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楚老夫人认为吃了很多苦的楚巽,这会和至亲们在一处,实则神色已缓和了许多,只是他硬朗的面容,高大挺拔的身姿,还有经过腥风血雨的战场锤炼而来的冷肃气质,会给人一种他不好接近的感觉,若是他身边跟随的一帮亲卫见到此时此刻的楚巽,定会有志一同地感慨,他们将军原来也有这么温和的时候。
“小五啊,怎么就穿了这么少,我就说军中生活苦,看吧,连个斗篷都没有,冷了吧。”老夫人终于找回了声音,说着就要招呼丫鬟给楚巽拿斗篷披上。
楚巽忙劝止,楚国公府家大业大,老夫人还在,自然要以老夫人为尊,楚巽只能似是不经意般瞧过楚三老爷和长公主,在见到楚三老爷几不可察地朝他点头后才稍微放宽心,亲自扶着老夫人的手往上首的主位去,轻声宽慰道:“祖母放心,我不冷。”
老夫人见着那一身冷硬的铠甲就觉着冷冰冰的,不相信,楚巽干脆就握住了老夫人的手让她亲自感受,握着她的手传来的力道沉稳有力,手掌心是热的,老夫人这才信了,拍了拍楚巽的手,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以后可再不许这么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担心死老祖宗了。”
其实楚巽当年也不算是招呼也没打就离家,从小就接受严格的教导,他又不是离经叛道的纨绔子弟,当年他想去边关磨练之时,是有跟长辈们提出过的,楚国公府本就是以武起家,小辈上进,男长辈们没有阻拦的道理,可老夫人和长公主却不同意,倒也不是不希望子孙有出息,而是当年楚巽才十三岁,年纪还太小,她们怎么能放心一个小孩子上战场?后来楚巽想着当家的二伯父和父亲都同意了,直接收拾包袱就走了,在老夫人和长公主看来,可不就是一声不吭就走了。
楚巽却也不反驳,只恭敬地点头应下。
小心扶着老夫人坐好,楚巽这才一一见过长辈们,又与平辈的兄嫂弟妹姐夫妹婿见礼,还有几个被奶娘抱在怀里的小辈由奶娘代替着朝他行礼,他随身摸出几块特意让人打的金馃子当见面礼。
“还带了一些皮毛等物回来,马车慢,明日我再让孙管家送过来。”
在京中皮毛少有,但在西北关,皮毛却满大街都是,且要价极低,有些甚至拿些生活用品交换就能得到,楚巽便年年都特意与边关的百姓换了许多皮毛托人送回京交给长公主,怎么分配自有长公主操心。
老夫人招手让楚巽到她身边坐,嗔道:“你年年都让送那么多回来,拿来做衣服都做不完的。”
楚巽突然就想到与元府同行回京时无意间听到的马车里元家姑娘的话,下意识望了望自己脚下,脱口就道:“那给祖母做个地毯吧,这时节正好用得上,铺在房里又暖和又舒服。”
铺地毯不稀奇,但京中皮毛是罕有物,做衣服斗篷都不够的,谁家舍得用暖融融的皮毛制成地毯铺在地上踩?
