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铃瞥了一眼电脑上的时间,退出了OA系统,手机传来一阵震动,是宋舒白的消息:还在开会,你在办公室等我一会吧。
秋铃揉了揉太阳穴,敲字回复:生理期还没干净,不方便,先回去了。
说毕,她关掉电脑,拿起背包,和办公室同事打了声招呼后边起身离开工位。
一直到周末结束,她都没有收到微信消息的回复。
关于惹怒宋舒白这件事,如果举办一个比赛的话,她秋铃认第二,没有人敢认第一。
第二周周一早上,秋铃来纪检监察部提交周检报告。
纪检监察部在30楼,秋铃的恐高症很严重,每次去高层开会或者去纪检部交资料时都不自觉的紧张。按照往常流程走完程序,秋铃礼貌告辞,乘电梯下楼。
宋舒白注意到办公室外的动静,几分钟后,手下的主管张蕴进门同他汇报工作。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笑着开了句玩笑:“不知道宋部认不认识规资部这个小丫头,也太客气了,每次来都跟演示相处礼仪规范似的。”
宋舒白握着鼠标的手顿了顿。
他记得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她大部分时间都像个小孩儿,窝在窗尚看剧,哭得一抽一抽的,边哭还要边质问他:“你会不会也这样三心二意?!”
可是现在似乎很少有这样的场景了,她总是很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情,两个人可以在几乎封闭的空间里一句话都不说。
有时候他忙完工作,看见她坐在落地窗边,捧着电脑看向窗外,他叫了她两声,她缓缓转过头来,看他的眼神仿佛就像透过他在看他背后的墙一样。
此时此刻,他突然有点想念她。
扫了一眼电脑上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才下班。
他想了想,在办公桌上找出一份招标书问张蕴:“这份标书就是他们部门送来的吗?”
张蕴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宋舒白弯弯嘴角,以公济私的事情,他还是第一次做。
纪检部部长空降,整个规资部高度紧张。
宋舒白干咳了一声:“秋铃,你送来的标书我有几点疑问,跟我来一下小会议室。”
部门经理松了口气,笑脸盈盈地准备了茶水点心,贴心地关上了会议室的门。
秋铃扫了一眼文件,皱皱眉:“这个招标都结束归档了,能有什么问题?”
“归档了就不存在问题的话,要我们纪检部干什么?”
秋铃点点头,拉开椅子坐下:“那有什么问题?”
“你晚上想吃什么?”
秋铃看着他,眉头皱得更深了。
宋舒白轻轻地笑:“我在问你问题,你晚上想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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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7点的海市,晚霞布满天空。
秋铃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车来车往,桥下江河流动,远处天水相连,脑海里空无一物,沉默着发呆。
宋舒白直视前方,他开车不喜听歌,车内寂静无声。
一片静谧之中,他轻声笑了一下。
秋铃莫名其妙,心里还窝着一股无名火,对着窗外偷摸翻了个白眼。
几秒之后,宋舒白腾出右手,温厚的手掌轻放在秋铃的小腹上,骤然传来的温度和力量让秋铃一怔,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沉沉开口:“肚子还痛吗?”
