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来得格外晚,眼瞧着快到三月,门口枝丫上的花骨朵才勉强鼓了个不甚起眼的小花苞,尚未来得及成什么气候,一场倒春寒的冷雨,又急急扑了上来。
下雨屋里暗,早早点了蜡烛,亮堂堂的烛光照在房里,处处透着喜庆。
合庆阁里分外热闹,陶家主母和几个姑娘,婶娘们全都聚在一处,围着三姑娘宝珠试那套金线绣着鸳鸯戏水的喜服。
“很合适,成亲那日穿上,新郎官看了肯定喜欢。”
“这喜服衬的三妹妹越发明艳动人了。”
宝珠脸上一红,忙扭过身去,轻声道:“都试了好几遍了,快教我脱下来吧。”
陶夫人满脸的喜气,帮着理了理喜服的衣角,笑道:“成亲的喜服是顶要紧的事,就是量上十遍八遍也不多的。”
三姑娘宝珠是陶夫人嫡出小女儿,自小金玉一般的娇养着,如今又得了一桩极好的亲事。定的是肃安侯家的嫡孙元永舒。
元家是正儿八经的簪缨世家,陶家主君不过是个从四品的太常寺少卿,能高攀上肃安侯府这般好姻缘,全家上下皆是十分欢喜。
元家三个月前下了聘,婚期就定在下月初五。
日子越发近了,家里渐渐为出嫁的事忙活了起来。
就连老夫人,今晨都差人送来了一整套光彩四溢,价值不菲的累丝金凤头面。
陶夫人一边帮她试戴,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到了元家要勤谨侍奉公婆,体贴夫君,多守着点规矩,莫要露了怯……”
妆镜前未曾点胭脂的少女,脸上越发红起来,平添的几分面若桃花的娇羞。
“母亲说的,我都记着呢。”
陶家二婶笑道:“我听闻元侯爷几个孙辈里,最疼的便是三郎元永舒,咱家宝珠丫头真是有福,日后怕是更尊贵呢。”
陶夫人高兴得合不拢嘴,二婶虽未明说,可谁都听得出来,这是说宝珠日后有当侯府夫人的命呢。
想想宝珠的好日子,她几乎能喜出泪来。
一行人又说了会子话,快到晌午才各自散了。
外头还下着雨,刚从暖和的屋子里出来,一股子冷风直扑面门,潮湿中夹杂着泥土的腥气。
四姑娘玉珠住的宅院偏远了点,快步走了一盏茶的工夫,方才回了住所。
“姑娘回来了,姨娘刚煮了您最爱的鸡汤馄饨呢。”
丫鬟雪莹上前来帮着玉珠脱了身上斗篷,放到内室收好。
鲜香扑鼻的馄饨香味,随着氤氲的热气四散开来,勾住玉珠肚子里的馋虫立马跟着咕噜噜叫了起来。
“好香啊,可饿坏我了。”
少女欢欢喜喜地往桌上蹭,张姨娘笑得拍了一下她要去端馄饨的手,叫丫鬟端盆来净了手,才给她盛了一碗。
“都是大姑娘了,还这样贪嘴。”
玉珠吃着馄饨,满足地甜甜一笑,两个梨涡缀着圆润的小脸儿上,看着分外讨喜。
“她们都忙着看三姐姐的嫁衣,夫人也没叫人上点心,我也不好意思要,都饿了半晌了。”
张姨娘见她吃得香甜,心里高兴,给了她添了一块小酱菜。
“三姑娘出嫁是天大的喜事,夫人那边自然是忙得紧,哪顾得上这些。再过六天,便是正日子了吧。”
李嬷嬷道:“正是呢,外头采办的东西都备齐了,就等着张灯结彩呢。三姑娘嫁得好,外头不少平日里不走动亲朋,都要来送贺礼,夫人这几日可忙得不轻。现下阖家都忙了起来,竟比哥儿娶媳妇还要忙。”
“三姑娘的夫家体面,再怎么忙都是应该的。”
李嬷嬷笑眯眯看着用心吃馄饨的玉珠,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多了几条。
“三姑娘嫁的这样好,下一个便是给咱们四姑娘挑夫婿了。”
“咳,咳咳!”玉珠闻听这话,不小心呛了一口,不知是羞得还是呛的,脸色有些发红,“嬷嬷。”
张姨娘哪里听不出李嬷嬷的意思,陶家如今跟着侯府结了亲,全家上下都能跟着沾光,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剩下几个姑娘的夫婿,也能挑一挑好的。
