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莺莺死了。
在那身材肥硕、眼露淫光的突厥可汗将手探入她衣襟的那一刻,她平静地从怀中掏出淬了读的匕首,直直地插进男人的心窝里。
没半炷香的时间,她的魂魄如游丝般漂浮在上空。
她看到自己的尸体血肉模糊,那些闻声赶来的士兵将她的头颅割下,扔到地上。
耳边的声音渐渐消散,宋莺莺知道自己已经死去。
只是,不甘心啊。
不甘心。
凭什么她谨小慎微、处处隐忍却落到这样的下场?
回忆如走马灯在眼前掠过,朦朦胧胧中,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喊她。
“姑娘,姑娘?你怎么睡着了?”
桐枝用手肘碰了下她,小声提醒道,“太子殿下这就来了,快醒醒。”
“桐枝?”
宋莺莺睁开眼睛,怔怔看着她。
桐枝不是在一月前就死了吗?是为她挡了那一支读箭。
她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脖颈,触感温热滑腻,好似凝脂。
可怖的刀疤不翼而飞,这颗头颅也还好生生地长在颈上。
窗外,雨声淅沥,风声啸啸,窗内炭火烧得正浓,暖意融融。
一切都是那般安详,好似这几年来噩梦般的时光都是虚幻。
“!”
怎会如此?
隔着朱红的盖头,宋莺莺慌张地打量着四周。
镶玉牙床、镂金香炉、一应家具摆设无不精美华贵。
这一切太过熟悉,正是三年前她新婚之夜所处的暖阁。
“姑娘,您今日嫁人了,可不能像以前一样懒散了,哪能睡个没够呢?快打起精神来。”
桐枝替她整了整喜服,絮絮叨叨地念着要注意仪容,不能给宋家丢了面子。
被乱刀砍死的剧痛太过清晰,宋莺莺看着她熟悉的面容,一时没缓过来,颤抖着身体抱住了桐枝。
桐枝一时无措,“您怎么了?”
也许是死过一遭,五感灵敏,外面的婢女们交谈的声音都被她听在耳朵里。
“听说,这观雾轩是太子殿下专门花了好几个月,修来给咱们姑娘住的。四姑娘好有福气!”
“我怎么听说是隔壁娘娘不乐意,拖着殿下硬不让咱们姑娘进府,才耽搁了这些时日。”
婢子们的交谈声在这静夜里格外清晰,“咱家姑娘可是没在陛下面前见过名分的,比不得那位,连带着咱们都比其他人低了一等似的。”
“难怪,她们芙蕖苑的今日敢给我甩脸子看。”
“新婚夜都这样,以后还得了……”
宋莺莺的胸口急促起伏着,越来越真实的触感在告诉着她,这一切不是梦。
她,宋莺莺,在死后回到了三年前,死而复生了。
桐枝也听到了门外婢女们交谈,又气又急——
“要死要死!这群东西就爱嚼舌根,看我不出去撕了她们的嘴!”
“没事,别管她们。”
宋莺莺前世听过一模一样的话,死而复生的喜悦早就冲散了愤怒。
今夜,是她的洞房花烛。
景和十九年,宋莺莺进了太子府,做了太子众多姬妾中的一个。
自此,宋家四姑娘宋莺莺再无名姓,旁人只知道太子有一个不得宠的妾室,整日病恹恹地,嫁进府中近一年还是完璧之身,成了一桩天大的笑话。
“太子殿下,您喝多了……”
远远地传来婢女们的惊呼,杂乱的脚步声混着人声,似噩梦重又卷来。
再听到这个称谓,宋莺莺生了一身冷汗。
她脸上毫无新嫁娘的羞怯欣喜,视线扫了一圈,看到案上托盘中精致漂亮的糕点,竟是径直拿了那糕点就往嘴里塞了进去。
“哎呀,姑娘,您怎么!”桐枝惊呼,端起茶水往她手中送。
‘咯吱’一声,房门被推开了。
酒气伴着屋外寒意一瞬而来,太子的声音响起——
“莺莺,等久了么?”
他的声音依旧温柔,却令宋莺莺本能地排斥。
当朝太子赵归珏,她今夜的夫君,也是亲手把她推向地狱的人。
宋莺莺出身不高,在这嫡庶尊卑分明的大燕朝,她是宋家最不起眼的庶出四姑娘,婚嫁半点由不得自己。
及笄那年,大夫人嫌她碍眼,要把她嫁给礼部的林大人做妾。
那林大人年过花甲,比她死去的爹还老,宋莺莺一时没了主意,吓得连夜收拾了盘缠逃婚。
逃婚当夜正值上元。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她被疯马所惊,险些命丧马蹄,被微服私访的太子身旁护卫救下。
红袍玉带的俊逸男子摘下腰间香囊赠她,满目含情,要她等自己纳她进门,说许她一世荣华富贵、喜乐无忧。
宋莺莺听到那个‘纳’字时,心已凉了半截。
她不想做谁的妾室,可她若不从,整个宋家都会受到牵连。
大娘子啐她既然费心勾引了太子,何必寻死觅活地不想嫁,就算只是个妾,待太子登基后说不准还有福气捞个嫔位。
宋莺莺绝食数日,无人理睬,最后为了兄长的前途只能从了。
不过是从一个笼子关到另一个笼子里,宋莺莺见惯人情冷暖,只奢望过好余生,不争宠也不善妒。
可世事无常,没有恩宠就罢了,宋莺莺从未想过太子有朝一日会将她拱手送人,像送一件玩意一般。
宋莺莺被送给突厥可汗,死无全尸。
“怎么不言语?”
红纱下赵归珏的面容看不清晰,勾起令人不寒而栗的回忆。
他瞥了一眼桐枝,桐枝便只得低头退下了,临走时仍担忧着宋莺莺。
她们四姑娘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变得心神不宁的。
宋莺莺强令自己镇定,既来之则安之,她能重生是幸事,绝不能再令自己重蹈前世的覆辙。
眼下最首要的,就是今夜要避开侍寝。
经历过前世的惨痛,宋莺莺对着太子已无半分缱绻。
美人隔着红纱,好似很紧张的样子,连声音都磕磕绊绊地,“回、回殿下。妾身只是有点害怕。”
“怕什么?”
赵归珏笑了笑,他伸手就要去摸女子细腻洁白的素手,眼神如上元那夜一般含情脉脉。
宋莺莺似触电一般缩回手。
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局促地躲在一边。
“妾身去为太子殿下沏杯茶!”
女子在灯下的身姿袅娜窈窕,动作却说不出的粗笨,倒水时竟是将那有点热的茶水溢出了瓷杯,撒了一桌子的水渍。
“莺莺——”
赵归珏提声叫她,眉眼有些不悦。
宋莺莺像是被他声音惊到,转过身来,衣袖掠过,竟是将那杯杯盏盏摔了一地。
赵归珏彻底没了耐心,声音沉下来,“别管那些有的没的了,本宫不渴!莺莺,今晚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