就这么五个字,秋铃差点儿就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住缴械投降了。
她依然没有回答他。
宋舒白带她去了一家装修风格简约大方的粤式茶餐厅。这是他喜欢的口味,秋铃喜辣,无辣不欢。
宋舒白微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生理期,少吃点辣。这家店味道很好,你试试。”
秋铃一直都知道,宋舒白会是一个很好、很贴心周到的爱人。——如果他愿意的话。
在这样清幽雅致的环境里,他们两个人互相沉默着用餐,配上大堂内温婉的大提琴声,颇有几丝琴瑟和鸣的味道。
宋舒白不紧不慢地,随着阵阵音乐声,和秋铃讲了一个故事。
这是他第一次向她讲述他自己。
“我曾经有过一个未婚妻,是我的发小青梅,我喜欢她很多年。”
宋舒白的声线非常好听,温和谦虚,秋铃第一次听见的时候,仿佛见到了电视剧里的翩翩书生。
听到“我喜欢她很多年”的时候,秋铃轻轻地放下了喝汤的小勺。
金属质地的勺子触碰到玻璃桌面,发出细微的撞击声。
宋舒白继续说道:“在我们婚期的前一个月,她留下一封信,独自飞往加拿大,去寻找她真正的爱人。她从来没有爱过我,和我在一起之后为了和那个人赌气。”
秋铃内心震动,抬眼看向他,他依然眉目舒缓,神情温和,就连声音都没有半分波动。
仿佛在讲述一个和他完全无关的故事。
“很狗血吧?”宋舒白笑了笑:“但就是这么狗血的事,让我看了两年多的心理医生。”
秋铃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夹起一块,生疼生疼的,她没办法和他一样平静如水。
她打断了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因为这段闹得人尽皆知的失败感情,我做了决定,”
可能是职业病,宋舒白说话总喜欢顿一顿。
“不出意外的话,我这辈子应该不会结婚了。隐瞒我和你的关系,是为了保护你。但我可以对你保证,你所听到的某些传闻,都是子虚乌有。你应该足够了解我,我如果做过,不会否认。”
宋舒白看着她,一字一句:“你是个好姑娘,我不想这样拖着耽误你。如果你愿意陪我走一段路,我们就让彼此开心,如果你奔着一生一世,我希望你另觅良人,并祝你幸福。”
他们目光相接,彼此静默,眼神中仿佛有千言万语,又仿佛空无一物。
良久,她垂下眼眸,低低地笑了。
秋铃觉得宋舒白可真是狡猾又可恶啊,他风风火火地闯进她的世界,润物细无声地陪她走过日夜,最后把她丢在一边,居高临下地问她:我只能给你这么多了,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吃完饭后,他们很默契的各回各家,成年人的世界禁止冲动,他们都需要一些时间对彼此权衡利弊一下。
半夜两点,秋铃站在8楼的阳台上,整座城市灯火通明,高处的灯光,脚下的车流,没有什么会为她停留,没有什么会因她改变。
来到这座城市快两年的时间,宋舒白是唯一与她产生感情羁绊的人。
她吹着微风,听着耳机里的音乐,思绪缓缓回到一年前。
她和宋舒白刚认识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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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秋铃刚进华融没多久,刚踏入社会的管培生,在这个如狼似虎的上市金融公司里艰难存活。
每天做不完的工作,背不完的锅,所有的材料都是别人的功劳,所有的失误都是她“不熟悉公司运作”造成的。
终于在一次集团纪检例会上,各部门进行述职。
当那个更年期长满痘痘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写着“月经不调”的经理又一次把部门预算超支、季度绩效未达标的原因归结到她的身上时,她在整个集团领导层的注视下站起身来,扬起脸,微笑着询问:“那还请领导您说说,我个人哪项预算超了支?部门哪项绩效计划与我的工作业务有关?不知者无罪,对症下药才能避免以后相同的问题再次发生。”
在那个枯燥乏味的下午,坐在会议上方领导席的宋舒白缓缓抬起头,把视线从电脑屏幕移到了秋铃的脸上。
那是他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平时一声不吭、几乎没有存在感的毕业生。
那天下午,秋铃破天荒的没有加班,下班时间一到就收拾东西走人,打了个车去海鲜市场买了一堆小龙虾、调料、啤酒,满载而归。
楼道里黑黢黢的,秋铃手忙脚乱掏钥匙,宋舒白嗤笑一声:“半天不到家,还以为你想不开了呢。”
秋铃尖叫一声,声控灯亮起来,她这才发现家门口站了一个人。
她皱着眉打量这个鬼鬼祟祟的人,觉得似乎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何方神圣。
宋舒白伸出手:“你好,我是集团纪检监察部部长宋舒白,关于分公司刘金香经理的个人问题,我有些事情需要咨询你。”
秋铃没想到,自己破罐子破摔的一个举动,竟然无意中牵扯出了集团公司内部回扣、利用流程漏洞贪污受贿的问题。
她客气礼貌地将他迎进自己的小公寓,但宋舒白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来意,语气娴熟得就像与秋铃相识多年的老友。
“你多大了?”
