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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嘴镇党委书记李保国得知消息后,仿佛惊弓之鸟,既惶恐害怕又怒火中烧,十分担心他们的腐败劣迹败露。更让他惶恐不安的是市委书记徐建国即将来狮子县考察,万一让李思文趁机将那个硬盘递上去,铁证如山,他们全都得玩完。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绝不能让李思文见到徐建国,李保国咬牙切齿,吩咐手下,不惜一切代价控制李思文!
狮子县县政府大楼是一栋五层楼,一楼是政务大厅,二、三楼是市政,四、五楼是党委。
县委书记于清风的办公室在五楼最东面,正常时间,他会在八点四十五分左右到他的办公室,不会迟到,风雨无阻。
但今天情况不同,今天中午市委书记徐建国会来视察,于清风为了给狮子县要财政拨款,昨晚就没回家,商讨了一晚上,快天明才在办公室里闭眼休息了一小会儿。睡不着,又叫了县长谢学会、县委副书记张允学、政法委书记陈正治一起来开了个书记会,把准备的资料又“温习”一遍,看看有没有不妥和遗漏。
谢学会县长的工作理念和于清风有所不同,但是这次应对市委书记徐建国视察工作,他们两个高度一致,都希望精心准备的方案能得到徐建国的同意,那样的话狮子县就能迎来一次机遇。
这次的书记碰头会,于清风之所以没有通知纪委书记唐明华,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私心,而是唐明华昨晚因为徐建国视查一事熬了一个通宵,于清风想让他多睡一会儿。
小会议室里,烟雾沉沉,于清风等四个人像四根烟囱,圆桌上的烟灰缸里堆着小山一般的烟蒂,四个人的眼睛又红又肿,眼圈又黑又大,这是熬通宵的结果。
“七点一刻了,我们还有五个小时准备。”于清风看了看手表,愁眉不展,吸了一口烟后对谢学会说,“老谢,主推的这三个项目确定无疑了,你再拿去给政府那边几个副县长仔细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润色补充的,最后几个小时,大家再辛苦一下,我们的目标是保一争二望三,三个项目最少要拿下一个,只要能拿下一个项目,我就给大家记一功!”
“笃笃笃……”
这时,小会议室响起了敲门声。
于清风望了望会议室的门,应该是他的秘书王见,一般人不会在这个时候敲会议室的门。
还没等于清风说话,门就被推开了,唐明华和四人点了点头,走了进来。
于清风见是唐明华,多少有些意外,他招了招手道:“明华,来来来,这个书记会本来是要叫上你的,可是想到你昨晚熬得狠了,就没叫你。既然你来了,正好,你看看我们昨晚从十一个项目中斟选出来的三个项目怎么样……”
唐明华瞄了一眼陈正治,犹豫了一下才说道:“于书记,我有个很重要的情况要跟你汇报一下!”
陈正治“嘿嘿”一笑,不咸不淡地说道:“唐书记,你说的事要我避嫌吧?那我就先出去了!”
陈正治嘴上这么说,但是身体却没有丝毫要动的意思,唐明华见状索性道:“那倒不用,陈书记在场更好,我汇报的事情,隶属陈书记的管辖范围!”
陈正治连眉尖儿都没动一下,他在狮子县为官多年,本身是政法委书记,兼任县公安局局长,可谓狮子县政法系统的老大,他跺一跺脚,狮子县的地皮都得抖三抖。县委书记于清风这两年之所以束手束脚,没有太大作为,与陈正治的不配合有极大关系。
从这点就能看出,县委常委中排名第四的政法委书记陈正治的能量不是一般大。他一个人控制的常委票数,顶得上于清风和谢学会两方数量的总和,正是因为这样,于清风和谢学会才会对陈正治如此忌惮,不轻易跟他正面碰撞。
县长谢学会本身是个相当强势的人,在狮子县任县长这几年,没少跟陈正治掰腕子,可惜一直撼不动陈正治。
唐明华这个纪委书记跟陈正治更不对付。这次李思文上报的事情极其严重,按唐明华的意思,想和于清风单独汇报之后,再通报陈正治等其他常委,归根结底,他对陈正治的操守不太放心。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鹰嘴镇委书记李保国与陈正治交情匪浅。
可惜他想避开陈正治的意图落空了,对方的嗅觉相当敏锐,听唐明华说要汇报的事跟他有关,更不会走了。
陈正治一脸漠然,他倒要听听唐明华汇报的到底是什么事,如果这个县委常委排名最末的纪委书记想针对他,那对不起,他陈正治也不是省油的灯,倒要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陈正治知道唐明华是于清风的人,他不介意借机敲打一下于清风,双方能相安无事最好,于清风要是不知进退,那就别怪他不给面子了。
唐明华坐在最下首,把面前的茶杯挪了挪,然后说道:“我要汇报的是鹰嘴镇派出所所长李思文的事情。”
对李思文这个名字,于清风、谢学会、张允学几人都感觉很陌生。陈正治是狮子县政法系统的最高领导,又是公安局局长,自然对辖下各个派出所的所长了如指掌,不过这会儿陈正治脸上没有半点儿异样,谁也不清楚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于清风不动声色,对唐明华道:“你继续说。”
唐明华点点头,将李思文的情况大概介绍了一下,时间关系,他重点说了下李思文掌握了重要证据,以及被鹰嘴镇贪腐官员威逼拘捕的过程,其他的并未细说。
唐明华汇报的过程中,陈正治的脸色逐渐发生了变化,看得出来,他心里压着火。
陈正治生气不是因为鹰嘴镇那帮官员肆无忌惮的贪腐行为,而是针对唐明华和李思文。很明显,这俩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直接将矛头对准他了!
他才是狮子县政法系统的直接领导,作为公安系统的一员,派出所所长李思文发现了这么重大的情况,应该第一时间向他汇报才是,绕开他跑到唐明华那里汇报,算怎么回事?就算李思文不懂规矩,你唐明华难道也不懂事?
牵扯到自己的下属,你唐明华就算不向自己单独汇报,至少也应该先和自己通通气吧?唐明华直接在县委会上抖出来,他想干啥?这不是诚心要看他的笑话吗?这还真是当面打脸啊!
其实只有县委几个重要领导在这儿,唐明华在这儿汇报也不算过分,但陈正治就是不爽。更重要的是,唐明华当面挑衅自己,是不是代表于清风准备反击了?
