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水,比火还灼热

类别:网游竞技 作者:西堃字数:15505更新时间:24/05/10 13:2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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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水,比火还灼热

刘扬继续在乡下调查,他不给任何人说他去哪里。他带了小何从歧北出发,向西,再向北,先是小河区的一些村落,看耕地,看农作物的长势,看山头的绿化,再进村子看农民的房子,看村道,问农民乡干部的作风。刘扬在一个村小学看到了铺满桌面的配套练习本。刘扬问老师:“这是哪里来的?”老师说学区分配的。“怎么分配?”“每个学生都有。”“要不要钱?”“差不多每个学生七十元。”刘扬叫来校长,问这是怎么回事。校长说这是学区摊派的。刘扬叫校长给学区领导拨电话。刘扬问学区校长:“这些配套练习本是从哪里来?”校长在电话那头说:“你是谁?”刘扬说:“歧北市市委书记刘扬。”学区校长的态度立马软了下来,说:“我马上就过来,当面汇报。”刘扬说:“你忙你的事,我就问这一件事,你如实回答,否则后果自己承担。”校长说区教育局分配下来的,与教材一起来的,不敢挡,也不敢问。“其他学区有吗?”刘扬问。“全区农村小学都一样,城里的学校还要多一些。”刘扬说谢谢!

刘扬又走了一个小河区的村小学,这个学校属于另一个乡,同样的事。刘扬给小何说:“记下来,时间,村名,乡名,回去后到小河区教育局去问问是什么情况。你要提醒我,不要忘了。”

再下来到了与小河区接壤的济北县。歧北市的县区都在公路上竖有“某某县或区人民欢迎您”的巨幅牌子。看到牌子,刘扬知道来到了济北县的地界。济北是一个名气很大的县,历史上的孔门七十二贤能,济北有五人,这在地处西北的县份是非常了不起的。济北在历朝历代都有朝政大员,新中国建立后的一九五五年,济北有三人被授将军衔。从唐代开始,济北文武商并举,民众生活的质量在这个黄土塬上是最好的,并且主文习武经商的血脉绵延不断,现在的高考升学率在歧北首屈一指,凡出生男丁,皆学武艺练武功,考不了大学的,先以经商为业,如不成,再务农。在歧北市,三分之一的县级领导干部是济北人,医院和学校五分之二的工作人员是济北人。济北的人才遍布全国,每年都有出国留学的研究生,每年都有学成的“海归”人员;不管是海南,还是新疆、西藏,都有济北商人的商店商铺。到这个县工作的外地人一进入这里,第一件事不是发号施令,不是改变前任的决策,也不是下乡搞调研,而是拜会退下来的老干部,虚心聆听这些老人的意见,并要坚持下去,如果跟这些人搞对立,或者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你就是百分之二百的正确,你也待不了多久,他们会不停地向上面反映你恃才傲物,或居功自傲、目中无人、目空一切,这在全省党政系统颇有些知名度。刘扬虽然在企业,这些情况他全部知道,因此一进入济北地界,他就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他在心底里告诫自己,要十分谨慎,十分谦虚。

与小河区每个山头上树木成荫、郁郁葱葱不同,济北县的山头都是光秃秃的。刘扬在火车上看过,歧北在铁路沿线的地方没有一个是天然绿色的,除了河东区。川地里的绿色不是庄稼,就是蔬菜、果树,山头上没有树,更不用说树林、森林,有几棵树的地方,就是村子。他当时就想,这些县的县太爷能不能看见他们的山头上的荒凉,这些县的政府和林业局是干什么吃的?十年九旱,眼睛只盯着老天爷,不知道树木森林对气候变化的影响,还是知道但不想干?他想不通济北的老干部为什么不告不栽树的县长书记。林业建设,是刘扬此次出行的重点,他要问清楚这六个县的领导对环境保护、对生态建设不重视的理由。

刘扬还是不去县委县政府,还是走村串户。济北农民的思想观念用不着他操心,他知道他可以从这个县农民身上学到不少东西,他要了解的是中央政策的落实情况。

在城关镇的一个村子里,几个男人在树荫下乘凉,在议论县委县政府的工作,一片骂声。刘扬凑了上去,近前听他们的谈话。

“一个恶棍,能干啥好事!你看看人家清河的那个书记,哪是个干部?那是个农民,整天在下面工作,人家的蔬菜销到广东、上海、山东、青海、西藏,人家把石头都卖成了钱,现在又有了酒厂,成了歧北市政府的宴请酒。我们这书记,嗨……”一个农民咬牙切齿地说。

“你能咋的,市委书记能听你的?受着吧。”一个说。

刘扬给每个男人递了烟,客气地说:“你们议论你们的县领导呢。”

“屁!那就是个屁!”一个满脸胡子的年轻人嚷道。他接着说,“还有那个县长,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我弟说了,那家伙经常和县直机关的头头脑脑一起聚众读博,显然是要下面的人给他故意输钱,他名正言顺地敛财。”

“你是干啥的?你也是个干部吧,公务员吧?”另一个问刘扬。

“我是个生意人,听说济北的仿古家具、雕漆家具做得不错,来看看。”刘扬笑着说。

“仿古家具,雕漆家具?噢,就是,北部半个县都在做,多少农民就指望这门手艺生活呢。”

“多大规模?”刘扬问。

“都是小作坊,还没有发展起来。不敢订货嘛,贷不来款嘛。”一个年长的说。

“你们做些什么生意?”

“小打小闹。”

“济北的生意人遍布全国,你们怎么不出去?”

