丽的乡村山水画。
美吧?
穷得一批!
没有一栋小楼。
全是土泥巴夯出来的房子。
屋顶就是五岁孩子的简笔画的样子,横看梯形,侧看人形。
上面铺的瓦。
多年之后还有人嘴硬地说,“喂,你不要看那个瓦,我跟你讲,夏天还凉快!”
这么凉快,城里怎么不用瓦,别的村有钱了修的小洋楼,为什么不用瓦?是因为他们不怕日吗?
这个名叫河庙嘴的村子啊……
往后几十年都没什么变化。
前阵子下了十几天的雨,把机耕道给淋透了。
拖拉机时不时压一下。
柴油机的小货车时不时压一下。
让本就坑洼不平的机耕道中间顶一块起来,两边就是一尺深的坑。
再加上上学的小娃娃,有的穿雨靴,有的打光脚,在这条路上踩出密密麻麻的脚板印来。
一连出几个太阳再一晒,这条路就像被炮弹给轰过一样,根本没眼看。
幸亏一人多高的玉米把这条路像遮羞一样捂得严严实实的。
没人去回忆这条路是哪一年修的。
只知道,今天这家人几锄头挖一点路基下去。
明天那家人再挖几锄头,再少一点路基。
挥这几锄头有啥意义?
喏……不就是为了多种几株玉米吗?
每当镇上的干部来跟村子里的老人说要爱护机耕道。
他们总觉得很自豪地说多收了几斤几十斤粮食。
你讲你的。
我讲我的。
从来没有讲到一块去过。
几年过去了,这条路也就只剩一架手扶拖拉机的宽度能过。
满是斑驳创伤……
老大却在这条满目疮痍的机耕道上走得如履平地。
扁担下压的时候脚落地弯膝盖,回弹时迈步子。
时不时地还会换肩,歪一下脖子,或者转一下腰就完成了。
王兴汉在后边看着,会来上一句,没什么了不起的,熟能生巧罢了……
就像你擦屁股,轻重难道还不会掌握?总不至于把纸抠个洞吧?
路过供销社,柜台里那个叫童江的马脸男人看到王家兄弟俩的瞬间有点怵。
不过王兴汉却却只是冲他咧嘴笑了笑。
大哥更是目露凶光地瞪了那个马脸男人一眼,头也不转地问弟弟,“是不是收拾童江?”
王兴汉瞅了大哥一眼,眼神似笑非笑。
大哥被瞅了一眼,马上就缩了缩脖子,“是不是收拾童老辈子?”
王兴汉说,“你都说了是老辈子,怎么会收拾他呢?”
“一个队上的,又是老辈子,让他长点教训,吐点东西出来。”
“还老爸一个清白就行了。”
王耀祖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忍不住问,“老二,真不走了?”
不走了,河庙嘴,就是自己的龙兴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