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轻轻打在柔软的沙滩上，阳光那样炙热，犹如有形的波涛。
六耳睁眼，发觉自己已和师父来到了海滨。
师父说这里荒无人烟，只有鸟兽绿植，是最好的修炼地。
六耳问他，这是哪？
师父回答，花果山。
怎么又是花果山？它回头打量，朦胧的雨雾笼在身后的山。
很奇怪，现在为何会有雨雾？
“师父怎么也带我来花果山？”
师父踢了踢脚下的乱石，长叹道：“多年前这里生出来个天地灵物，灵物虽然已经走了，但还是留下了富裕的灵脉。我要你在这里修炼，也能加快进度。怎么，你来过很多次？”
“嗯嗯，梦里来过两次，五指山见了一次，但每次都不一样。”
一次美，一次荒，一次小巧，一次朦胧。
“花果山，我从未深入过。你所见到的不同，许是那人有不同的心境。不同的心境就是不一样的人生，也许花果山从未存在过，它只代表了不同的向往。”师父又开始抚须。
不同心境？不同向往？
紫霞活泼爱美丽，玉帝心狠恨这地，师父不知真山木，这些六耳都能理解。
可唯独那妖，它既然费了神通变出花果山，但为何还要狠心毁掉？
六耳想不通，现在也不想了。
因为……它要开始学法术了！
……
自那日老人收了六耳为徒后，老人约定要教它三年的七十二变。
六耳天资聪慧，每招每式它学的都很快，但唯独缺少耐心。
所以每当老人传授了咒语后，要亲自教六耳时，它都会想着法子去“逃课”。
法子有许多，但六耳最爱变些大众的事物。
比如，老人教它变石头时，它就变成了一块小石头，然后跳进石头堆里。老人稍一走神，就不知道六耳是哪块石头了，于是挨个去问：六耳？六耳？每块石头又都不说话。
因为每块石头都不是六耳，真正的它，已经变作他物，溜之大吉了。
而事后，老人问它，你是不是跑了？
六耳总会坦荡地回答：没有，我是变成了一块石头，就是变得太真，您看不出罢了。
老人听了，总会感慨六耳学的好。
但次数一多，老人也看出了六耳的把戏，却又要维护长者的包容，就不明言教训。
然而六耳不领情，变本加厉。
往往老人刚刚传授咒语，六耳便变成他物，让老人找不到。
于是，后来的每日沙滩上，飞禽走兽总能看到老人在向不同的事物发脾气，所说内容无非其它，都是：“你这猢狲！真当我看不出你！”
他每次说的都那么凶狠，但每次凶狠过后，又会无奈地叹气：“呀，又不是。”
师徒俩每日如此，往复间，便是三年过去。
三年里，老人要六耳学变鸟兽一年、绿植一年、土石一年，直至折腾到了最后一年的最后一天，老人才答应，要教会六耳最后一变。
这一变，是变人。
“师父，为何最后才叫我变人？人不好变吗？”六耳倒挂树梢，笑问。它在这三年里变化很大，但要说最突出的是什么？是它掩盖不住的自信。
“好变？”老人反问，“人是万物间最复杂的东西，我也是修了百年才得人形。”
“老人不是人？！”
“对，我不是人，但也不是妖。我既不是神识，也不是鬼魂，我只是一缕意识，诞自虚无，与过去如来同学，收获三界真谛，最终才修得一副人体。”
“既然人体难修，老人又为何纠结在人？”
老人微笑，仰首踱步，回答：“六耳，你看天上的神仙可都是人形？他们都是仙，不是人，都有不同的体态，但最终统一于'人形'。”
“那师父的意思是，修炼成人是硬件规定喽？”
老人微微摇头，将六耳从树上唤下，说：“当然不是，徒儿你要记住了，下面我要教你的，就是变人的关键。”
“三界之中存在许多生灵，可唯独人不同，人拥有'思想'。
“道家认为，'道'是真谛，也是三界运行的规律。它无形无影，却真实。”
“它与万物并存，万物却不知它的存在。于是'真谛'就创作了与万物沟通的媒介……”
“人！这个媒介就是人！”六耳打断老人。
老人抚捋胡须，接着摇头作答：“非也非也，这媒介，是诞生于三界之外的'思想'。而'思想'只有人才能感受，只有人才能具化'真谛'的模样。”
“这也就是为何，世间万物要以修炼成人形为标本。因为只有成了人，才能离三界之外的'真谛'更近，才能做到……无敌。”
无敌？晕了晕了。
“师父说的在理，但徒儿听不明白和这和七十二变有何关联？”六耳恭敬地问。
老人沉思回答：“读出了七十二变的咒语，只是与'真谛'产生了沟通。
“简单来说，你点燃一根蜡烛，见到火苗，吹灭蜡烛，你仍知有火苗的存在，这就是你的意识已与'真谛'产生沟通，你已知'真谛'中有火的存在。
“你从未见过'鹰'，但我教会了你咒语，你就能变得出。这也是你与'真谛'产生了沟通。