“有老有小,走不开的。出去的人不到百分之一,绝大多数还是在本地,在本地就要靠政府,靠县上领导。我们县上的这两个县太爷都是上面打发下来混日子的,害了我们一个县。”

“你们村有退耕还林的任务吗?”刘扬问。

“没有。我们都是川地,不敢退,退了没饭吃。”

“川地种啥最好?”刘扬问。

“你能看到,我们这川地大多还是小麦,经济作物不多。人家清河县全是蔬菜大棚,是白色的农业工厂。谷粱县全是果树。就我们这个济北没有政府的组织,种药材没规模,种菜籽没规模,乱搞一气。”

刘扬本想平静的心情无法平静了。他上了车,沿川道往上走,正如这些农民说的,整个川道地区以粮食作物为主,经济作物看不到规模。南山是石山,呈青灰色,北山上只有庄稼的绿色,少见树木。不知这个济北县的退耕还林比小河区能好多少。

刘扬在济北、清河、谷粱、上县、陆北五个县走了二十多天,总的印象是这五个县农村的情况要比两区好一些,除了济北的群众对县委书记和县长普遍不满外,其他四个县的领导都有些口碑,区域经济发展有思路、有进展,刘扬的情绪平和了下来。只要是少数干部有问题,改变起来就比较容易。这五个县没有拖欠农民种粮直补资金和退耕还林款,乡镇工作还算规范,最大的问题是乡镇干部太多,人浮于事,便无所事事,并且还在增加。对这个问题,刘扬一时还没有一个好办法既让这些干部有所作为,又不至于失业,他想把这个任务交给组织部和农业局,让他们去研究解决。

回到歧北时的心情还不错,刘扬想到了洗澡。乡下二十多天,汗渍斑斑,不便到人前久站,应当清洁一下了。刘扬叫了小何去银河浴场,这是市内最好的洗浴场所。刘扬一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皮沙发里的郑小桐。郑小桐戴着一副墨镜,但刘扬一眼看出来是他。郑小桐也同时看到了刘扬。郑小桐的脸皮痉挛了一下,没有吭声,没有起来,依旧坐着。刘扬不再往里走,停了下来。双规的人怎么在这里消遣呢?刘扬在心里问了一句。不大工夫,马强在一伙人的簇拥下出来了,马强对郑小桐说:“走吧。”郑小桐坐着没有起来,也没有说话。郑小桐用嘴示意马强,门口有人。马强转过脸来看,发现刘扬在门口立着,身子晃动了一下。“刘书记,你——也来洗澡呀。”马强很客气。刘扬点了一下头。“他怎么回事?怎么在这里?”刘扬问马强。“保外就医,保外就医。”刘扬没有再说什么,就进去了。本来可以在温水中小憩两个小时,郑小桐的自由让刘扬不安起来,他第一次看到了郑小桐的非同小可,也看到了马强和郑小桐不同寻常的关系,同时看到了歧北市检察院的腐败。一个市委书记亲自抓的大要案,居然能把当事者放出来逍遥法外。刘扬想一个检察长不敢一个人做主干这种事吧,如果班子开会研究而且通过,这就太可怕了。市长支持、书记亲自出马抓出来的涉及几个亿资金的案件,这个班子悍然放人,置国家及其法律于何地?刘扬叫小何回市委机关,通知除马强之外的所有常委开会,叫政法委通知市检察院所有班子成员到市委常委会议室开会。

郑小桐是半月前被双规的,刘扬召集了田野、杨哲、王凌先开了书记会议,紧接着召开常委会,常委会没有通知马强。会议决定由市纪委和市检察院根据党的有关规章和国家法律法规对郑小桐采取措施,郑小桐便由小河区近郊的一个乡政府来到了市检察院。半个月后竟然出现了这种情况,刘扬的恼怒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刘扬首先到常委会议室,这时距离下午六点只差一刻。刘扬想会开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这比建筑工人干活轻松得多。常委陆陆续续进来,见刘扬一脸铁青,便静静坐了下来。六点整,要求到会的人员全部到齐。刘扬示意检察院领导集体坐在常委对面。检察院各位检察长觉察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一个个凝神静气,正襟危坐。

“今天开一个会议,议题是郑小桐案的有关情况。在座的每个人都知道,郑小桐被双规了,在我们检察院指定的地方交代他的渎职和经济问题,但是,郑小桐现在不在检察院,而是在社会上过着一种逍遥自在的生活。今天下午两点多,我在银河浴场见到了他,他与马强在一起。马强告诉我:郑小桐在保外就医。下面请检察院的领导同志说明情况,是谁让他保外就医的?哪个医院说郑小桐有病,不能再待在检察院指定的地方接受审查,而需要在外面接受治疗?请检察院排名最后的一位同志先说。”刘扬单刀直入。

一个中年男子站了起来,向对面的常委点头示敬。他坐下后说:“郑小桐案我不清楚,我只是知道他被市委撤了职务,双规的事一点也不知道。”

接下来的副检察长都是这种说法。刘扬犀利的目光投向了检察长周明。周明很平静,微微向后躺着,不像是在参加常委会会议,而是他主持的本单位的会议。他平缓地说:“郑小桐案我没有召开一次会议,其他同志不知道情况。我以党性作保证,郑小桐他不会跑,他不会逍遥法外。双规的前几天,郑小桐绝食,我给他亲自送了饭,并告知他,绝食不是一个明智的办法,请他三思而后行。我还对他讲,河阳县的市政建设、房地产开发和道路建设中目前查账查出来的问题很多,非常严重,牵扯到多个部门,你一个人死了,你想一想值不值?有的人巴不得你赶快死掉。你死了,所有的问题都是一个人的。你这样了结了自己的生命,而那些人还有可能继续当官,甚至被提拔,当更大的官,继续掠夺民脂民膏,你想一想,你绝食的好处在哪里?郑小桐可能想了开心玩具,此后就不再绝食,但又发生了一件事情,他在一天下午四点钟休克了。市一医院的专家进行了抢救,活过来了。专家说是严重的心肌炎,伴有心肌梗塞,需住院治疗。我答应了大夫的要求,这是出于对河阳县人民的负责,也是对市委的负责。郑小桐现在是市一医院的病人,我们有专人陪护,明确地给各位领导汇报,他们是我们检察院的法警,不管是谁要见郑小桐,没有我的同意,他是见不到的。郑小桐去银河浴场,与马强副市长见面,都是我允许的。如果郑小桐跑了,或者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故,我去坐牢,我接受法律的审判。”

周明一席话说得刘扬坐立不安。刘扬弄不清这位检察长与郑小桐是一伙,还是真为办案着想,以自己的一套办法深入挖掘这个案子里面的其他人和其他问题。不过经他这么一说,刘扬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下来,他说:“大家可以破例,吸一支烟吧。”一句话让会议室有了低声说话的声音。