“……22。”秋铃木讷地回道。
“哦对,你是去年毕业招进来的管培生。”
“有劳宋部长挂心。”
宋舒白吃了一瘪,有点无奈。
“秋铃,你如果要一直和我保持这种状态的话,我的调查工作实在是无法进行下去的。”
他没有叫她“秋小姐”,而是,秋铃。
秋铃觉得自己胸腔里那坨上蹿下跳的无名火气焰稍稍儿小了一点。
她沉默了几秒,选择以诚相告。
“宋部长,我不明白您需要调查什么,难道您认为,我一个刚进公司的基层员工还能算计在公司干了十几二十年的领导了不成?”
宋舒白点点头:“你继续说。”
秋铃轻叹了口气。
“我没有什么想说的,我很累,我只是一个普通大学生,本分工作,老实赚钱,但我很累,不是因为工作辛苦,是工作里遇到的人令我辛苦。”
坐在沙发上的人微微弓起身,把手肘放在膝盖上,手指交叉撑着下巴。
他没有看向她,眼神越过她看着地面。
这样的坐姿令他离她近了一些。
她心里的火渐渐熄灭了。
“宋部长,您可以调取从我入公司以来的所有办公软件相关记录,内外部邮箱,OA系统账号,内部通讯软件聊天记录,甚至我的个人微信账号的聊天记录。”秋铃坐直了身体:“我没有违规使用公司一分钱,甚至刚开始的时候,因为不好意思报销,好几次公出的打车钱都是我自己付的,打车软件有记录。”
宋舒白这才笑了:“为什么不好意思报销?”
秋铃微窘:“就是不好意思嘛……显得我斤斤计较的……”
“工作就是需要斤斤计较,才事无巨细,不会出差错。”
“不是……”秋铃摆摆手:“我不想领导觉得我这么功利,这么惦记钱,干啥都为了钱……”
宋舒白眉头一拧:“谁工作不是为了钱?”
秋铃愣住了。
她回忆起无论是她实习时,或者是正式工作以后的领导们在各类会议上的讲话,无一例外的强调:“要先学会付出,不要总想着你能得到什么,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个别同事一顿饭钱、一次车费都急着要公司报销,稍微加个班就马不停蹄申请调休和加班费,现在的年轻人,要沉得住气,要懂得吃亏。”
宋舒白有些神秘地一笑:“一般说出这种话的人,就是我们重点监察的对象。”
用宋舒白的话来说,人的本性如此,越是自己做不到的,就越要求别人做到,越是自己经常犯的错误,越是见不得别人也犯。
不然的话,不就对不起自己辛辛苦苦爬上的这个位置么?
所以越是克扣下属应得福利和过度约束下属行为的领导,最是心里有鬼。
因为他们必须训练出一群“兢兢业业、勤恳爱岗、尽心竭诚”的队伍,才能彰显出他们本身也如此这般。
秋铃听得一愣一愣的,她傻傻地看着宋舒白——你自己不也是领导么?
宋舒白像是能听到她心底的话:“同类最了解同类。”
他又笑了:“你一会儿把在会上说过那些话的领导列个清单给我,张蕴前天才跟我说,她刚休完产假,好多工作之前交出去还没收回来,正无聊呢。”
他笑得人畜无害,和传闻里那个好似令人闻风丧胆的纪检“阎王”完全不同。
秋铃觉得,宋舒白这个人,绝不是什么三月春风温润如玉的主,他之所以对她如此和善,纯粹是见人下菜,或者说是……
瓮中捉鳖。
她总觉得他一眼就能看穿她,她的伪装,她的倔强,她的顾虑。
所以他才会采用这样的方式,让她卸下心防。就像幼时打针,护士循循善诱地哄小孩子一样。
可说实话,秋铃很受用。
宋舒白用这样平等、温和的态度向她敞开心扉,漫不经心般揭穿了很多大义凛然的“职场大道理”,她没有理由继续端着。
“宋部长,无论这件事的结果如何,我敢说自己问心无愧,所以我也会坦坦荡荡接受领导们的一切处罚,绝无怨言。”秋铃视死如归道。
宋舒白回答她:“既然问心无愧,就不应接受任何处罚。”