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大队书记沈连举家院里,此刻正上演着一幕让人看了就很揪心的画面。
一个看着也就七八岁的小姑娘,此刻正双手紧紧的拉着一个年轻女人的胳膊,苦苦的哀求着:“妈,妈,你别走,你走了,我和弟弟怎么办?”
女人用力甩着自己的胳膊,嘴里不耐烦的吼着:“红梅,你放手,你都已经八岁了,咋还不明白,妈都已经和你爸离婚了,你拉着我也没用。”
“可红军还小,他才五岁,一会他回来看不见你,找我们要妈妈咋办啊?”
小姑娘不管她妈说啥,就是一副不愿意放手的样子,就好似这样,她妈就能留下来。
下乡十年,如今好不容易能回城了,别说一双儿女,就是天王自己来,都不可能留下她。
女人似乎也很坚决:“不是还有你爸,再说你也大了,以后就多照顾点你弟弟吧。”
黎薇薇说完这句话,就更加用力的想要甩开女儿的手。
车票她都已经托人买好了,死丫头再不放手,她就赶不上火车了。
八岁的小姑娘,尤其生活在农村,从四五岁就要上山干活的沈红梅,那也是有一些力气的。
这一刻的沈红梅只有一个想法,只要自己能拉住妈妈,她和五岁的弟弟就不会失去亲妈,那样也就不会被人嘲笑了。
她怎么都好,已经大了,可弟弟还小,她们姐弟决不能像二婶说的那样,变成没妈的孩子。
村里那些没有亲妈的孩子,哪个不是被后妈天天打骂,不给吃喝,有的甚至还会被卖掉。
“妈,你不能走,你走了我爸肯定会给我们找后妈,弟弟肯定会被打死的。”
“这话一定是你二婶说的,你听她吓唬你们。”
“冬梅你放手,你让妈走,等妈在城里站住脚,就回来接你们好不好?”
“不可能,你少骗我,你走了就不会回来了。”
“放手,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我不放,我就不让你走。”
母女俩一个气急败坏的坚持要走,一个哭的满脸是泪,却依旧死命的拉着。
这孩子从出生就力气很大,被拉的浑身是汗的人,气急败坏的抬起头,透过玻璃窗看了一眼屋里的沈家人,此刻满腔都是恨意。
这种时候,屋里的人居然没一个出来拦一下红梅,他们以为这样,自己就会留下来当一辈子农民?
做梦去吧。
下乡十年,她的大好年华,都扔在这个破村子里了。
如今有了回城的机会,她怎么可能因为这两个孩子留下来。
谁都阻挡不住她回城的路,左臂被拉着,黎薇薇就恶狠狠的用右手掰开女儿的手,用力甩了出去。
这一年这一天是一九七七年的五月八号。
由于政策的松动,今年开春,很多人家都抓了小猪仔养。
老沈家这一年也抓了两头小猪仔。
有猪的人家,都习惯在院子里放一个装猪食的缸碴子,刚刚黎薇薇这一用力,好巧不巧的,正好把沈红梅甩在缸碴子上。
缸碴子这种器具实际就是打碎的大缸,留下来的底座。
这年月的农村人都特别会过日子,像这种打碎的大缸,能锯着用,就据着用。
实在不能用了,也会挑一些能用的部位,废物利用起来。
不过这种有棱有角的东西,磕上去,那真是会死人的。
“妈呀,摔死人了,红梅头上都是血……”
随着沈家二儿媳妇杨桂兰的尖叫声,呼啦一下子,就从屋里跑出来六七个人。
“红梅,红梅你咋弄的这是?”
“红梅,红梅啊……”
刚刚只有杨桂兰一个人在窗户上趴着,瞧得真真的,是黎薇薇把亲闺女甩到缸碴子上的。
这会瞧见沈红梅脑袋上都是血,一双眼睛还紧紧的闭着,杨桂兰的眼睛眨了眨,立刻有了主意。
这丫头看样子是活不成了,那黎薇薇这个马上就要回城的城里人,是不是得给她亲闺女偿命啊?