“而变人，仅会咒语，还万万不够。因为人有千千万，不同的念想造就了人与你的不同。
“你如果想变成人，就要缩小这种不同。你若想变成一个特定的人，就要知道他曾与'真谛'产生了多少沟通。”
“这，就是诀窍。”老人语重心长地继续说道：“记住，真正的力量来源于三界之外。你想要的东西，都在那里。”
六耳迷糊，小声地嘟囔：好复杂。
“复杂就对了，不然这人间为何有如此少的妖和神仙？”老人盈盈一笑，“不然我怎会把最难的留到最后？”
“哎呀，不难不难！我就变个师父给你看看！”六耳优秀了三年，怎会在乎什么难易？
说罢，它想了又想，盯着师父的脸看了又看，最后低吟咒语，一阵云雾腾出，它的模样果真变成了老人。
两人相视，但一眼就能看出谁真谁假，毫不费力。
老人笑而不语，任由六耳变成自己的模样跳来跳去，荒谬至极。
“师父我变得怎样？”假菩提蹲下问，举止粗俗。
“仅有型，不算人。不要上来就选最难的，变个樵夫吧。”老人笑说。
“好嘞！”
六耳又变，樵夫显形，依旧荒谬。
“不行不行，最简单的：变个孩子。”老人收起了笑意。
六耳抓耳挠腮，变成个孩子，这回倒像了，但蹦跶两下又显露了原形。
“哎呀，太难！不学了，不学了！师父咱跳过这一章吧！”六耳沮丧。
“不行！”老人脸色严肃，“变人虽不是七十二变中最重要的，但它更能练就你的心智！
“我曾经有个徒儿，你与它一样聪慧，也是三年时间学会了七十二变，但我疏忽锻炼它的心智，以致于自大妄为，触犯天条，险些捅破三界，遭世人唾骂。”
六耳听着师父回忆曾经的徒弟，那语气里分明没有责备，只有惋惜……似乎是在惋惜那个徒弟没能捅破三界……是错觉吧？
“我不能让你重蹈覆辙。所以，你要练会！哪怕是一年、十年、一百年！你也要练！”老人重重呵斥，“它没做到的事情，你必须完成！”
“好的好的！我答应师父！”六耳口头虽答应，但贼眼一转，又想再施旧计，变成他物，让老人找不到。
可这次，老人是认真的。
戒尺猛然挥出，将六耳定在原处，“你这猴子！如此高傲！七十二变，变不出人，那就是费了！你看这广阔人间，人岂不是最多？你必须学会！”
“师父，我若是学不会呢？”六耳唯唯诺诺，它从未见师父发过脾气，心里不由得胆怯起来。“或者说，我不像学着变人。“
老人不知怎么，脸颊憋得通红，一句话堵在了他喉咙里，凭着一口怒气，他想要吼出，但看了跪在面前的猴子，他又心生不舍……别看它身材高大，但……老人清楚，它还只是个孩子。
“唉，徒儿，你为何不想呢？”老人还是把那气默默吞下了，“学会了七十二变，你就会了法术呀。”
可我不想！
我不想！
我不——
六耳抬头，眼里忽然含着泪光。
它的脑中无法忘却儿时的经历，二郎真君给它看的幻象。
人类脸上的疯狂，是名为“贪婪”的恶魔占据了他们的本心！还有那些在猴戏中死去的猴子，它们的身体那么柔弱，像最嫩的树枝一般……
可它们死了！死在人类手里！
“师父，求您！”它重重叩头。
“唉……”老人的叹息像九月退去的暑气样无奈，“让你学会变人，也是想要你学会变成别人，懂得隐藏自己，保护自己。世间生灵万千，唯有人类数目最多，尔虞我诈，人心模辩，饶是神仙也懒得去分辨。”
“师父，还有其它法子吗！“六耳又问。
“有，但是你要与世隔绝，单凭自己去想象，习得人生百态，三百六十……不过，这个办法可能会让你迷失。“
“怎样个迷失？“
老人抚须，他的答案冷若寒冰：
“迷失成他人，彻底忘却自我……留下这样的后遗症，徒儿，你可要想好了“
迷失成了他人？
我还认识谁？谁还能认识了我？或者说……
我能成了谁？
我是六耳，天地间独一无二的猴子，没人能成了我，我也成不了别人！因为这是……嗯……这就是我……我呀。
“师父，就这个法子吧！您快施法吧！”沉默了好久，六耳终于决定。
老人深深看了它一眼，舔舔干裂的嘴唇，随后伸出戒尺在猴子的绒头上轻轻一点。
“人间无道——”老人默默念，像风一样轻。
六耳发现自己身上的毛在变硬。
“尔诈祥音——”他拉起六耳的手臂，让它摆在半空，然后六耳看到，自己的手臂变得粗厚，痒痒的，是树枝从毛发里出来了。
“六道轮回——”尘土沙粒堆在六耳脚下，它的脚趾弯曲，深深扎进，像树根。
“神佛不辨——我真身！
“待问诸天吾——何人？
“笑他猴子——是悟空——”
结束，它没能听到最后一句。
它变成了一棵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