“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刘扬问检察长。

“涉及郑小桐的大约是两个多亿,主要是他引进的五个地产商,在河阳县开发的地皮及售出的商品房问题,郑小桐以极低的价格出让给这五个地产商,这些开发商在河阳共出售铺面及商品房一百多万平方米,纯利润在两亿多元。有两个地产商交代,他们分别给郑小桐三百万元,另外三个已经弃楼而去。另外的两个大问题都是道路建设上的事。国家投资八千万的河阳公路,郑小桐交代他收了施工单位六十万元,施工方的老板说我们市政府的某位副市长拿走了六百万;另一条通往河东区的两河一级公路,上面投资六千万,郑小桐说他没有要一分钱,施工单位负责人说郑小桐拿了二百万,市政府某位副市长拿去八百万——这个工程的审计已经结束,公路质量比河阳公路好得多,施工单位有资质,是他们亲自建设,不像河阳公路是没有资质的乡镇建筑队施工,我们没有想到的是两河公路依然有索取贿赂的问题。我们市检察院的工作人员目前进驻河阳县的有二十一人,正在调查取证。涉案的副市长我们还没有动。河阳那边的工作全部结束后,我们会及时向市委汇报,请市委定夺对市上有关人员的谈话和问讯。”

刘扬叹出一口气,看了看其他常委的脸色,又回头问检察长:“县长有问题吗?”

“没有。没有发现县长有丁点问题。副县长也没有。城建局局长和交通局局长有,县检察院已经给双规了。”

“好,你们辛苦了,我代表市委感谢你们检察院!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本来应该请各位检察长吃一顿饭,时间太晚,改天吧。”刘扬站起来,近前去握检察长们的手。

检察院班子走了,常委去灶上吃饭。饭后继续开会,研究河阳县县委书记人选和小河区两名副区长人选。市长田野率先讲话:“一定要把干事的人选上来,再不要把酒色之徒、招摇撞骗之徒推上去。河阳县县长李明经受住了考验,在五个开发商轮番开发河阳地皮、赚得盆满钵满的情况下,李明分文不取,体现了一个党员干部的本色。我提议李明担任河阳县委书记。我们不能让老实人吃亏,我们的工作需要老实人去干。”

有五个常委赞同。副书记杨哲没有表态。刘扬问田野:“郑小桐在河阳如此猖狂,李明就没有反对过吗?”杨哲也这样附和了一句。田野说:“我是市长,我对政府一把手的工作深有体会。市长、县长就是一个执行的角色,没有用人权,在重大事项上没有决策权,有不同意见,有反对意见可以说出来,但不顶用。就拿我们市上来说,我们现在所提的发展战略,放在中国哪个城市都可以,农业、工业、商业、教育、科技,面面俱到,含义模糊,指代不明,一听就是应付上面的,我提过不同意见,谁听呀?书记说了算。李明曾要求我把他调到市上来,给一个部门的副职都行,只要离开河阳县;或者调到其他县去,条件最差的河曲也行。我给上一任领导说过多次,人家根本不理会。在座的除了刘书记谁都知道郑小桐和李明不和,河阳县委是我市最不团结的一个县班子,也是最不稳定的一个县。现在我们有了用工业思维发展全市经济的刘扬同志,有了一个嫉恶如仇、敢作敢为的书记,我们要珍惜,要抢夺时间把我们的欠账补上去,这就要求每个县区的两个班子必须是全力以赴抓工作的集体,而不是离心离德、各自为政的小团体。”

刘扬问杨哲:“你为什么不同意?”

“郑小桐渎职,甚至犯罪,与李明有很大的关系。李明他应该向组织反映郑小桐的问题,这是他的失职。他不能担任这个职务。”杨哲有板有眼地说。

“你的意见呢?”刘扬问。

“我推荐一个人:市教育局的一个副局长,叫雷霆,三十八岁,有魄力,有思路,年富力强。”

“工作业绩是什么?”刘扬问。

“副职嘛,显不了山,露不了水,放在位置上就会大显其能。”

“我反对!”刘扬说,“教育局的班子成员一个不动。我已经说过了,下一步要整顿的就是教育局,如果这个人是个人才,待整顿结束后再重用,暂时不动。我听说教育局每个局长都有车,都是三十多万的高级轿车,马国兵坐的是奔驰350,在座的各位没有这么高档的轿车吧。他们每一个局长办公自动化,住房都是一百二十平方米的豪宅,出手比私营企业老板还阔气。你说的这个叫雷霆的副局长为什么不拒绝这些物质享受?”

杨哲语塞。

“我同意李明担任河阳县委书记,请大家举手表决。”刘扬说。

一致通过,杨哲和前面没有说话的常委也举起了右手。

“明天上午发文,后天的报纸上要出来,让全市人民知道我们对干事业的干部的态度。连夜通知河阳县委,让李明同志到县委工作,同时请他考虑河阳县长的人选,不拘一格,把人才推荐上来。”刘扬说。“小河区副区长报名的情况怎么样?”刘扬问组织部长。

“大约有四百人,绝大多数在四十岁以下。”

“尽快组织考试,面试题目两个,一个是小河区的城市建设,一个是小河区的教育发展,把题目公开,让进入面试的人做充分准备。半个月的时间,新的副区长要上任。”刘扬说。

“我把这次乡下调查给大家通报一下。济北县的两个主要领导要调整,县委书记汪琦,济北县人叫什么恶棍,县长王昌叫读博贼。不是几个人在这么叫,县城附近骂声一片,还是不作为的问题。我到济北北部的几个乡政府去,乡干部说他们没有见过县委书记和县长的面,他们那里从来没有来过。我本来不想再换干部,但是没有办法。其他县的工作我比较满意,清河县的两个一把手在群众中口碑很好,不足的是县城边上那个蔬菜批发市场里没有交易,所有的菜农都在马路上交易,是典型的占路为市。我问当地群众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他们说工商只管收费,不管交易,实质问题是批发市场的投资建设者县商务局与市场管理者县工商局在市场建成后就一直矛盾重重,工商局有意跟商务局作对,县上多次组织力量让菜农进市场交易,结果发生了警民冲突。我没有见清河县的书记和县长,不知道他们的态度,这个问题要立即解决,菜农必须进入市场交易。田市长你下去一趟。”