可不能这么奢侈,老夫人、傅氏等人就劝。
楚巽端了杯热茶,缓缓喝了口,才道:“回京时我遇到一位挺有意思的人。她说,有时候人就是太墨守成规,也太在意别人的看法,其实很多事情换个角度想就会是另一番见地,自家要怎么过何必要考虑别人的想法,那些有想法的人几乎都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
这是他无意间听到的元家姑娘在马车里与顾氏说的话,许是当时正在商量回京后送与元老夫人的礼,元家姑娘自己备的是绒毛地毯,当时顾氏的说辞与老夫人、傅氏等人劝他的说辞几乎一致。
“京中皮毛稀有,所以昂贵,但在西北关,百姓多以打猎为生,皮毛就多,互市开放时只要拿些盐、蔬菜等物就可以换来一张上好的皮毛。多年的战况,边关百姓的生活过得很苦,很多孩子都是饱一顿饥一顿,我们跟他们换皮毛对他们是正当紧的援手,这并不是我们府里花大把银子买来的,且皮毛在库房里存久了保暖程度也会大打折扣,制了地毯正正好。”
他没说出口的是,待明日元家姑娘回到京城,老夫人就不会是第一个用珍贵的皮毛做地毯的人了。他只是刚有这个想法,元家姑娘可是都已经制好了。
楚巽越加觉得这主意不错,既然府里皮毛多,那他就让人制成地毯,给老夫人房里放一张,太后、皇上那里各送一张,母亲和妹妹房里也各放上一张。
楚巽这么说来,众人也不好劝了,楚三老爷仔细思量了一番,道:“小五说得不无道理,既不是花大把银子买来的,就算不得奢侈,咱们问心无愧就好,别人怎么说咱们也管不到别人的嘴上不是。”
楚国公也点头,老夫人和其余人也就不再反对,这就算是应下了。
怎么说也是孙儿有心,孝敬自己,老夫人心里也高兴,见老夫人兴起地想继续聊下去,傅氏忙趁着空档笑着关切道:“瞧小五一身风尘的,赶路很辛苦吧。”
老夫人嫡出儿子四个,若说最宠爱的是幼子楚五老爷,最心疼的就是楚三老爷,怜惜他一身才华却再也无法效忠朝廷,又因楚三老爷一家住在长公主府,虽离得不远,就在对门,但也不能时常见面,对楚三老爷的子嗣就特别偏疼,可真所谓是关心则乱,楚巽回府至今还穿着冰冷的铠甲,老夫人却是没察觉,也没让楚巽先行梳洗换身干净舒适的衣裳。
二顾氏也才刚回京两天,最能体会长途跋涉的疲惫,见状就自然而然接话道:“西北关一路过来,黄沙满天,尘土飞扬的,又是最干燥的寒冬,定是不好走。娘不若先让小五下去梳洗,顺带换身衣裳。”
楚国公、楚三老爷、楚四老爷也都点头称是。
老夫人一愣,再看楚巽,不由都暗暗责怪自己,忙就要唤丫鬟领楚巽下去,傅氏就笑道:“让悭儿领小五去吧,这里也就老爷与小五身形最为接近了。悭儿,找件老爷的新衣裳先给小五穿着。”
楚悭是傅氏的嫡长子,已经立为楚国公世子,因两人父亲是双生子的关系,两人长得还颇为相似,不知内情的人见着,指定会以为两人是亲兄弟。
三房在楚国公府是有院子的,楚三老爷带着妻女时常也会留宿,只是楚巽五年没回来,往常琢磨着新裁的衣裳如今看来是不合身的了,只能先将就着穿。
楚悭应了下来,陪楚巽去往正院更衣,傅氏趁此间隙也告退去安排晚膳。
走在庭院上,楚巽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主动开口道:“还未恭喜三哥双喜,改日我请三哥喝酒。”
楚悭年长楚巽一岁,依着国公府的序齿是行三,今年四月时已成亲,娶的是安庆伯府的嫡长女于氏,如今正有孕在身。
这五年,他虽然没在京中,但府上的事,他还是知道的。长公主在家书中都会写于他知晓。
楚悭一拳打在楚巽肩上,对这个兄弟佩服得紧,也笑道:“这段时日你定会应酬颇多,待你忙完,就算你不请,兄弟几个也是要找上门去的。”
大周朝地理位置优越,依山傍水,农产丰饶,周边他国难免想分一杯羹,而蛮夷地处贫瘠之地,不宜耕种,却草场丰美,以放牧为生,蛮夷人又生性凶恶好斗,时常攻打西北关。
而楚巽此次对战时生擒的蛮夷主将,是蛮夷王族的四王子,这位四王子是蛮夷王众多儿子中最为勇猛善斗的儿子,这无疑令多年的战局出现了极为重要的转折。