再想到鹰嘴镇一干人的问题,陈正治的脸阴得快滴出水了。
唐明华刚把李思文的事说完,就听见陈正治哼了一声,沉着脸道:“老唐,你在这儿汇报这件事不合适吧?第一,李思文是鹰嘴镇派出所所长,不管他出了什么事,都应该报到我们政法系统,由我们协调解决,你贸然插手,会让我们很难做。如果每个党员干部都越系统、越级向上汇报,那还要规章
制度干吗?按我的意思,不管这件事李思文是真的蒙冤还是有别的隐情,对于他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干部,应该就地免职,一撸到底。第二,就算你们纪委插手,那也应该跟我这个负责人通通气吧?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老唐这么干,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对我们狮子县的政法系统不放心啊?”
陈正治说话的语气虽平淡,但句句都犹如利刃,就差直说唐明华别有居心了。
唐明华对陈正治的反应早有思想准备,他镇定自若地说道:“我是对事不对人,大家都是党员,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公仆,公仆就应该有奉献的觉悟。我唐明华向来就事论事,在我看来,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姑且不说李思文是不是被冤枉的,单凭他现在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为寻求庇护,找纪委投诉,就不算违反规章
和纪律!相反,一旦李思文汇报的问题属实,这就是一桩非常严重的贪腐窝案。因此,我恳请县委同志对此事给予高度重视,务必追究到底,查清事实真相。”
唐明华的话把陈正治气得够呛,他一直把他自己看得很高,觉得自己是和一二把手并列的巨头,他压根儿就没把唐明华这样的边缘人物放在眼里,没想到唐明华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他顶着干。唐明华说的话都占着理,陈正治一口气梗在喉里发不出来!
大家都知道,唐明华是跟于清风是穿一条裤子的,他敢说这番话,难道是于清风授意的?
陈正治心生警惕,狠狠喘了两口气,见唐明华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于清风也没出面打圆场,陈正治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桌上,大声道:“唐明华,你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唐明华冷冷地道:“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陈书记,李思文的问题说明你们政法系统内部人员有问题,我觉得你应该避嫌,除非你不敢让别人查这件事!”
这算是刺刀见红吗?其余常委也面面相觑,没想到唐明华居然在这个时候与陈正治针锋相对,这是于清风的授意吗?谢学会心里暗暗嘀咕,当他看到于清风也是一脸疑惑的模样,心里咯噔一下,难是唐明华自己单干的?
想到唐明华所说的问题的严重性,谢学会眉头紧锁,在市委书记即将到来之际出了这档子事,可真要命,一旦这事被徐建国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唐明华在市委书记来之前爆出这件事,是刻意还是巧合?
谢学会眼睛亮了,他终于明白唐明华的用意了
陈正治脸涨得通红,咬牙切齿地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唐明华给他挖了一个坑,之前被气晕了头,一冲动就栽了进去,搞得现在进退两难。这件事,他插手就是“有问题”,要他放手,又害怕真查出什么事来。他深深地看了唐明华一眼,陈正治也算是领教了这个纪委书记的手腕。
“大家静一静!”
于清风终于出声了,摆摆手道:“李思文的事一定要查,但不是现在。当务之急,大家必须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徐书记视察这件事上,这关系到我们狮子县将来的发展大计!”
听于清风把徐建国视查的事摆出来,众人才猛然醒悟过来。
陈正治知道,此刻纠结李思文的案子于事无补,等徐书记视察过后,他有的是时间处理李思文。要是现在把事情搞大,别人他不知道,最后吃不了兜着走的肯定是他陈正治。
唐明华是个善恶分明的人,错就是错,对就是对,功不抵过,于清风虽然将李思文的事暂时押后,但他丝毫没打算退让,这件事他肯定会一查到底,直觉告诉他,这件事不简单,从陈正治不惜跟自己当场撕破脸就能看出端倪。
陈正治一脸不善,跟唐明华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他之前小看了这个纪委书记,这可不是一条应声虫,而是一只头角峥嵘的狮子。
于清风大有深意地望了唐明华一眼,唐明华一向沉稳,今天敢公然叫板陈正治,必是掌握了可靠的证据。但他没有多问,他相信唐明华,如同相信自己一样。有些事情,不是不办,而是时机未到。
于清风抛开脑中杂念,对在场众人继续道:“接下来我们讨论一下应急方案。嗯,明华,你在县委坐镇,看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稍后其他人跟我一起去现场迎接徐书记!”
于清风没让唐明华跟他们一起去迎接徐建国。一是考虑到他刚刚跟陈正治针锋相对,怕两人把情绪带到现场。二是刻意给唐明华留出一点儿处理李思文案件的时间,后者对清风也非常重要。尽管唐明华并未要求留下,但两人配合多年,十分默契,于清风又怎会看不出唐明华的意思。
唐明华紧锁着眉头回到自己办公室,开办公室门的时候他还特别小心地轻轻推开,生怕刺激到李思文。
李思文本来在睡觉,但他十分警觉,门轻响的声音让他一下子惊醒过来,抬头盯着进来的唐明华,赶紧坐起身:“唐书记回来了?”
进来的只有唐明华一个人。
唐明华见李思文瞄向他身后,当即笑道:“就我一个人,没有警察和保安,放心吧。”
李思文讪讪一笑,说:“唐书记,我信你,如果要抓我,刚才我都睡着了,想逃都没法逃。”
唐明华摆了摆手,在李思文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将手中的资料放在小茶几上,叹了口气,这才对李思文说道:“小李,我得跟你说一下,于书记太忙,徐书记视察结束后,他才有时间办你的事。另外,刚刚在会上,政法委陈书记听了你的情况大发雷霆,他认为你越系统、越级汇报,无组织无纪律,要把你就地免职,一撸到底。”
李思文大吃一惊,挺身站了起来,道:“啊!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来找您之前,事先找刘正东刘局汇报过的,是他让我来找您的,怎么就无组织无纪律了?唐书记,我真的是冤枉的,我手里有证据,这难道还说明不了问题吗?”