见一家人都在忙着沈红梅,没人往这边看,黎薇薇也傻在那了,杨桂兰忙悄悄靠了过去。
“姓黎的,你知道不?你杀人了。”
“你胡说,我,我刚刚只是,只是甩了红梅一下。”
黎薇薇此刻的确有点吓傻了,沈红梅毕竟是她亲生的,她怎么可能想要杀她。
可误杀,那也是要坐牢的。
尤其她现在马上就要回城了,这要是有了坐牢的污点……
那她的下半生就真的完了。
杨桂兰瞧着黎薇薇那张惨白如纸的脸,撇了撇嘴,心说这时候换做任何一个人,就算换做她,估摸都得赶紧扔下包裹,跑过去看看亲闺女咋样了。
可黎薇薇却依旧只是想着她自己,没有一丝想要转身的意思。
所以坑这种人,杨桂兰一点都不觉得惭愧,甚至还觉得自己是在做好事。
“黎薇薇,刚刚你推倒红梅,就我一个人看见了。”杨桂兰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压的特别低,“接下来该咋办,你应该明白吧?”
黎薇薇听见这话,眼睛瞬间就是一亮。
和杨桂兰当了这么多年的妯娌,这人是个什么货色,她比谁都清楚。
这会老沈家一家人已经抱着沈红梅进屋去了,还有人在喊沈建国赶紧去找大夫。
见大家乱做一团,并没有人注意到自己,黎薇薇赶紧从挎包里掏出一个手卷包,塞给杨桂兰。
“这里有八十块钱,是我全部的积蓄了,都给你。”
八,八十块钱?
杨桂兰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她就知道,黎薇薇这个女人平时雪花膏,蛤蜊油,要啥有啥,肯定手里钱不少。
可还是没有想到,她会有这么多钱。
杨桂兰赶紧把手绢包接过来,一边快速往自己的裤兜里塞,一边说道:“行,那你赶紧走吧,你放心,这事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收了我的钱,你就是同犯,如果有一天,这件事被人知道了,我好不了,你也跑不掉。”
黎薇薇太知道这女人啥样了,压低声音警告完杨桂兰,就背着拎着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的走了。
“呸。”杨桂兰撇着嘴望着走出大门的人,恶狠狠的呸了一声,“什么东西,自己的亲闺女还生死不知,她到是急火火的享福去了。”
“二嫂,黎薇薇呢?”
沈爱平是全家第一个反应过来,大侄女好好的,怎么会磕到缸碴子上。
刚刚红梅哭哭啼啼拉着她妈,那副肝肠寸断的样子,他们大家伙实在是不忍心看,就都转过脸去了。
“一定是黎薇薇,二嫂,你刚刚看没看见,是不是黎薇薇把红梅推倒的?”
“哎呦你可小点声吧,黎薇薇早都走远了,你这样喊,娘听了肯定更上火。”
“那你到底看没看见啊?”
“我看见啥。”杨桂兰拿了黎薇薇的钱,自然心虚,“我当时也在低头擦眼泪,一抬头的功夫,红梅就躺在缸碴子那了。”
“一定是黎薇薇。”沈爱平咬牙切齿的说道:“那个臭女人,为了回城,居然连自己的亲闺女都害。”
“咋,红梅真没气了?”
杨桂兰心中就是一喜,这丫头要是真死了,这个大把柄,足够她吃香喝辣,活好下半辈子了。
“你才没气了。”沈爱萍哼的一声,又转身进屋去了。
啥意思?
那丫头不会还没死吧?
脑袋上出了那么多血,人还能活?
杨桂兰眨了眨眼,也赶紧跟了进去。
……
头疼欲裂的感觉又来了,恍惚间,沈红梅就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又听有人在喊,“沈医生,您是不是头疼病又犯了?”
医者不能自医,才三十岁,就在医学界小有名气的沈红梅沈大夫,却有着一个极少有人知道的秘密。
可能正是因为从八岁起,就患有头疼的毛病,沈红梅才下定决心要学医的吧?