田野点头:“这个问题的根子在工商部门。这个市场是县商务局九十年代中期贷款建成的,投资三百多万,市场建成后收费的是工商局,银行的贷款商务局还不上,而工商局的市场建设资金一分不给,县政府多次协调但没有结果。当时的县领导一气之下说工商局是省上的单位,你们既然不为县上服务,搬到省城去吧。当夜就断了工商局的水电。工商局立即向省上告状。省商务厅很同情县商务局和县政府,及时协调国家内贸部、财政部、农业部,把贷款变成了投资,贷款问题解决了,县商务局两位居功至伟的局长给我们汇报这个市场前前后后的建设、运营情况时泪流满面,说他们认定这是一个大好事,他们做了,政府领导和老百姓都高兴,但他们哪里想到会是这种局面!当时市场建设的职责在工商部门,各级政府都有专项资金,清河县的工商局不但不建,反而添乱。商务局说给他们百分之五的分成都可以,他们要管那个市场,要有人在那里工作,但工商局不同意。当初的几年,交易在市场里,最近几年就在市场外了。去年农业部还给这个市场投资了一百万,用于信息系统的建立。我建议我们市上要出台强有力的措施,既然这个工商局不执行国家政策,不妨让它停止收费,让它停止在清河县的所有工作,请省工商局给我们一个说法。”

“你这个态度我赞成。我们不能叫吃饭的欺侮做饭的。省上垂直管理的单位就这么牛皮,就这么目无法纪、目空一切!原来的县领导做得对,断水停电是个好办法。田市长你下去时把市工商局的局长带上,让他们把菜农请进市场,在市场里交易,工商管理费四成给县商务局,用于市场的运营和服务,如果不答应,就按照谁投资谁受益的原则,所有的收费全部交给商务局,让他们滚出来,让他们在他们建设的市场里去收费;我就不信我们的商务局还管不好一个市场!清河县城附近的农民对这个市场感恩戴德,说他们今天的好日子就是这个市场给他们带来的。”刘扬有些气急败坏。

“明天上午,我和王凌同志去小河区教育局,纪委的二把手带一个工作组去谷粱县教育局。这两个县区给农村中小学摊派配套作业本,小河区是一个学生七十元,谷粱县是五十元。为什么要我们下去?原因是市电视台和《歧北日报》都报道过,但至今没有解决。王书记给你的副手交代清楚,首先把账算清楚,掌握一共收了多少钱,再查清这笔钱的去向,教育局局长必须撤职查办,谷粱县的书记县长要给处分,罗汉也要给。”刘扬说完,这个会议就散了,这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四十七分。

第二天上午,刘扬、王凌一行十一个人来到小河区教育局。局长正在开会。刘扬看了一眼王凌,王凌说既然要撤职查办,还等他干什么。就到了会议室。局长站了起来,他认识王凌,不认识刘扬。“王书记你有啥事到我办公室吧。”王凌沉着脸说:“不必了,我们有一点小事,办完就走。”说着就坐了下来,刘扬也坐了下来。“你们全区有多少农村中小学生?”王凌问。“二十三万多。”“你们给这些学生摊派配套作业一共收了多少回扣?”还是王凌问。

局长的脸刷一下子发白了。

“说,多少?这些钱到哪里去了?”王凌吼叫道,“想清楚,局长大人。我们今年的人代会上有一位代表说,歧北市要整顿三种人,这三种人是‘黑狼’、‘白狼’、‘眼镜蛇’。黑狼指警察里的害群之马,白狼是医院里收红包的大夫,这‘眼镜蛇’就是教师队伍当中的败类。你们的升学率上不去,老师疯狂办班敛钱,校长当官做老爷,没有想到你们教育局首先不干净。我们以前还指望你们教育行政管理机关带头治理教育乱收费,没想到你们率先垂范。你们这个样子,我们还指望什么让学校、让老师把心思和精力用在教学上。”

局长一班人噤若寒蝉,头垂得很低,一言不发。

王凌呵斥起来:“抬起头来!”一伙人慢腾腾把脸面给了王凌。“你们都知道,小河区的书记罗汉现在停职检查,原区长吉隆双规,两个分管城建和教育的副区长给撤了职,难道你们就没有觉察到我们市的党风政风正在发生彻底的转变吗?这是刘扬书记。”王凌指向刘扬。刘扬一本正经。每个人的脸皮突然一紧,局长的手开始抖起来。

“说出实话,你们还有宽大处理的机会。”

“我们走吧,王书记,工作组开始工作。”刘扬站了起来,“上午把事情搞完,如果像现在这样一声不吭,下午进入司法程序。”

“听清楚了吗?”王凌对工作组成员说。纪委一名副书记说:“请刘书记、王书记放心,我们会出色完成任务。”

刘扬出门,接到检察长周明的电话,说要汇报工作。刘扬问王凌去不去。王凌说不去了,他去小河区政府找牛跟道,商谈教育整顿的一些事情。刘扬握了王凌一双大手,眼睛里表达了一分感谢情感。王凌会心一笑,说:“老弟,我会效犬马之劳的。”刘扬心底里如水涌动了一下,他说:“谢谢老兄的支持!有你支持我,工作就好做多了。”“不用谢,我们歧北市人应该好好感谢你才对,你给我们带来了希望。”王凌十分动情地说。

检察长把刘扬带到了郊外的一家农家乐,对司机说:“你睡觉去吧,到时候我叫你。”检察长把刘扬请到一个凉亭下,凉亭边上是一个鱼池,但今天没有人钓鱼,显得非常清静。一个不是服务人员的中年女人沏茶。刘扬第一次在歧北看到这么一位不修边幅的女人——歧北的女人是非常讲究穿戴的,可以吃不好,可以没有文化,但绝对不能素面朝天,电视上流行什么穿什么,北京上海来的人都被歧北女人的时尚折服。这个女人没有化妆,短发头,淡灰色短袖衬衫,淡灰色短裙,白白净净,眼睛深黑,像一只淡灰色的鸽子。女人沏好茶后走了。周明说:“今天请你来,是让你休息一下。对你来说,到这地方休息,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你可以看到歧北服务业的一个侧面。”刘扬一笑,说:“你不会请我到这地方休息吧。”“一边休息,一边谈谈工作。放松心情谈工作。”“好吧,什么事你说吧。”“先不说事,先谈谈你对歧北的印象。”

刘扬喝下一口茶水,畅谈起来:“我对歧北还是比较熟悉的,以前几乎每年来一趟。这里有我的同学,有一些业务,工业的发展状况我可能比你们歧北市的一些领导还清楚。这里的文化底蕴很深,是全省人文环境和自然环境最好的地级市,我以前想我那个企业在歧北多好啊,一迈步就到了山清水秀的深林里,蓝天白云,清澈的河水,心情无比舒畅。没想到真还成了这个地方的人。”

“你准备把歧北带到什么境地?”