“小李,你别急,坐下说!”唐明华见李思文一脸焦急,摇着头道:“小李,县里的情况有些复杂,陈书记的情况,相信你也听说过。眼下是徐建国书记下来视察的紧要关头,所以……”
唐明华一脸无奈,李思文的心都凉了。
沉默了片刻,李思文突然站起来,对唐明华大声道:“唐书记,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吗?我千辛万苦从那帮人手里逃出来,就是这个结果吗?我不甘心!我就不信了,这天下还没王法了,唐书记、于书记要是没办法为我做主,那我就去找市委书记好了!”
李思文站起身就要走。
“慢着!”唐明华一把拉住李思文的胳膊,肃然道:“很好,小李,没想到你的决心如此坚定。在这种情况下,你找市委徐书记也无可厚非,但是在去之前,我希望你明白一点,你申冤举报固然没错,但狮子县未来的经济发展同样重要。我不求你忍辱负重,只希望你能为狮子县的百姓考虑一下。这不是命令,是一个老共产党员对你的请求。”
李思文脸色变得郑重起来,内心激烈交战。看得出来,唐明华内心也很矛盾。纪委书记的职责让他不能对鹰嘴镇的案件视若无睹,偏偏狮子县正处于争取市里扶持政策的紧要关头,如果条件允许,唐明华当然希望事情能两全。
一方面借用市委书记的权威,彻查鹰嘴镇事件,以之前会上陈正治的态度,这事阻力不小。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这件事影响徐书记对狮子县的观感,否则受影响的还是狮子县人民。
李思文看不到这件事会带来多大影响,但这不妨碍他进一步了解唐明华的品行。
说起来,唐明华能支持他去找市委书记喊冤告状,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当领导的,谁愿意下属越级告状,那不是当面打脸吗?上级的板子打下来,他唐明华也脱不了干系。
若非被逼到这个地步,李思文也不愿意铤而走险,他现在实在是无路可走了。
“唐书记的话我记住了。”李思文沉默片刻,回答道。
“谢谢你!小李,徐书记就要到了,于书记已经去接了。你处境危险,外边估计有不少人在找你,现在过去估计连徐书记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抓了。不如这样,你暂时以现在这个‘面目’跟在我身边,等徐书记到了县委,我找个理由,安排你和徐书记单独会面,你看这样如何?”
李思文沉吟着,唐明华没必要敷衍他,要抓他都不用自己动手,他这么说,应该是真心想帮自己。
沉吟了一阵,李思文点头道:“也好,唐书记,我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只要不给唐书记添麻烦就好。”
唐明华指了指茶几上的资料,苦笑道:“我现在头大得很,于书记要全县各个机关把人力物力都集中起来应对徐书记的视察,这是选定的项目资料,我再看也看不出金子来,再准备也无法保证徐书记能点头批项目。”
李思文一怔,瞄了那几份资料一眼,沉声问唐明华:“唐书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似乎这个徐书记是今年年初新上任的市委书记吧?”
“是啊!”唐明华点着头,“正因为是新上任的市委书记,我们才更没把握,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谁也不清楚他这几把火要怎么烧。”
李思文摸着下巴想了想,又望着唐明华道:“唐书记,我反正要待在你这儿,闲着也是闲着,唐书记能不能去县委办那边帮我拿一份徐建国书记的个人资料看看?”
唐明华怔了怔,随即点了点头,心想:或许李思文真把他之前那番话放在心上了,否则也不会对新任市委书记的个人资料感兴趣,这算是李思文去见市委书记之前的准备工作吧!至于徐书记的资料,也不牵扯保密条款,让李思文看看也无妨。
早餐时间,唐明华打电话叫了两个盒饭,让门卫直接送到办公室来。
李思文一边吃饭一边看资料,三口两口就把一盒饭扒完了,而唐明华却食不下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十点钟,于清风亲自带队到县城至北川的路口处迎接徐建国,十几二十辆各单位的车子在路边排成长长的一条车龙,警察和城管清理着无关车辆。
唐明华自然也在场,县委机关的头头脑脑一个个脖子伸得像长颈鹿一般,盯着北川的方向,徐建国的车辆却始终没出现。
一直等到十一点多,终于绷不住了,县委办的几个干事搬了几箱矿泉水出来,先给于清风、谢学会等县委领导送过去,这才挨个给其他人分发。
临到午时,太阳越来越热,于清风和县长谢学会等几个领导都站在烈日下,别人自然也不敢坐到车里享受空调,一个个被晒得流油淌汗,也得干陪着。
于清风也有些着急,时不时抬腕看表。在时间安排上,他是准备接到徐建国后,第一站去县城最漂亮也最豪华的新小区牡丹园参观,徐书记来,得把狮子县最上得了台面的东西摆出来。
唐明华跟在于清风身侧,把手里的矿泉水拧开,正想喝一口,裤袋里的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来电显示是他办公室的座机号码。
毫无疑问,是李思文打来的,他把李思文留在办公室,嘱咐他没自己的安排暂时别去其他地方。
沉吟了一下,唐明华侧头对于清风和谢学会说道:“于书记,谢县长,我去接个电话。”
于清风和谢学会点了点头,两个人接着低声讨论徐书记几时才能到。
唐明华走到僻静的地方接通电话,低声问:“我在东城路口,什么事?”
电话中传来李思文的声音:“唐书记,快十二点了,你们还没接到徐书记?”
唐明华看了下左右,沉声道:“我们是没接到徐书记!怎么,着急啦?放心,我想着你的事儿呢!”
“当然不是。”李思文声音严肃地说道,“唐书记,我仔细研究了徐建国徐书记的资料,在网上查了他以往执政的一些经历,我发现一个很重要的情况,按徐书记的风格,他恐怕不会出现在东城路口,然后由你们按部就班地安排他的视察行程……”
“你说什么?”唐明华一愣,马上问他,“你说一下你的分析,有什么依据?”
“唐书记,徐书记这个人风格鲜明,不爱排场,不搞典范,他喜欢轻装简行到基层亲自调研,据我查看的资料显示,他尤其喜欢到最穷最差的地方去视察,说这才能弄清楚百姓最真正的需要……”
唐明华沉默下来,李思文又说道:“唐书记,你们在东城大阵仗迎接,我估计是白等了,徐书记多半已经从三十里外的岔道往野猪坪村方向去了,那是离他最近并且最符合他风格的地方,而且……”
“说!”唐明华猛然开口道,“把你的想法都说出来,拣重要的几点说明白,我马上跟于书记汇报一下。”
“好!”李思文也不犹豫,拣他分析的重点说,“唐书记,我分析徐书记的行程多半会从野猪坪村那边开始。另外,县委准备的那三个项目我觉得也不妥。徐书记的资料中显示,他为政相当务实,喜欢把钱用在刀刃上。三个项目虽然不错,但我觉得太‘高大上’了,所需动用的资金太大,市委不大可能批准。我觉得不如择几个比较优质的惠民小项目,钱少些,实际些,亲民些,那样反而有可能得到徐书记的支持,虽然几个小项目加起来都不如一个大项目,但能得到批准才是最重要的,是吧唐书记?”
