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儿,珂儿。”
宋明珂猛然睁开了双眼。
入眼便是一副泼墨春景山水图,挂在对面的窗旁。屋内横梁压顶,四周金阙玉璧夺目精巧,桌椅屏风罗列得齐称周整。无论是书架之上的琳琅书目还是摆在角落的草树盆景,都与这房中的物什相得益彰,可以见得其主人那优越清雅的品位。
宋明珂认得这里,或者说,她很熟悉这里。
御书房。
宋明珂茫然地环顾了一周,低头一看,只见自己正坐在矮案旁,未戴甲套的手中正拿着一方上好的松烟墨锭,那研磨好的墨汁散发出了淡淡的清香,只是经了窗外的风一吹,便很快散去了。
“珂儿。”
宋明珂抬头。
一个身着金纹盘云龙袍的男子正担忧地看着她。男子头戴白玉金冠,面容清秀,身形有些削瘦,略显不健康的肤色掺了一些病态的白。
他就坐在宋明珂的对面,手中拿着一张绘着皇都轮廓脉络的舆图。
宋明珂不确定地问:“……皇兄?”
宋倾岚见她没事,只是呆傻了一般看着自己,无奈道:“是朕。好端端的如何睡着了?也不怕着凉。若是困了就回宫去睡,朕让平生送你回去。”
宋明珂听到他那温润的声音,没有回答他,只是接着问了一句:“你的病好了?”
宋倾岚道:“乱说,朕何曾得了病。”
宋明珂似是有疑虑,她放下墨锭,伸出手,轻轻地触上了宋倾岚的面庞。
他的额、他的鼻、他的脸,都是温热的,宋明珂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手下的触感是那样真实,与皇兄病倒在榻时的那种冰冷与虚假大相径庭。
她的皇兄还好好活着,就在她的眼前。
宋倾岚睫毛微颤,他被宋明珂的手搔得发痒,却又不舍得拨开,只能侧了侧脸道:“胡闹。”
宋明珂倏地就落下了眼泪。
宋倾岚慌了,他以为是自己的动作伤了她的心,于是连忙伸手为她擦拭眼泪:“是皇兄不好,珂儿莫要再哭了。”
可宋明珂的眼泪却和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越擦越多。
宋倾岚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的皇妹,一向坚强得不像一个公主。她总是像一只娇美的小孔雀高高地挺起脖颈。她从来不会撒娇,更不会在他的眼前哭,这样如孩子一般无助的宋明珂他是没有见过的。
宋倾岚只能轻声细语地安慰她。
宋明珂哽咽了。
她还活着。
她怎么还能活着?
她明明应该已经死了,那种活活被尖利的兵刃夺走生息、五脏六腑痛得如同被生绞的感觉还萦绕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可皇兄就活生生地在自己的面前。无论是他身上那淡淡的龙涎香,还是他那明明是早春三月还是透着微凉的手心,都昭示着她还活着这个事实。
宋明珂放声痛哭,好像要将二十多年满腔满谷的怨怼与哭累全都发泄出来。
哭得累了,干脆绕过案几抱着宋倾岚接着啜泣。
宋倾岚有些无奈。
他放下手中的图,把手掠过宋明珂的肩头,安抚孩童一般地轻轻拍着她的背。此时他身边的内侍太监平生缓步入内,却见满目温柔的皇帝揽着长公主低低地哄着,不消一会儿长公主便停止了哽咽。
平生太过惊愕,一时愣住了,连通传的话都没能说出来。
他看到年轻的皇帝看向自己,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了唇上。
平生哪里还不懂,只得默默退了下去——至于旁的事情,一会儿再说吧。
众所周知,在陛下面前,什么东西都得给长公主让路。
过了许久,宋明珂终于哭够了,她抽了抽发红的鼻头,起身一瞧,宋倾岚的龙袍都被她的眼泪沾湿了,仔细看看,上头还被她压出了许多的褶皱。
宋明珂:“……”
好像有点得意忘形了。
宋明珂坐好,哑着嗓子乖乖道歉:“对不起。”
宋倾岚以为她指的是颓然失仪的事情,不在意地笑笑,道:“既是知错,便继续替朕磨墨,将功补过罢。”
然后他又拿起了搁在桌上的舆图。
宋明珂来了好奇心:“皇兄,这是什么?”
“皇都舆图。”宋倾岚看了看她那哭成小花猫的脸,忍笑道,“过几日就是你十八岁的生辰,朕打算提前为你建造公主府。”
宋明珂闻言,不禁讶然。
她死的时候,是二十五岁。
于是她问道:“皇兄,今日是初几?”
“三月初八,怎么了?”
“承元四年?”