“我带不了这个城市。我只是尽我最大的努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最高的目标是我走后只是少数人骂我不是个好东西,而大多数人不说我的坏话。”

“你面前的是一个积累了十多年的烂摊子,你在短期内无法彻底改变现状,无法彻底改变干部队伍的素质,因此在你的任期内见不到多少显著的效益。”

“你说得不错,但我只能这么做。”

“你昨天见到郑小桐很生气对不对?”

“我不是生气,而是愤怒,是震惊。”

“你现在还怀疑我是不是?”

“对,你没有说服我。我在看你工作的进展情况。我不干涉你的执法,但不会袖手旁观。你今天叫我到这地方,我想你一定是给我解释什么,或者谈你的工作思路。”

检察长笑了:“你真厉害。我今天是向你一个人汇报工作。郑小桐案目前牵扯到十余人,小人物好办,但有两个人不是你我能办得了的。”

“两个人?”刘扬脱口而出。他原来只认为是马强一个人,现在怎么又是两个人,“两个什么人?说出姓名、职务。”

“马强,不用我说职务吧;还有一个肖天。”

刘扬有些意外,他无法联想到郑小桐与肖天有啥经济利益的事。肖天是分管工业和交通的副市长,四年前从毗邻的一个地区调过来,原来的职务是县委书记。刚工作是地区通讯员,后来当秘书、副秘书长、县委书记,提拔到歧北市政府副市长职位上时不到四十岁,现在的年龄也没有刘扬大,但在三十几个市级领导干部中官架子是最大的,任何一个会议,只要是他发言或讲话,就特别占用时间,念一句稿子,或说出一句话,都要抬一下头,环顾一下四周,看一下别人的表情或反应。在政府常务会议上,在市长办公会议上,在市委常委会议上,肖天的发言也是讲话,树起官势,摆开官架,打开官腔,慢条斯理、抑扬顿挫地讲上好一阵子。刘扬初来乍到,还以为这个人是歧北两院(市民习惯于把市委和政府称两院)里最有水平的领导干部,就多了一分关注。三次会议下来,刘扬就认定这个人是政府班子中最大的草包,他的讲话,或发言,都是秘书或分管单位拟定的草稿,并且是空话套话大话官话满篇,没有多少实际内容,离开稿子,他就语无伦次,啊——啊——不断。刘扬本想建议孙书记把这个草包调走,却没有想到他在歧北还有经济问题。

“马强有多少?”刘扬问。

“据郑小桐交代,马强差人从他那里拿走了四百万,河阳公路三百万,五个房地产商进入河阳后先后以借的名义拿走一百万。郑小桐给了一个本子,记载着马强拿钱的具体时间和理由。这是马强在河阳的初步情况,在其他县区不一定没有,而在小河区的市政工程建设和全市工业技改项目中的问题我们还没有揭开。马强的问题必须报省上,在上报之前我们必须想好应对的办法和策略。他是有背景的,是大背景,我们收拾他必须有孙书记强有力的支持,否则不但会功败垂成,反而有可能让他把我们扫地出门。”检察长一脸的严肃。

“他有这么大的能耐吗?”刘扬表示不理解。

“他是省上某个大人物的人,那个人的得力干将,也是哥们。我想他拿那么多钱,不会一个人独吞吧?”检察长说。

刘扬有所悟。他联想到马强骂上访群众是刁民,想起几次会议上马强唯我独尊,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原来机关在这里。省长朱鸿是工厂里出来的,与马强一样,先是生产标兵,后当劳模,再是厂长,政府副职、正职,一个当了地委书记,一个当县委书记,后来差不多同时提拔,一个副省长,一个副市长,只是朱鸿快了点,从常务副省长升任省长,而马强还在副市长的位置上。朱鸿的为人刘扬比较了解,这个人很有城府,见谁都先开口问候,没有架子,也不训人,一路平步青云可能与他平易近人的作风有直接的关系。这与马强的飞扬跋扈形成鲜明对比。朱鸿分管过工业,到昆仑集团来过多次,对刘扬赞赏有加,说刘扬应该在去行政上工作,发挥更大的作用。这次调往歧北担任市委书记,孙天云提出刘扬时朱鸿极为赞同。孙天云还交代刘扬要多跟朱鸿联系,多走动,以便尽早地由省级后备干部变成副省长,或省委副书记,至少进入省委常委序列。检察长现在说马强与朱鸿有瓜葛,刘扬有几分相信。马强的根基刘扬非常清楚,没有来歧北以前他就知道这个工作狂,干工作和整干部都不要命,毁誉参半。他知道马强早期是个人打拼出来的,没有“朝臣”关系,但到了副市长这个级别上,与省政府的领导建立良好关系是很自然的事情,马强的强硬态度和雷厉风行的作风颇能赢得上级领导的好感,这是他节节得到提拔的根本原因。

“马强的事不能拖,立即汇报省高检。你给我一个材料,我分别给孙书记和朱省长,看他们的态度,由他们定夺。马强是省管干部,这样做不偏不倚,省上的两位领导也没话说我们做得不妥。你觉得怎么样?”

“与肖天的事一同上报。”

“对,一同上报。肖天也是省管干部。”刘扬点上一支烟,“肖天还是修路上的事?”