唐明华没有回答,皱着眉头思考,想了想又对李思文道:“你保持电话畅通,我马上跟于书记汇报一下,看看他是什么意见再做决定。”
唐明华把手机挂了,急急地走回去。于清风还在跟谢学会和张允学几个人分析情况,担心徐书记是不是在半路上遇到了什么诸如“阻路”之类的意外情况,是不是安排一组交警去探查一下。
唐明华走到于清风身边,低声道:“于书记,我有个情况要跟你说一下。”
于清风看了看他,似乎想说什么又停了下来,用矿泉水瓶子点了点,说:“你讲!”
“于书记,谢县长,我觉得徐书记可能不会来。”唐明华严肃地道。
“什么?你得到消息了?徐书记取消对狮子县的工作视察了?”
唐明华的话顿时把于清风、谢学会等人惊得差点儿跳起来,齐声问他。
“不是取消。”唐明华苦笑着说,“是不会从我们这儿经过,他可能另外安排行程,可能不会以我们准备的方式进行……”
于清风愕然,又急急地扬手道:“明华,赶紧把你知道的情况说出来!”
唐明华这才把李思文分析的向于清风、谢学会等人说了。
于清风和谢学会听到后面,面面相觑,觉得唐明华说的的确有道理,但心里却又不愿相信。按唐明华的分析,岂不是说他们的准备都白费了?
就算要改变方案,现在也已经来不及了。
于清风沉吟了一阵,盯着唐明华道:“明华,既然你这么想,为什么早上不跟我说?”
如果早上说,他起码还能准备一下,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
谁能想到李思文还有这么强大的分析能力,原以为他只是随意看看资料而已,唐明华心里嘀咕,苦笑着摊手道:“于书记,分析的人也是早上才开始看资料研究的,而且也不是我。”
于清风眉头紧皱,低头沉思,好一会儿才抬头对唐明华说:“明华,事已至此,我们就做两手准备吧,我把县委办公室的人手调一拨交给你那边分析的人统一调度指挥,按照他的方式去安排,我们继续在东城路口等候。”
“好!”唐明华点点头,掏手机拨电话。
于清风又问他:“明华,是哪个人分析的?县委办这边的人还是你们纪委的?”
他估计,这个人应该不是纪委的,纪委的人对经济方面没这么熟悉。
唐明华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是我手下的人。”
于清风又一摆手,道:“这个人的分析能力不错,应急方案就由他安排吧,告诉他,我不看这件事的过程,只要结果。事成的话我给他记一功,另外不管成与不成都把这个人调到县委办来吧,放在纪委有些屈才。”
看来计划是赶不上变化了,唐明华苦笑着点头,走到边上打电话安排,李思文的事情虽然不能马上处理,但能在于清风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也是一件好事。
唐明华给李思文打完电话,于清风也调来了三个县委办的干事。唐明华当即吩咐他们开车去县委大院与李思文汇合,然后由李思文统一安排指挥。于清风能做出这个决断,唐明华也十分赞赏,尽管他们嘴上不说,但是徐书记到现在还未出现,本身就十分异常。在这种情况下留下个后手十分必要,当然,即便李思文判断失误也无关痛痒。
唐明华没有提前暴露李思文的身份,加上他又化了妆,三个县委办干事能认出李思文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把一切安排完,唐明华回到于清风等人旁边,县委一干领导都忧心忡忡地盯着路口,脸上汗水直淌,太阳这时候更猛了。
“来了来了,徐书记来了……”
忽然,不知道哪个人叫了起来,把众人惊得一跳,纷纷望过去。
东城路口处,一辆黑色的奥迪不快不慢地驶了过来,因为前边有交警指挥,别的车辆都被引入其他车道进行分流。
交警一看是北川市政府公车的号牌,马上进行引路导行。
于清风兴奋地一挥手道:“大家准备迎接徐书记!”一边回头对唐明华说了声,“分析错了吧,呵呵。”
唐明华愕然,也来不及多想,赶紧跟着于清风等人走过去,心想难道李思文真的分析错了?
这是一辆黑色的奥迪A6,车子开到近前靠右停下后,车门打开,钻出一个人来,年纪在三十岁左右,有些高。
迎在最前面的于清风看到这个人从驾驶室钻出来,不用想也知道是司机或者秘书之类的,当即笑脸迎上前,一边去开奥迪车后排的车门,一边笑问那个身材高瘦的男子:“开车累了吧?就只徐书记来吗?”
于清风一边问一边往前边望,看看还有没有跟来的车辆,徐书记来视察,应该不止他一个人吧?
只是后面没有跟来的车,奥迪车的车门打开后,里面是空的,一个人都没有,于清风不禁诧异地盯着那高瘦男子。
那高瘦男子望了望迎来的一大群人,以及那条停靠在路右边的车龙,这才伸手跟于清风握了握,说:“我是徐书记的秘书方小安。”
“哦,方秘书,你好你好!”于清风虽然心里疑惑不定,但脸上还是笑吟吟的,自我介绍,“我是狮子县县委书记于清风,这几位是县长谢学会,县委副书记张允学,纪委书记唐明华,县委办公室主任……”
方小安一一握手,但却不动声色。
等介绍过了,于清风又问:“方秘书,徐书记呢?”
方小安指了指长长的车龙道:“于书记,这个阵仗有些扰民吧?徐书记尤其不喜欢张扬行事,到哪里都是与民方便,不惹是非,简装出行,在来狮子县的途中他就在去野猪坪村方向的岔路口下车了,狮子县有几个特困区,野猪坪村、花椒岩村、狗子洞村,徐书记想去那几个最贫困的村子看看。”
“什么?”