“嗯。”
对了。
宋明珂被杀死那一天,正好是承元十一年三月初八。
宋明珂将那些冗杂的思绪暂时放下,摇了摇头道:“没什么,珂儿只是忘了生辰的日子。”
宋倾岚闻言道:“无妨,朕记着便是,”他垂着眼皮,心中思虑着该为心爱的皇妹挑一块风水宝地设府,嘴上揶揄道,“长公主日理万机,终日为飞花卫的事务奔忙,竟是连自己的生辰都忘了。”
宋明珂佯装生气:“皇兄!”
宋倾岚微微一笑,指了其中一处道:“此处如何?”
宋明珂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随即面色转冷。
宋倾岚指的那块地,正处在皇都最为繁华的位置,那里不仅是各方亲王高官的府邸所在处,更是整个都城的政治、商贸以及文化枢纽。
这块地什么都很好。
只是旁边住了个迟允。
“珂儿不喜欢这里。”宋明珂只扫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笔筒中的毛笔。
“这是最合适的地,”宋倾岚耐心地解释道,“这里离皇城根儿最近,你皇嫂想你的时候唤你进宫也方便。”
“不要。”
“为何?”
宋明珂顿了顿,“就是不要。”
宋倾岚转头看她,看似随意道:“是因为迟允?”
宋明珂神色恹恹地点点头。
“那好罢,”宋倾岚见她不甚热络的样子,略显遗憾地将目光挪开,“那珂儿便自己挑罢,朕都依你。”
宋明珂闻言,思忖了半晌。
然后她指了其中一处道:“就这儿罢。”
宋倾岚看了看,忽而玩味道:“你确定?”
宋明珂扬起嘴角,点了点头,随即心中想着,不知沈承聿知晓了会有什么反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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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珂陪宋倾岚在御书房用了午膳便走了。
刚出门,青梅便迎了过来。
青梅拎了一件琉璃色的云纹披风,为宋明珂系在了身上,道:“虽是早春,这风还寒着呢,主子出门也不多穿件衣裳,若是冻坏了,皇上又该心疼了。”
宋明珂握住她的手。
青梅疑惑道:“主子?”
宋明珂摇摇头,看着青梅秀美年轻的脸庞。
眼前的女子眉眼带笑,左不过十七八的样子,无忧也无虑。
哪里像她死前,明明自己处境艰难,却为她鞠躬尽瘁每日忧郁不展,二十多岁的年纪鬓间就生出了白发。
宋明珂轻轻抚过青梅鬓间秀发,那黑亮如墨的颜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泛出了微光。
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与感激之情在她的心中蔓延开来。
直到此刻,宋明珂终于确定了一件事——她回到了她十八岁这一年。
上苍垂怜,她真的有了下辈子。
这个时候,她还没有亲手将身边最爱的人推向风口浪尖,更没有犯下那些沉重得如同枷锁一般让人喘不来气的错误。
她还可以悬崖勒马,还可以挽回那些曾经让她悔恨终生的决定。
一切都重来了。
宋明珂叹了一口气。
青梅有些担心道:“主子,您今日这是怎么了?”
宋明珂轻声道:“本宫没事,回去罢。本宫想吃你亲手做的槐花酥酪。”
青梅闻言,眉眼舒展开来,喜道:“嗳,您便等好儿罢!”
回到凌玉宫,宋明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看飞花卫今日头午递上来的密宗。
所谓飞花卫,听起来名头不怎么慑人,可这皇都内外,上到朝臣百官下到布衣百姓无一没有听过飞花卫的大名。
这是一个名声不太好的组织。它表面上的职能类似于御史台,但却不尽然。飞花卫下设十个千户所,拥有自己的监狱与自成一派的情报部门,形成了一套自上而下的审讯体系,私底下专门用来替皇帝处理一些阻绊朝廷贻害社稷的、裙带牵扯极深不能明目张胆解决的贰臣贪官。
这本来是先皇一手建立起来的组织,彼时飞花卫还不叫飞花卫,它的名声也并没有如此不堪。只是自从先皇驾崩,将这指挥使的位置直接放到了长霁公主宋明珂的手中后,这机构才逐渐变了味。
它变得更加残酷、冷漠。但凡一个官员侯爷被飞花卫盯上,若是不能生生剥下一层他们的皮,他们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所以,身子上不干净的官员恨它,树大根深的世家大族也恨它。
久而久之,他们也恨上了宋明珂。
可关键就在于——宋明珂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他们再怨读了她,终究还是不敢正面抗衡。
于是,如今的朝堂之上就形成了一个十分诡谲的局面——人人都知道飞花卫是干什么的,也知道长公主是个什么德行,她手里沾了多少鲜血。
可没人敢得罪她。
一个手里有实权的、享尽了帝王宠爱的公主,得罪了她无异于自寻死路。
宋明珂简略地扫了扫密卷的内容,便将其收好了。
随即她端起了手边的茶轻轻啜饮了一口。
宋明珂放下茶杯,不自觉地露出了一抹笑容。
沈承聿打了胜仗班师回朝,不日就会抵达皇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