“是,一次向郑小桐伸手四百万。说我分管交通,给你们这么大的项目,你干指头沾盐吃?借我四百万,一个亲戚要在上海投资一个绒线厂,后年还你。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啊。”

“这样吧,你们检察院向省高检专题文字报告,我和田市长向孙书记和朱省长分别口头汇报,同时呈上书面报告。”刘扬对周明说。

刘扬又想起了郑小桐就问:“你为什么让郑小桐与马强见面?为什么给郑小桐一定的自由?”

“攻心。郑小桐比起马强来是小巫见大巫,小巫没有了自由,成了囚犯,而与他有关联的大巫还逍遥法外,继续当官享受做老爷,他是一种什么心理?感受如何?他接触马强对他全部交代问题有好处;另外对马强也是一个刺激,一个可能是他会竭尽全力救郑小桐,另一个可能是对郑小桐采取非常手段,不论哪一种可能,他都要跳出来,他一跳,我们就对他下手,尤其是采取非常手段,我们的人就在郑小桐身边。这叫举一反三、一石二鸟。”

刘扬笑了,他再一次感到隔行如隔山。检察长是三十年的老兵,特别是九十年代以来经办了各种案件,经验丰富,非他所能想象。

“感谢你的韬略,今天我请客,你想吃什么?”

检察长摇头,说:“不想吃食物,想吃爱情。你帮我找一个上好的女人!”

刘扬轻蔑一笑,说:“年轻人找爱情容易,我们这一把年纪的人找爱情,就是小蝌蚪找妈妈,眼见的都像,但又都不是,很可能毕生都找不到。”

“有这么可怕吗?”检察长在藤椅里躺了下来,笑逐颜开。

“执意要找找不到,不经意间会出现一些火花,但能不能抓住,能不能变成美好的现实,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刚才这位女人怎么样?”

“不错,时下的年轻女人不化妆,属凤毛麟角。”

“如果你不嫌弃,她可以给你做饭。她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有文化,有修养,也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不要你养活。”

刘扬一下子从藤椅里坐直了,盯住检察长看。这位五十好几的老大哥,二十多年的领导干部,初次接触,他怎么能这样没有一点涵养,把我当什么了?刘扬脸上陡生乌云,说:“你过分了。”他站起来要走,被检察长叫住了:“刘扬同志,我是同情你才这么做的。给你在歧北找个伴侣,是我妹妹交给我的一项艰巨任务,这不是我所乐意要做的事。”

刘扬坐了下来,但怒气未消:“你妹妹是谁?”“我妹妹是你一个同事,昆仑集团的副经理,叫周可佳。”刘扬松弛了下来,冲冲怒气也没有了,脸上出现了笑意:“她把我的事给你说了?”“全说了,她说歧北美女如云,无论如何要给你找到一个合适的人。”“现在还顾不上,等工作正常后再说。”“这也是我的一个亲戚,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好几年了没有找到合适的人,看来是等你来歧北的。她在心底里为你的所作所为捏着一把汗呢。”

一把汗,刘扬的心里泛起一层涟漪,在这个地方,还有一位文质彬彬的中年女人为我的行为捏着一把汗?他被感动了。

“你可以像最近的几任书记一样做个百事不管、只顾享受的太平官,而你却要大刀阔斧地干一番。这是双刃剑,你赢得了群众,但丢了不少物质的东西,弄不好还会被人暗算,世俗的聪明人不这么干。你现在这么干,就赢得了像我这位亲戚一样的好多中年女人的仰慕,在这些仰慕的人群中,找到另一个‘我’吧。”

刘扬正要说感激的话,手机响了,小何打来的。“刘书记,出事了。”“出什么事了?”“上访的群众在市政府门前的马路上站了三排,这里的交通瘫痪了,几十个老妇人哭喊着要见市长,引来了数百围观者。”“你在政府门口等着,我马上就到。”

刘扬乘检察长的车飞驰,到政府门口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警察在抓人,好多警车停在政府门口,哭喊声一片,骂声一片。有十几个警察挥舞着手铐冲进围观的人群中,看样子要抓群众。刘扬冲了过去,揪住一个警察呵斥:“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气势汹汹的警察反过身来握住刘扬的手,另一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手铐砸在刘扬的手腕上。另有两个年轻男子也被砸上了,和刘扬一块儿给带到政府门口的已经抓捕的人群跟前。这时,场面得到了控制,上访者给分成了两半,年长者站在东边,有一百多人,另一拨在警车周围,像电杆一样站立着缄默不语。刘扬大声喊叫小何,小何从政府院子里跑出来,看到刘扬被两个年轻警察握着手臂,脸面就是菜色了。他奔到两个警察眼前左右开弓,朝一个警察就是两个耳光。警察可能认识小何,没有还手,但眼睛里蓬涩出带有疑问的凶光。小何吼道:“你敢铐市委书记?啊——!”警察傻了,四只胳膊垂了下来,但没有去掉手铐的意思。附近听到小何吼叫的警察和上访者凑了过来。“还不打开!”周明这才挤了进来。“不用了。这也一种享受呀,好多人是没有这个福气的。”刘扬平缓地说,“你们看,还有谁需要给戴上手铐?”围观的人更多了,他们看到了以往从来没有看到的场景——警察抓人半途而废。“小何,把被抓的群众叫到这里来,叫到政府院子里。”刘扬走进政府大院里。已经被抓进警车的上访群众——主要是年轻男人——给放了出来。一共二十一人。政府的大门关上了,围观者听不见里面说什么,就渐次离去,有些警察也偷偷地溜了。

几十名警察站在刘扬和周明的对面,刚才的精气神荡然无存。刘扬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警察。这个时候,政府办公大楼靠阳面的办公室里几十双眼睛从玻璃窗里投来各种目光看着这个局面,这些目光当中有副秘书长的、科长的,也有副市长的,最有分量的是马强的目光。马强站在窗前,用窗帘遮了半个脸面,留一只眼睛看着下面的情景。当看到冲进人群的刘扬给砸上手铐时,他的眼睛收了一圈,嘴角向两边扩充了一下,牙齿间有笑意涌动出来。

赵兴来了,满头大汗。这汗水不是跑步热出来的,是吓的。他是从城西头的市公安局里坐车赶来的。“刘书记,怎么回事?我——我……”赵兴说不下去了。

刘扬说:“问你的部下,是怎么回事?他们把我当群众抓了,这不怪他们。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抓上访群众,是谁下的命令?”