于清风吓了一跳,犹如被一盆冷水淋到头上,一时从头凉到脚心,与谢学会、张允学等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徐建国这个意外行动把他们的打算和准备全部打翻了。同时,于清风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徐书记的动向居然被唐明华背后那个人料中了。
方小安又说道:“于书记,你调一辆越野车给我,我去野猪坪那边跟徐书记汇合,路太差,我们的车去不了。”
于清风怔怔地看着方小安一脸正经的表情才醒悟过来,赶紧点头应道:“好好好,我马上调车,马上安排。”
对方小安的要求,于清风不敢大意,让秘书王见开了一辆丰田霸道越野车载了方小安,另外又安排县长谢学会和副书记张允学两个人陪同。
于清风并没有第一时间跟上去,他似乎另有急事。
等王见开车载了方小安、谢学会、张允学三个人离开后,于清风马上叫县委办公室的一个干事开了另一辆越野车过来,他一边招呼唐明华上车,一边吩咐司机跟上王见那辆车。
“明华,你那个下属叫什么名字?”车子一上路,于清风就直截了当地说道,“我要这个人,把他调到我这边来,人才,了不得的人才,他居然全都猜准了!”
于清风终于将憋了半天的话说了出来,狮子县居然有这么了不得的人才,他居然把这样的人才丢在纪委,真是一种浪费!
唐明华犹豫了一下才回答:“他的名字叫李思文……”
“李思文?”于清风念了一遍,忽然想起什么,道:“就是之前鹰嘴镇的那个李思文?”
见唐明华点头,于清风拍了一下唐明华的肩膀道:“真没看出来,这小子除了会捅娄子外,还是个人才。如果鹰嘴镇案件查清之后确定与他没有关系,就把他调到县委办公室当个副主任吧,行政级别升为正科级,嗯,先在县委办做一段时间,然后找合适的机会下放到基层任镇长或副书记,主政乡镇只是时间问题,从他对徐书记行程猜测的精准程度,我觉得这个人潜力不小,值得挖掘。明华,你打电话通知他,完全按他的思路和计划行事,如果能成功,我额外给他记一大功!”
“好,我马上给他打电话。”
唐明华见于清风不断表扬李思文,并一再强调要重用,连县委办副主任这么关键的位置都舍得拿出来。要知道,县委办直属于清风,这显然是要亲自栽培李思文了。这么器重,只要李思文是清白的,撑过眼下这道难关,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唐明华自己也偏向信任李思文,他有预感,李思文不会让他们失望!
县委办的小于开着长城越野车往野猪坪方向疾驰,车上一共四个人,县委办的三个,加李思文。
县委办三个人都比较年轻,又都不认识李思文,见李思文一脸“土”像,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不苟言笑,一直都是沉思的样子,想想还要听他的指挥,都有些不服气。
狮子县的乡镇中,绝大多数都是山区,只有靠近县城的几个镇地势稍好,山区都比较穷,其中最穷的就数石山镇,全镇都处在海拔一千五百米左右的山区,像野猪坪村、花椒岩村、狗子洞村等,都是穷山恶水,一条泥石混杂的乡村盘山公路,险恶异常,进出都不易。
因为交通不便,经济异常落后,各村的人能外出的都外出打工了,没人愿意留守务农,留在家的就是老弱病残了,耕地几乎荒了一大半。
李思文有个姨夫就是狗子洞村的,小时候每年都会去两次,对那边比较熟,他们村还能劳动的都会外出打工,只要能留在外面的都不会回来。女孩都不会嫁在当地,所以狮子县这些穷山区人口越来越少。
据说有一户留下来种地的人去年种地赚了一万三千多块,成了当地首富,切切实实的万元户。
想想现在,外出打工的可能一个月就挣到这个数了,当地政府怎么加大扶持力度都没办法,就是留不住人。
走狮子县往北川市的国道往右拐,一路向北进入山区,乡村公路又差弯道又急又陡,车子颠簸得厉害,小于一边开车一边恼着:“这破路!”
前边一个急弯,小于把车转过去,前边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差点儿被小于开的车“吻”了屁股,双方都吓了一跳。
不过小于还没闲工夫着恼,方向盘往右猛打,右侧有一个水坑,前轮一进去就听得“扑哧”一声响。
小于赶紧停下来下去检查,弯腰一看就叫了起来:“糟了,胎被扎了!”
李思文和另两个人都下车看,右前轮爬出了水坑,不过轮胎就像一张皮一样紧贴着轮毂,一点儿气都没了。
李思文问小于:“有备胎吧?”
小于哭丧着脸道:“没带来,前几天拉东西,嫌备胎占地儿,就放家里了,这……怎么办?”
一边说一边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周围除了山就是山,别说修车的,连户人家都没看到,这怎么补胎?
另两个干事也是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直埋怨:“这路也太破了!”
李思文看了看时间,当即提了自己的小背包,对小于说:“小于,眼下这车是没办法去野猪坪了,你打电话叫人送备胎来,然后调头回去,我一个人走路去野猪坪。”
小于和两个同事对视,两个同事脸有难色,显然不想跟李思文走路去野猪坪,太折磨人了。
“那好,车坏了也没办法。”怕李思文反悔,一个人不愿去,另一个干事开口堵了李思文的退路,“你只管去野猪坪吧,领导交代的事重要,至于我们三个,就在这儿等人送备胎过来,万一修车的时候人手不够,我们也好帮一把。”
李思文点点头,哪里不明白他们几个怕吃苦的心思,不过他原本也不在乎,一个人行动,也有利于隐藏自己的身份。
谈妥了分工,李思文发现之前那个差点儿被撞的中年男子嘀咕了几声后就要转身推车离开。
“大哥,刚才没撞到你吧?野猪坪的?”李思文脑子一转,当即快步追上去,递了一支烟才笑吟吟地问那个推自行车的人。
那人四十来岁,一副乡农打扮,瞄了一眼李思文,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不过还是停下来接过烟,叼在嘴上,摸出打火机点燃,这才问李思文:“你们是去山里打野猪的?”
李思文笑着摇摇头,说:“不是,我们是镇政府的办事员,下乡去办事。”
那人“哦”了一声,瞄了瞄身后不远处那辆被扎了胎的长城越野,脸上的表情有些不悦,淡淡地道:“镇政府的啊?怎么还下乡啊?路烂,又扎胎又难走,下乡去干吗,又没好吃的。”
李思文一听苦笑起来,乡村的民众对镇政府的人有这种看法,说明镇政府工作失职,至少也是不称职。
“大哥,呵呵,不说这个了……”李思文指了指他推着的自行车,说,“我能搭你的车吗?”