也或许是因为父亲,她曾亲眼看见在煤矿挖煤的父亲,被人从井下抬上来时,明明还有一口气在,却因为救治不及时,最后还是死了。
还有被淹死的弟弟,小小的一个人儿,非要去河里抓鱼,说要给姐姐补身子。
这一连串的变故,当时的沈红梅并不是要当医生,而是想当神仙。
她那时觉得自己要是能起死回生就好了,那样亲爸就能活下来,亲弟弟也不会死,还有小姑……
每次的重创,都会引起沈红梅的头疼病。
而且每次犯病,都会疼的沈红梅生不如死。
她觉得自己还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如此执着的要学医。
直到她真的变成了沈医生,还是脑外科骨科方面的大拿,但她还是没能治好自己的头疼病。
她老师给她检查过,说她脑袋里的淤血,只有手术这一条路。
可淤血的位置又很特殊,即使她老师,也不敢说有十足十的把握,能让她下手术台。
好在她的头痛频率发生的并不高,只有在过度悲伤的时候,或是特别劳累的时候,才会发病。
自打知道这样,长大后的沈红梅就很少让自己悲伤。
真的,就连看电影,沈红梅都只挑喜剧看。
反正她现在又没有什么亲人,只要她不对任何人投入感情,悲伤的事就找不到她头上。
抱着这样的想法,三十岁依旧独身的沈红梅,还获得一个脑外科冷血美人的称号。
怕劳累,就不应该选择当大夫。
最近这段时间,短短十几天,沈红梅已经头疼两次了。
所以她就接受了老师的建议,决定赌一把,这个手术还是要做。
原本今天是她最后一天值班,明天她就开始休假,打算好好调养一下,然后准备接受手术。
谁想到当晚突然冲进来很多人,为首那个哭的梨花带雨的中年贵妇,正是抛夫弃子的黎薇薇。
这群人送来的病人是黎薇薇后找的那个男人,听说这人是在年会上,突然晕倒的。
第一医院沈红梅当然不是最权威的脑外科大夫。
但当晚值班的,沈红梅肯定是最厉害的。
医生在面对患者的时候,并不会有太多的情绪在,即使这人是黎薇薇的丈夫。
沈红梅认认真真给那人做了几个小时的手术,一出来,就被黎薇薇抓着不放,非说她是故意要害人性命。
事实这个手术还是很成功的,那人虽然暂时还没脱离生命危险,但以她的经验,绝不可能会死。
沈红梅觉得自己一定是太累了,才会被黎薇薇这样轻易的就给摇倒了,脑袋又重重的磕在了地上。
眼睛闭上的那一刻,她瞧见自己的老师正大步流星的跑向自己,而黎薇薇并没有看一下自己的女儿,还在试图去抓她老师,似乎在说,让她老师去救她男人……
“红梅,红梅你醒醒啊。”
“她小姑,你说这孩子才多大的年纪,总这样说晕就晕,这日后怕是婆家都不好找哦。”
小姑?
哪个小姑?
是她小姑沈爱平吗?
这怎么可能,她小姑不是已经死了吗?
而且还是被家暴致死的。
“疼,我的头怎么这么疼?”沈红梅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脑袋,却摸了一手的黏腻。
“啊,爹,娘,红梅醒过来了。”沈爱平一听大侄女说话了,立刻喜极而泣的喊起来。
真的是小姑的声音?
小姑喊谁爹娘呢?
她爷奶不是早都已经死好多年了吗?
沈红梅的记忆还处在混乱的一刻,一会是八岁的自己,拼命的抓着黎薇薇不让她离开。
一会又是黎薇薇认出自己,用力的摇着她,说她就是想借机害死她男人,还吵嚷着,让人报警来抓她去坐牢。
然后她就头一晕,重重的摔倒了。
刚刚摸到的黏腻,不会脑袋又磕出血了吧?
她老师说过,她的脑袋决不能受外伤,哪怕就是坐车的时候颠簸一下,磕在靠背上都是很危险的。
沈红梅下意识的举起手,想要看看那一手的黏腻,是不是血,却惊讶的发现,自己的手,怎么好像缩小了?
不仅缩小了,还粗糙的不行,一看就是长期干粗活造成的。
这哪是拿手术刀的手,这双鸡爪子一样的小手,她再熟悉不过了。
沈红梅的眼睛越睁越大,报纸糊的墙,蓝底红花的棚纸,还有吊在棚顶上,那个晃晃悠悠的小灯泡。
这一切是这么的熟悉,又似那么的陌生。
因为是侧身躺着,她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窗户。
上下两扇的木格窗,想要开窗户,还要把上一半抬起来,挂在钩子上。
还有身下的炕席,是用高粱杆编的,这种炕席看着光滑,但要是不穿袜子,或是不小心,扎手扎脚的时候常有。
这里不是她小时候的家吗?
准确说,是她爷奶的家。
脑袋还在嗡嗡作响,似乎屋里还有其他人在,但别人的声音都没办法传进她的耳朵里,只有小姑的叫喊声,似是一记重锤,重重的敲在沈红梅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