赵兴颤悠悠握起刘扬的双手,一个警察把手铐打开了。“赵局长,你有时也不妨试一试戴手铐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很奇妙的。”

赵兴一脸的尴尬:“谁命令你们抓人的?”赵兴说话时看着站在警察最后面的一个高个头白脸男子,他叫李峰,小河区公安分局局长。李峰没有往前走的意思。“李局长,我看这里面你的官最大,是你带出来的队伍吧。小河区的警察怎么跑到市政府门前抓人呢?谁给你的这个权力?你为什么事先不向我汇报?为什么不请示市局?”

李峰走到了前面,对着刘扬说:“刘书记,我接受任何处分。市政府马市长说政府门前的交通都瘫痪了,你们小河区公安分局是干啥吃的!我带了十几名民警赶过来,劝说无效,就请示马市长,马市长说依法办事,以破坏正常社会秩序论处,把首要分子先抓起来。我不敢抓,就请示市委办公室,请市委办公室请示刘书记。不待市委办回话,马市长在电话里就训斥我,说出了事他负责,我就执行了马市长的命令。”

“你没有等到刘书记的指示,倒把刘书记也抓了,这在全国恐怕是破纪录的吧,你都史册留名了呀!”赵兴气急败坏。

“小何,通知马强,到楼下谈话。”刘扬吩咐小何。

马强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下楼了,他精神抖擞地来到刘扬面前,笑微微说:“刘书记,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不能由着这些人的性子来吧。他们有什么问题,通过法定程序逐级反映,干吗要横切马路致使交通瘫痪呢?政府是干什么的,由他们这么闹腾,我们还工作不工作?”

“小何你通知所有在家常委,马强你通知政府各位副市长,就在这个地方现场办公,解决这些群众反映的问题,谁的问题谁负责,谁的责任谁承担,触犯法律的依法严惩,绝不姑息。”刘扬说道。

“又是这一套。”马强用凶暴的眼光看刘扬,随口说出这么一句话。

“不符合程序吗?”刘扬问马强。

“这是小河区的事情,市上解决什么?”马强反问起来。

“小河区的事情你抓什么人?”刘扬呵斥道。

“他们闹市政府呀。”

“市政府是干什么的?”

“市政府只是为他们办事的吗?”

“不为他们办事为谁办事?”

“为全市人民。”

“全市人民在哪里?”刘扬挥动手臂叫嚷起来,“眼皮底下的群众的事不管,还能指望你为边远地区的群众谋利益吗?”

“马强,我今天要看看是你的手腕强硬,还是我刘扬说一不二。”刘扬指着马强的眼睛说。马强向政府楼上走去,刘扬大声问,“你走什么?”

“跟你这类疯子没话说。”马强甩出一句语气上软绵绵的话来。话来了,人还是上楼去了。

“把今天的事写成信息,现在就报省委省政府,抄送省公安厅。”刘扬给刚刚赶来的市委秘书长安排工作。

马强来了,秘书拿着一把电镀椅,其他副市长也下楼了,这些人都坐在了水泥台阶上。

“警察都回去,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上访的群众留几个代表,其他人也回去,我们现在就解决你们的问题。”刘扬大声说。

警察走了,赵兴没有走。上访群众大多数走了,一部分走到政府大门外等了下来,院子里只留下了五个人。

常委们也到了。刘扬左手叉腰,右手的食指闪动起来,几次说话都没有说出来。除了马强,其他市领导都有些紧张。政府里一位副秘书长双手端上一杯热茶,刘扬接了。这杯热茶激起了马强的愤怒,他把刀子一样锋利的目光刺向副秘书长。副秘书长也不甘示弱,扬起头看着马强,一副看你把我怎么样的神态。

刘扬终于说话了:“你们是什么事情非得要用群体的办法上访呢?”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平静地说:“征地款的事。我们村的耕地十三年前就给征用完了,当时一亩地的地价是六万元,解决一个人到工厂上班。上班的人入厂时带资一万元,家庭得一万元,剩余的四万元留村上,是农民的钱,但得用于集体的大项目,可算作是农民的股份。这是当时乡干部给我们讲的政策。我们村进了工厂的工人现在全部下岗,自谋生活出路,大家寻思着能不能用这笔钱干点啥,要么就是村上建一个宾馆,解决一部分人就业,年底能不能分点红利;要么给大家分了,各自奔波。结果是村上要用这笔钱建一幢豪华的办公大楼,说是起码十年不落后。村民当然不能答应,于是就找乡政府,乡长说建办公大楼没有错,办公大楼出租后的收益还不是你们的?再说那么多下岗工人,国家没有给十万八万的,也没有一个饿死的。我们听了人家是一路的,就找区政府,没有人管;我们找市政府,答复是找区政府和乡政府。昨天,村上的办公大楼开工建设了,我们今天先到区政府,区信访局的局长说:你们想找谁就找谁吧,区政府没办法。我们就到了市政府,这些保安不让进,后来来了市信访局的人,他们让我们往后退,退到政府院外。我们不退,人家就叫来了警察。我们没有办法,就站在了马路上。既然市政府不管我们的死活,我们还管啥法律不法律的。”

“这笔钱有多少?”刘扬问。

“八百多万,这是当时的总数目,至于这十多年产生的利息是多少,我们村民就不知道了。”

刘扬看了一眼马强。马强反背着手,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们村在城边上吗?”刘扬问。

“不在城边上,已经被包进市里了。我们原来的菜地现在是一些工厂,还有市上的一些机关,比如水利局、中小企业局、商务局、文化局、宗教局、计生局。我们村有两个大的宾馆,原来是我们村的人在里面搞服务挣工资,现在全是外边的人,一年的收入只养活一群村干部。村上有一栋三层的办公大楼,是村干部成天打麻酱的场所。刘书记,我们村的干部比你们市上的一些局长牛皮,人家的花销阔得很呢。村支书一家一年不做饭,一家人天天进酒楼,人家住的是三层楼,藏獒把门。”

刘扬看每一个市领导,说:“你们说咋办?”王凌见没有人吭声,便说:“到这个村上去吧,一次性把问题解决了。”

“我反对。”马强大声叫起来,“小河区的事情,我们市上插什么手?叫区上解决。”

小何说话了。小何大声说:“各位领导听着,今天就是他下命令叫警察抓上访群众的,下命令给小河区公安分局,而不是市公安局。警察还把刘书记给抓了。这是天下奇闻。”

市领导个个面面相觑,斜着眼看马强。政法委书记低声说:“马市长,你太过分了吧,群众反映的问题不解决,反而抓人,你的党性哪里去了?”宣传部长说:“你看看省报上的读者来信版,尽是我们歧北市的阴暗面,省政府的《内参》,每期都有歧北的案件,并且都是政府的错,你不觉得害臊吗?”