那人看了看自己锈迹斑斑的老自行车,又瞧了瞧李思文高挑的个头,想了想才说道:“既然抽了你的烟,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不过我可先说好了,搭车可以,但是我可没力气载你这么大个子的人,你要搭车就来骑车,你骑我坐,行不行?”
“行!”李思文二话不说,爽快地答应了,伸手从他手中接过自行车,一个轻松的跨腿动作就骑上了车,然后回头对他说:“大哥,上车吧!”
那人“嘿嘿”一笑跃上车,两手抓得紧紧的,车虽然颠簸得厉害,但那人坐得很稳,显然对这样的路况早就习惯了。
李思文骑着车前行,山路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相当辛苦,眼前这段路虽然是上坡路,但坡度不陡,也不算太吃力。
坐在后边的人见李思文没下车推着走坡道,而是硬踩上顶,下坡的时候就赞道:“你的体力还不错啊,不像公务员嘛,现在坐办公室的公务员还有这体力?”
李思文笑道:“我干的就是下乡的活儿,再烂的路都走过,这个不算什么,以前骑自行车下乡,前边车杆上坐一个,后面货架上坐一个,走狗子洞那边都不下车,都是硬踩上去。”
那人叹道:“哎,年轻就是好啊,不过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很少了,现在的年轻人是越来越不如以前了,懒懒散散的都不种地,村里头的地都荒了一大半,农村人不种地,那就是忘本呀!”
“那是!”李思文一边踩着自行车,一边又问:“大哥,你是野猪坪的人吧?那应该知道野猪坪有个叫王少君的名人吧,大哥认识他吗?”
“王少君?呵呵……”那人禁不住笑了起来,坐在自行车后架上得意地道,“我叫王书奎,王少君就是我侄儿,你说认识不认识?”
“哦?”李思文一怔,停下来一只脚踮着地撑着身体扭头看王书奎,“你是王少君的叔叔?”
王书奎得意地说道:“那还能有假?少君的爸是老大,我是老二,下面还有个老三。我们少君是农科大的高才生,农科院给几万的月薪请少君去,他都没答应,硬是要回老家来种地,还跟外国人签了合同,两千万元的合同。哎,老弟,你说,两千万块钱摆在面前得有多高有多重啊?”
“这个啊……”李思文笑笑道,“我也弄不清楚,我没见过那么多钱,估计很重吧。”
王书奎琢磨着:“一百块一张的,一万块就有三两重,我称过的,十万块就有三斤,一百万就是三十斤,一千万就是三百斤,两千万就得六百斤,六百斤啊,三百公斤,得两个壮劳力才担得动。”
李思文忍不住好笑,摇摇头说:“王大哥,别算钱了,你跟我说说你那能干的侄儿王少君的事情吧,现在的农村人都不愿回乡种地,更别说像王少君这样的大学生了,我想听听他的事儿。”
一提到王少君,王书奎的劲头儿又来了,索性跳下车,说道:“老弟,来来来,反正你也不赶时间,我们在路边歇一会儿。我跟你讲啊,我这个侄儿打小就聪明得很……”
李思文赶紧说道:“大哥,我真不是下乡去耍的,有事。这样吧,我骑车你来讲王少君的事,一边走一边说,两不耽误嘛……”
王书奎怔了怔,盯着李思文看了看,说:“对了,你说你是政府机关的人,我倒是忘了,正好,我也有事要问你们,我侄儿少君回乡帮乡亲乡邻搞农业开发致富,还从洋人那里拉到了大生意,你们政府的人却不闻不问,好多难事也不解决,我今天就是去石山镇找镇长书记解决问题的,结果连人都没见到,去好多次了,脚都跑大了也解决不了问题。”
李思文点点头,指了指车后货架座:“大哥,坐,坐,我们一边走一边说。”
王书奎笑了笑,还是坐上了车,由李思文载着他颠簸前行。因为侄儿的话题,他对李思文的看法有所改变,也因为李思文踩车载他不叫苦不叫累增添了好感,现在坐办公室的公务员,有几个吃得了这样的苦?
坐在颠簸着的自行车尾架上,王书奎觉得很舒坦,对他来说,一点颠簸算不得什么,不出力坐着才是舒服的事,一边享受一边跟李思文叽里呱啦地讲着侄子王少君的事情。
王少君在学校就是风云人物,曾获得过省农科院的农研科技奖项,李思文以前也听说过,农村出一个优秀人才很不容易,没想到他居然愿意回农村发展,这一点让李思文很佩服。
回村发展也有很多问题,这段时间,王少君没少跑石山镇镇政府找乡镇领导,今天他因为种子的问题没去,去的是二叔王书奎,没想到居然和李思文碰上了。
到野猪坪花了半个小时,王书奎跳下车对李思文伸出大拇指赞道:“小伙子,牛,我踩空车回来也要一个小时,你载着我半个小时就到野猪坪了。来来来,到家里坐坐,喝口茶……”
“不了不了。”李思文笑着摆手,又抹了一把汗,在王书奎家门口放好自行车,望了望眼前一排房子。
山坳里五六户人家,都是砖瓦房,山里头没几个人愿意修新房子,有钱都到城里买商品房,没钱就继续打工,反正没人愿意回村里住。
“我还有事,王老哥,野猪坪这一带地还不少啊。”李思文瞧着山坳那边,地势略有起伏,但沿着山村公路过去,有不少好地,只是近年来种地的少了,荒了很多。
说起荒地,王书奎顿时皱起了眉头,“可不是吗,种地收入少,后生娃儿没几个愿做,一年到头种地挣的钱不如他们在外头打工一个月挣的多,我家两个儿子也一样,宁愿在外头打工也不种地。”
李思文叹了一声,摇摇头,谢过王书奎,沿着菜地边的小路走过去,把脸上的“妆”和贴的胡须扯了,贴着实在难受。
徐建国要考察最穷困的农村地区,毫无疑问,野猪坪就是他的第一站。一来,野猪坪位置比较偏僻,认识徐书记的人几乎没有,便于他在考察过程中不受打扰;二来,野猪坪的状况能真实地反映出狮子县最底层人民的生活经济状况,管中窥豹,也为徐建国日后制定出台扶贫政策,提供了最翔实、最有针对性的依据。
思路捋顺了,那么徐建国必然会在野猪坪一带停留。这是他的机会。
当然这也可能是赌,这只是李思文根据徐建国的性格和行事风格推测的。
眼看就要见到徐建国了,李思文又开始纠结,一会儿是先举报鹰嘴镇一干人,为自己洗清冤屈呢,还是先说狮子县的发展大计,把徐书记视察这事先应付过去?