大周朝有了跟蛮夷谈判的筹码,结束了西北关近七年的战乱,皇上别提多高兴,对楚巽这个外甥是不住金口地夸赞,楚巽还未归来,长公主府就得了颇多赏赐,楚国公府、长公主府的主子们这段时间收到的邀约和宴请,让他们一度看到帖子就苦笑,还是他父亲严词勒令所有家人都必须低调行事,帖子也一律以楚巽还未归京为由都拒了,府上这股自满的风气才算是被遏止住。
如今正主回来了,可不得有他忙的。
楚巽显然也有想到这层,但他早有打算,并无太当回事,兄弟俩边说话边往正房走去,楚巽快速换了件家常袍子,两人又回到老夫人的寿松园。
此次老夫人没再拉着楚巽说话,而是领着大家入席用膳,可不能再饿着她孙子。
偌大的偏厅里摆了四席,男女席只用屏风隔开,老夫人和几个儿媳、孙媳带着几个小的坐了一桌,姐妹们坐了一桌,五位老爷、楚悭、楚巽,还有两位姑爷坐了张大桌,楚大爷楚铎领着并无官职在身的楚二爷楚龚和另五位年纪较小的爷坐了一桌。
女人们秉持着食不言的规矩,都安静地用膳,男人们则没那么多顾忌,尽情喝酒吃肉畅谈,说的都是朝中之事,问到西北关之事,楚巽能说就说,说的最多的还是那边的风土人情。
“小五立了这么大的功,此次回京,不知皇上会封赏什么?”楚大老爷灌了口酒,怪声怪气问道。
楚巽是长公主唯一的儿子,出身是多么尊贵,当年在众人不知情的情况下离京,是没办法的事,如今既已回京,皇上定不会再让疼宠的妹妹唯一的儿子再回去边关。
楚大老爷是国公府里唯一的一位庶出老爷,生母是老国公爷刚成年时的通房,但却并不得老国公爷的宠爱,后来老国公爷和老夫人成亲后非常恩爱,老国公爷便想要打发了通房,楚大老爷的生母感觉到了危机,就趁着老夫人去上香没在府里,而老国公爷又醉酒时使了手段,老国公爷醒来后察觉,大发雷霆要将她打死,还是当时恰好回府的老夫人给劝了下来,才得以留下一条命,老夫人心里虽不好受,但她并不是随便就要取人性命的人,通房就被发落到了庄子上被看管起来,哪知两月后却传出孕事。
老夫人在那一刻,心中滋味可想而知,但怎么说也是老国公的子嗣,且孩子是无辜的,老夫人还是将人接回了府,仔细照顾,只是通房命不好,在生产之时难产,拼命生下孩子后就去世了,老夫人当时还未有子嗣,孩子也很可爱,也是出于真心,精心照料着楚大老爷长大,刚开始母子俩关系还不错,后来不知怎的,也不知道楚大老爷从哪听说了一些流言,说他的生母是老夫人害死的,自此后就对老夫人疏远了,老夫人当时刚诊出有孕,孕期反应很重,因此并没有发觉这件事,后来楚二老爷和楚三老爷出生,老夫人光是照料双生子就已经很费精力,等发现的时候已晚了,楚大老爷心中隔阂已深,对老夫人所出的几个弟弟更是亲近不起来。
雪上加霜的是,楚大老爷一次与友人出去跑马,不慎从马上摔了下来,自此落下了腿疾,不能出仕,心里更是郁郁不欢,甚至怀疑是楚二老爷兄弟几个设计陷害他,完全与楚二老爷兄弟离了心,楚二老爷几人也很无奈,但老夫人心里对楚大老爷还是有情分的,楚大老爷对待他们不阴不阳的,老夫人仍嘱咐他们兄弟要善待兄长。
这是楚巽回京后的接风宴,楚国公也不想气氛尴尬,便隐晦地说道:“圣意难测,相信过两天旨意很快便会下来了。”说不得,五侄子会是国公府里除他之外官职最高之人。
想着便暗暗警告地斜了眼过去,母亲的话要听,但也不能盲目地听,长公主可就在屏风后面坐着。
可楚大老爷却视而不见,依旧执着着道:“依我看,说不定极有可能会封爵,老三可真是光宗耀祖啊,生了个好儿子。”
楚大老爷极其瞧不顺眼这些人,就不想让他们好过,瞧他们一个个高兴的,他们倒是一个比一个荣耀,却不管他的儿子,他的长子到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刑部都官主事,次子还赋闲在家,明明是国公府的大爷和二爷,却连坐上这桌的位置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