七嘴八舌都针对了马强,但马强不退:“要去你们去,我还有事,我要去工作了。”

所有人把目光投向了刘扬,看刘扬把马强能怎么样。马强几年来就一直这样对待田野,田野对马强没有强硬过。刘扬把茶杯交给小何,昂起了头,看着马强说:“周检察长,执行吧,执行省委的决定。”周明先是一惊,但马上放松下来,说:“马强同志,你没有必要去办公室了,鉴于你与郑小桐案有牵连,省委决定我们歧北市检察院先向你了解情况,核实有关河阳公路的问题。省委的决定本来是昨天执行的,但考虑到你的工作和影响,刘书记说往后放一放,等待你自己说;现在刘扬书记要求我们检察院执行省委决定,那就请吧,请你到市检察院。给你一个面子,你在我和赵局长的陪同下去,坐我的车,请吧!”

马强的脸绿了,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我要见省委的决定。”

“你没有资格。”周明说,“上车。”上车两字是喊出来的,就像是两个铁锤狠狠地砸在钢板上。

所有在政府院子里的人谁也没有想到马强今天会是这个结局、这个场面,包括刘扬和周明。市政府几个副市长的表情难以描述,肖天有点站不住的样子,常委们的眼睛里一片空旷。刘扬看着马强迈出不再矫健的步子向检察院一辆红旗小车走去的背影,眼睛蹙小了。待这辆车出了政府大门,刘扬对五个上访群众说:“走吧,到你们村上去,乘政府面包车。”这句话像是强弩之末的弓箭发出的声音,显得疲惫不堪。

五个上访群众扑通一声跪下了。刘扬和所有在场市领导猝不及防,他们慌忙将他们扶起。眼前的一个中年男人一把抱住了刘扬,泣不成声。院子外面的人冲了进来,齐刷刷跪下了。几个人跪下他们可以扶起,这么多人跪下他们一时扶不起来。

王凌首先泪眼模糊,大声喊叫:“父老乡亲们,起来吧,是我们对不住你们,赶快起来吧。刘书记说了,现在就给你们解决问题。不要跪了,走吧,到你们村上去!”

差不多所有人都眼眶潮湿,都被对方感动了。有些女人又哭出了声。

这个名叫河滩的村庄在新旧城的结合部,从外面看已经不是一个村庄,而是城市的一部分,里面比较乱,乱在建设的楼房到了三层就挨门逐户了,一栋楼房与另一栋的距离就是一尺左右。村民们介绍说,现在就靠这房子出租养家糊口,菜地没有了,工厂干活的下岗了,到外面谋职大多文化水平不高,干不了,只有年轻人还好一些,学点技术,收入好一些。

刘扬一行十余人到村委会,村干部正在开会,乡干部和区上的工作人员也在。刘扬没有理会这些人,一个办公室一间房子看,看完了问村民:“哪一位是村上的会计?”干部群中走出一位风姿绰约的三十多岁的女人说:“我就是。”“你们村上一年有多少收入?”刘扬问。女会计看了一眼区乡村干部,低下了头。“王书记,让她在你们纪委把实话说出来。是谈话,不是双规。区上不管的事,只有我们市里管,这不是越权。”刘扬对王凌说。王凌点头。

这时,牛跟道风风火火地来了:“刘书记,听说——”刘扬举手打住了牛跟道,“老牛,辛苦你了!我很心疼你这样上下奔走。你先喝口水吧。”刘扬叫小何去买水,一位老人已经打开一瓶“康师傅”纯净水给牛跟道。老人说:“看你着急的样子!喝点水吧,领导都来了,我们要争的一口气出来了。”牛跟道接了水,向老人鞠了个躬。

“牛市长,今天出了一件大事,这件事与你无关,但需要你和王书记合力解决。我现在提几点意见,供你们参考。第一,河滩村那个已经开始建设的办公大楼必须停下来;第二,调整这个村的领导班子,全部免掉,公推公选,竞争上岗,把村里最有品行、最大公无私又最有能力发展经济的党员同志选拔成村支书,同时成立监事会,实行民主管理、村民自治的新机制;第三,进行审计,让村民代表参与,把所有问题弄个底朝天,不要遗留问题,对触犯法律的人追究刑事责任;第四,马上调整这个乡的主要领导,不但要免职,还要降级,让全市人民群众和各级干部看到不关心群众利益的干部的下场,看到我市各级党委政府对尸位素餐的干部的态度和决心。另外,你马上推荐一个区长人选,我们不忍心你这样跑下去。”

院子响起了掌声,带头鼓掌的是王凌和牛跟道。

“王书记,工作马上开始,让你们的工作人员现在就进村,与村民代表一起把这个旧摊子推倒,建立一个新型组织。”刘扬说完话要出门,被两个老人和那五个村民代表拦住了:“刘书记,你不能走,你和各位领导今天一定要在我们河滩村吃一顿饭,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我们的家里人已经做好了,你下来时我们就安排了,如果你就这样走了,我们河滩村两千人的心装不进胸膛里去。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耽搁不了你多少时间的。”老人的手就在刘扬的胳膊肘儿上,其他人也被村民拉扯着,不让走。刘扬心里酸酸的,不走不行,走却走不掉。

“好吧,我们留下来,但我们得掏饭钱。”刘扬说。“也行,你们一人掏一毛钱,我们收下。”那位带头下跪的年轻人说。大家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