最后,李思文决定随机应变,他一路走过去,发现山边不少庄稼地里长满了草,荒芜了,只有平坦的地块儿锄得很细。
又走了一段,听到“哗哗”的水响,抬眼望去,只见一条山溪绕山蜿蜒流下来,李思文抹了抹汗,觉得渴,赶紧往山溪那边走去。
其实到王书奎家时他就已经很渴了,但他不想耽搁时间。
山溪宽不足一丈,深只有尺许,清澈见底,这是没受过任何污染的原生态水源。
李思文在河边摘了一片野地瓜叶子,圈起来当勺,蹲在溪边装水,一连喝了好几口。
水清凉没有怪味,喝城里的自来水就算是烧滚后,李思文都觉得有股子怪味,不喜欢喝,这天然的山溪水比商场里卖的品牌矿泉水还好喝。
“好水,年轻人,村里的后生都到外头打工了,你怎么留下来了?”
李思文一怔,循着声音抬头看过去,只见山溪边一颗脸盆粗的树下坐着两个男子,跟他说话的人有四十七八的样子,另一个只有二十五六岁,穿着很普通,但绝对不是野猪坪这边的乡村人。
说话的人很和气,但脸上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李思文心头一震:这人难道就是徐建国书记?
有了想法,李思文说话就更谨慎了,沉吟了一下,他决定暂时不提自己被诬陷抓捕的事,他回答道:“我不是野猪坪村人,我是县政府的办事员李思文,您是……”
“呃……”那人眼神一凝,盯着李思文,目光有些严肃,好一阵子才说道,“你是县政府的?那你来这边有什么事?”
李思文轻咳了一下,理顺了思路后,说:“我来野猪坪主要是考察一下野猪坪村王少君的洋姜种植计划,于书记特别交代过,要尽量解决他的难题。”
“嗯,这倒是实事。不过就只有这个事?”那人盯着李思文又问了一遍。
李思文心里怦怦跳,差点儿将自己最近受的委屈和盘托出,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答道:“我在来的路上接到县领导指示,还要顺便接待北川市委徐书记。”
“嘿嘿……”那人低低地笑了一下,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不过李思文倒是肯定了,这位就是徐建国书记!
双方其实心明如镜,对有心人自然瞒不了身份。
这个时候,双方的身份已经不是秘密,问题是如何化解问题。
徐建国改变行程就是为了能更真实地了解底层农村的情况,秘书方小安打电话过来汇报的情况让他心里积了不少火,这火更多是对狮子县领导的。徐建国骨子里是一个做实事的人,讨厌搞排场和花哨的东西。狮子县花大力气来接待他,还派人追到野猪坪,这是要阻挠他徐建国了解真实情况吗?
由于先入为主的想法,徐建国对整个狮子县委,包括眼前的李思文有了看法。
李思文也从徐建国的语气态度发现了这个问题,他也很头痛,一个市委书记一旦对你有了看法,那麻烦就大了。到时候不但狮子县委精心谋划的项目扶持方案得破产,更重要的是狮子县的老百姓将失去一次改变生活状况的大好机会。这是身为狮子县人的李思文无法接受的。
如何才能消除徐书记对他的看法呢?
徐建国伸手在旁边的地里揪了几棵草,然后对李思文说:“地里活忙,你去忙你的,我也忙我的。”
李思文也上前到地里扯草,一边拔地里的野草一边说:“徐书记,您也别糊弄我了,我知道您就是徐书记!”
“哦!”徐建国抬起头,盯着李思文,目光如剑,“有备而来嘛,你怎么就肯定我是徐建国?”
李思文笑了:“徐书记,之前我还是猜测,您说了这话我就肯定了。这乡里头,您自己不说,哪个人会知道您的名字?第二,您身边没有任何农具,有哪个农村人干活不带农具的?您扯草干活的姿势倒是很专业,像是真正干过活的人。”
徐建国被李思文的话逗乐了,笑道:“好啊,你倒是思维敏捷,嗯,你说你叫李思文是吧?既然你是于清风派来的,那我问你几个问题。”
考验来了,李思文心中一凛,一边继续扯草,一边大大方方地说:“徐书记请说!”
徐建国站定了,表情顿时严肃起来。
“我问你,你说你是于清风派来接待我的,那你倒是说说看,你们狮子县要跟我说些什么。于清风带了人在县城路口迎接,这边又安排你来,他这一手双管齐下玩得不错嘛!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两面派的作风!”
徐建国说话声音并不大,也没有严厉训斥,但却让李思文的神经一下子紧绷了起来。
一旦让徐建国对狮子县形成负面看法,那这次狮子县争取贫困县区政策扶持的计划恐怕就要夭折了,这种局面必须扭转。
现实情况容不得李思文推诿,一方面,他本身就是狮子县人,怎么也要为家乡出一把力;另一方面,唐明华和于清风对他如此信任,他不能辜负了这份信任。
问题是,徐建国是堂堂市委书记,哪能轻易受人左右?
沉吟了一阵,李思文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把挎在身上的背包拿到前边,说:“徐书记,领导的事情我不予置评,我只能从我个人的角度跟您汇报下情况。第一,我是受于清风书记安排来野猪坪接待徐书记的,他有部分书面材料要递交徐书记,我已经带来了。于书记和县委领导会随后赶来。第二,徐书记说我们这是两面派作风,这我不敢苟同!”
“哟……你还不敢苟同?”徐建国听了李思文的话差点儿没笑出来,意味深长地盯着他问,“那你说说看,怎么个不敢苟同法。说得好,我道歉;说得不好,你受罚!”