“我倒是不求玉儿嫁到高门显贵里,只要以后的姑爷人品好肯上进,往后日子夫妻和顺便好了。”
玉珠脸色羞红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埋头吃馄饨。
不过她心里倒是很同意姨娘的说法,往后嫁人,嫁个踏实安稳的,好好经营,日子定然过得舒心。
用完了午膳,娘俩到炕上小憩。
玉珠已然及笄的姑娘了,一下雨还是爱挨着姨娘睡。
因着今日外头有些乱哄哄的,一时有些睡不着。
张姨娘搂着闺女耳语,“前些时候你父亲过来,说翰林院的周大人家的二公子很是不错,预备考武举呢。”
玉珠把脸往被子里埋了埋,不禁觉得有些羞臊。
“周大人是与你父亲同科的旧相识,虽说只是五品,但官声很清正,想必家教也是不错的。”
“那……父亲答应了?”她瓮声瓮气地小声问。
张姨娘笑得慈爱,“还没呢,周家那边托人递了口风,你父亲说总要打听打听那孩子,不过我瞧你父亲的意思,该是满意的。”
玉珠脸羞得透红,母女俩心里对陶老爷很是感激。
玉珠只是个庶女,张姨娘平日里也并不得宠,只落得个“老实本分、安静听话”的名声。既比不得陶夫人贵为主母,也比不得莲姨娘她们娇艳年轻在老爷面前得脸。
老爷肯在这丫头的婚事上用心,便是她天大的福气了。
像他们这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家,有的是拿庶女做人情踏板的。
去岁刘大人家为了攀附权贵,把家里的庶女送到成郡王府做妾,那郡王爷都七十了,刘家的姑娘过去不到一年,老王爷崩逝,姑娘花一样的年纪,从此便守了寡,着实可怜。
“等忙完三姑娘的婚事,大约就要给你定亲了。”
……
合庆阁里现下还忙得睡不了午觉。
陶夫人着人开了嫁妆箱子,又从自己的体己里拿了些金玉,添了进去。嫁妆箱子都塞了个满满当当,还嫌不够。
“母亲,够多了。”宝珠拉着她劝。
“你懂什么,元家可是侯府,多些嫁妆能给你充门面。”
陶夫人瞧着娇花一般含苞待放的闺女,一想起过几日她便是别人家的人了,心里一酸,眼睛里不由得盈了一眶眼泪。
一旁的婆子忙道:“夫人莫哭,三姑娘高嫁是好事。”
陶夫人正要拭泪,突然身后刮起了一阵冷风,陶家大公子陶正急三火四推门的闯了进来。
女儿家住的内院,平日里几个公子是不来的。
陶正身上被雨打湿了半截,竟是连伞都没顾得打跑来的,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不好了!”
陶夫人立即撂了脸色,示意丫鬟去关房门,“你今天怎么冒冒失失的,再过几天就是你妹妹的好日子,说什么晦气话!”
“是元家,元家出事了!我在外头见元家的人在采买办丧事用的白绫了!”
“什么!”
一屋子的人登时变了脸色。
陶夫人急的掉眼泪,“难不成是老侯爷过身了?那元公子必定的得守孝,婚事岂非是要耽搁!”
陶正扶着膝盖喘着粗气,“不是老侯爷,是元永舒,元永舒从湖州坐船回来,遭了船难,整船的人都没了!”
手里还拿着嫁妆单子的宝珠,桃花般的脸全然没了颜色。
陶夫人嘴唇发白,人已经在哆嗦。上前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厉声问:“这事你打哪儿听来的,可别是谣传!”
“这种事我怎么敢胡说,我见了元家的人采买白绫,赶紧让陶富去元家打听,他有个侄子就在陶家做工,说是今日一早湖州府衙那边来人报的丧,这事千真万确,此刻报丧的人还在元家!”
闻听这话,陶夫人只觉得天都塌了,眼前一黑,当即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