李思文头皮发麻,深吸口气,脑中飞快地组织着语言。
“徐书记,您新上任,有些情况可能不太了解,我们狮子县是北川下属县中最穷的县之一,历来受北川市财政扶持的力度都是最小的。领导下来视察调研,下属县想要获得市里的项目扶持,财政拨款,就会千方百计搞排场,搞些花样出来,归根结底,还是希望能引起上级领导的重视,从而获得一定的政策扶持。所以,徐书记,于书记他们的行为或许急切了一些,但总归是为了我们狮子县的发展,两手准备,也是没办法的事!”
徐建国眉头皱了起来,良久才叹道:“你说得不错,整个北川市僧多粥少,政策再好,分摊到下面,也无法一碗水端平。这里边的问题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的。小伙子,一件错事给你说得冠冕堂皇,也算你口才了得。好吧,这件事我就不追究了。咱们把狮子县的问题摆正了,从头开始,现在看看你们狮子县给我准备了什么项目资料。”
李思文闻言松了口气,心想这第一关总算是过了。他从挎包里把资料拿了出来,整理整齐后恭敬地递给徐建国。那个跟徐建国一起的年轻男子始终一句话都没说,只跟在旁边低着头扯草。
徐建国拍了拍手上的泥巴土,接过资料,不过他并没有马上看资料上的内容,而是盯着李思文道:“你先说说,你们狮子县一干领导都准备了什么项目资料?”
李思文笑笑道:“徐书记,我们狮子县虽然名字叫‘狮子’,但我们县委领导可没狮子大开口,准备向徐书记要的项目支持也是以务实和急需为主,正好,徐书记来了野猪坪村,我们项目中有一个就是野猪坪的……”
“你这年轻人胆子很大,也很会说话,呵呵。”徐建国乐了,在李思文身上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真诚、无畏、细致。一般的县级干事员知道他的身份后,有哪个还能这般冷静沉着地跟他对话?
“居然还有和野猪坪有关的项目?嗯,你来说说看。”徐建国笑着向李思文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李思文此时也彻底放开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指着地边那棵槐树道:“徐书记,您站着也累,还是到树下坐着说吧。”
“也好。”徐建国对身边那个跟着扯草的年轻男子说,“小张,你也歇歇。”
槐树枝叶茂密,树下有好大一块阴凉地儿,李思文等徐建国和小张在树荫下坐下来后,他才在徐建国对面坐下来,认认真真地说了起来。
“徐书记,那我就说了。县委于书记和谢县长等领导开了几次会议,慎重决定,从县里选择三个百姓急需的项目,第一个是乡村公路建设。我们狮子县十几个乡镇中,只有六个临镇的村子修建了水泥路,现在各村的土地荒芜严重,劳动力严重流失,如不加大扶持力度,这个现象只会越来越严重。县政府讨论认为,农村也不是没有发展方向,因为我们是山区,大面积种粮的价值确实不高,但种四季棚菜和果树还是有相当大的发展前景的,发展的基础就是村村公路通。狮子县各个乡镇目前水泥路到村的只占百分之四十,像野猪坪这样偏远的穷山区的村子都没建,现在这条泥石土路太差,您也看到了。我们想要建成四米左右的村级公路,我们县还需要大大小小四十多条,总里程达四百公里,按每公里十万元标准,村村通项目所需四千万元。”
徐建国听得面色沉沉,良久才点头道:“这个确实是很迫切的问题,你再说说别的。”
李思文接着说道:“路通才能谈发展。第二,我们经过详细地考察挑选,在全县挑出了七个比较典型并且有发展前景的农产项目,有洋姜、大蒜、梨园、金银花、葡萄园、獭兔和豪猪养殖基地七类,其中洋姜、大蒜、金银花需要大量土地种植,也需要专业技术辅导,县委讨论决定,以合作社的形式推进,对技术人才予以持股和贷款扶持。比如野猪坪村的王少君吧,他是省农科大的高才生,获得过农科院的科技大奖,是难得的人才,他不贪恋城里高薪舒适的职务而返乡发展,还拿到了荷兰客商两千万元的洋姜合同,两千万啊,能让多少农村人得到一份可观的收入?而且合同是可以持续的,只要收入好,我想我们可以拉回不少外出打工的农民,他们不种地的原因不是懒,而是收入低!”
“说得好!”徐建国拍了一下大腿赞道,“我们北川市辖下绝大部分地区都是农村,农村人都不种地,这种情况是可怕的,眼下看不到弊端,但十年八年后就出现问题了。城市发展得再好,没有农村经济的衬托,没有农村经济的基础,城市也是发展不了的,粮食生产是国家的基本国策,是国家的基础。你的建议好,现在农村人都选择出走的原因就是收入低,要是在家里收入也不比外头低,工作也没有外头那么紧张严格,还能照顾老人小孩,能拉回一大部分农村劳动力!”
说到这儿,徐建国狠狠地比画了一下,看向李思文的表情也柔和多了:“你是叫李……李……”
“李思文。”
“嗯,李思文,我记住这个名字了!”徐建国微笑着点头,颇为欣赏地赞道,“很有想法,说得也不错,你继续说。”
李思文也不客气,越说越自如:“徐书记,我们县委挑选出来的切实可行的七个农产投资项目的总投入约需两千五百万。我们第三个分类大项目是水利,目前狮子县各个乡镇用水相当匮乏,其实狮子县的水资源并不欠缺,欠缺的是资金扶持,目前社会上也有资金愿意进入,但商业资金进入就避免不了用水价格提高,政府还是想以财政拨款的方式进入。水是百姓必需品,必须以适当的价格输送,全县乡镇的水源建设以及输配送加强共需要三千万。”
徐建国沉吟着:“嗯,你们这三个大项目总共需要九千五百万,大致是一个亿,款项上有困难,但你们的提议都在点子上。我原以为于清风、谢学会会来个狮子大开口,要高速,要大建设,嘿嘿,这倒是省了我一顿批,于清风还算务实……不过……”
说到这儿,徐建国望着李思文似笑非笑地问道:“李思文,我视察的上一站是邻县,他们提的都是几亿甚至十几亿的大项目,你们县为什么连一个大项目都没提?”
李思文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认认真真地回答:“徐书记,大项目我们当然想,但不是现在,因为不是我们最急迫最需要的。我们选的项目虽小,但更切合实际,大项目是经济上来后锦上添花的事情,而我们现在需要的是雪中送炭。”
徐建国沉默下来,好一阵子后才默默地念了几下:“好一个锦上添花,好一个雪中送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